人的心真不知是怎么长的。为什么会喜欢为什么会不喜欢,都没有道理。难怪现代社会,人们已经在探索宇宙,却仍无法诠释人的心灵。我看着他,那样安静地睡着,只觉得他无限可爱可亲,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在我还没有降生于世时,我心中已有了这一层爱他的心。这层心意,穿过了多少时空和轮回,早沉淀入我已不能想起的记忆。无论他遭遇了什么,他依然是如此极至完美,美得我不敢向前,好得我心惊胆战。好象他是那水中的睡莲,我是那墙角的尘埃。我愿为他披荆斩棘,我愿为他勇往直前,可无论我为他做过什么,我总觉得我什么都没做,我本还应做得更多。
这自惭形秽的悲哀象纱幔重帘,隔开了我走向他的步履,在软弱懊恼中踯躅不前。
这就是心魔吗,我无法再逍遥自如。这就是劫数吗,此情一动,吾命休矣。
佑生睁开眼睛时,我依然沉浸在我的思绪里,只怔怔地看着他,没有反应。他看了我许久,慢慢一笑,我不由得随着他的笑容,感到了从心底涌出的欢欣,我放下双脚,站起来,坐到他床边。他叫了声:云起。低哑如我第一次听到的他的声音。
这声音象一缕遥远的轻风,撩起我无限柔情。
我笑着说:又又生啊,你是不是想吃点东西?我们看着对方,好久又不言语。这就是劫后余生,这就是同生共死。但当两人都明白了这一点,却只余下默默无语。
他终于说好,我吃点吧。我到门边,让人把热的粥拿来,又走回来,把床内未用的被子叠成个方块,双手抱他上身起来一些,一手扶住他,一手把被子垫到他身后。
他一直盯着我看,让我心里发毛。
天色大亮。
粥来了,我尝了尝,有点烫,就吹了半天,才递给他。他拿起来,往唇边送去,嘴自然地噘起,象要去接吻。他停下,看着碗,脸上一阵迷茫之色。我暗笑,这是不会用碗喝粥了是不是?他轻晃了一下头,试着喝了一口,脸上显出一丝失望之色。
我心说,是不一个味,你上次是在我嘴上大口吃得香喷喷的,现在是碗了,能一样吗。他看向我,我忙转脸给他找匙勺,一边问:是不是烫?他只看着我,半天没说话,我直出冷汗。
他把粥碗递给我说:你喂我吧。又是那种温和的理所当然,自己说完靠在了被子上。我坦然地拿过碗,开始一勺勺地喂他,他吃着,一直凝视着我,似含着笑意,似若有所思,弄得我好几次不敢看他的眼睛。
刚喝了粥,小沈和程远图就来了,小沈一见佑生在坐着,一时欢天喜地,一看药都给喝光了,一个劲说:云起,你真了不起,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喂的他,我下回也能干?我心说,你最好别介!忙说:他自己起来吃的。程远图只过去拍了拍佑生的肩膀。
一夜的疲倦和紧张后的松弛让我变得不言不语,我微笑着坐在那里,看小沈给佑生把脉,说了一大堆见大好等等的话。我觉得就这么看着他,是多好,我根本不用说话。
有人传宫中来人探望,我就烦这个,脸上神色一不对,佑生马上看出来了。他叫了声来人,声音并不高,门外马上有人进来了。我心里一哆嗦,那我昨天的诗经朗诵和其他自言自语是不是已传遍了王府,或者,……太可怕了!
佑生低语了几句,那人退到门边,佑生点头让我到床前,轻声说:云起,你去休息吧,我觉得很好,他们都在。你,晚上,再来吧。他的眼睛又半合上了,也不看我说:我让他们给你准备了澡水,是我的浴室,你去看看。我几乎听不见他的话,这人怎么这么害羞?一想到此,就点了头说好,同时用身体挡了手,轻划了一下他的胳膊,他低了头。
我从床脚拿了羽绒服,把诗经握在手上,临出门时,回头一望,吓了一跳,三个人都在看着我,佑生温和含情,小沈高高兴兴,程远图还是冷面无表情。我向他们大大一笑说:看我干吗,我又不是皇帝!每人都抽了口冷气。
我随着那仆人走到佑生房间的另一侧,他为我打开门,说:请稍候。我进门一看,心中发酸。这是一间正房改成的浴房,墙角处是一张床,简单的被褥,上面没有床帐。屋中是一个大木浴盆,近一人长半人高,旁边小几上有瓶瓶香料,一两本书籍。
我想起我曾说我想要个大澡盆,好好洗个澡,佑生刚刚死里逃生从昏迷中醒来就先想到了我的愿望!
身后门响,一队人进来,倒了水,把一桶开水和舀子放在澡盆边。其中一人把一叠衣物和巾子放在床上。他们出去,我长叹了一声,这是我来这里洗的第一次盆浴,我在水中半躺了很久。起来时只觉头晕晕的,到床前去看干净衣物,从里到外,似是穿用过的,我穿上都有些大,件件颜色淡雅,看质料均是上等,知道是佑生的,又一阵感慨。
穿了衣服,听外面没什么人,出来溜回自己屋里,见桌子上有一盘食品,除了佑生,谁会如此细心关照我?吃了东西,倒在床上,因为洗澡,一下睡得死死的,醒来时,天色漆黑,想起佑生说晚上去看他,赶快起来洗漱。穿了羽绒服走出房门,天上一轮弦月,房屋黑洞洞的,我叹了口气,太阴森,毫不温馨,谁愿意住在这里。
到佑生门前,原来站在门旁的人马上给开了门,让我想起大酒店的门房,是不是该给点小费?太让人紧张,到处是人。我走进屋中,极暗,我等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才看清,床边靠墙处,一盏极小的灯。床幔放下,角落黑暗,没有声息。我知道佑生在睡觉,他一定叮嘱了人说任何时候我都可以来,暗叹一声,刚想轻轻出去,就听见佑生在床帐中一阵呻吟,我心中一紧。
我走到床边,掀开幔帐,他的呻吟声骤止,成了压在胸中的哼声。我弯腰摸索着床沿,怕坐到他腿上,寻好了地方,坐下,把帐帘放下,我腿在床外,上身在床上,眼前一片漆黑。他停了哼声,喘了会气,轻叫道:云起。
我悄声说道:这多吓人啊,佑生呀,黑乎乎的,我什么都看不见哪!你可千万别拿什么毛毛之类的东西来碰我,我非吓得打你一顿不可!也别讲鬼故事,我可受不了这刺激,非疯了不可!……说着就拿手指象蜘蛛一样爬上了他的身体,他一哆嗦,我的蜘蛛左走走右走走,他开始发抖。
我问:你怕不怕?他停了好久,才说:怕。
我说:晚了,早点说我还能有点良心,现在良心被狗吃了,没了,只好坏到底了。
我的手指爬到他脸上,变成手掌,捂上他的额头,还好,没有烧,我叹口气,收回手。
他问:狗呢?是不是把你良心吐出来了?学得倒快!
我说:狗说我根本没有良心,它什么也没吃着。
他轻笑说:你是不是饿了?
我小声说:你可不能提饿不饿的,我现在是一只大老虎,垂涎三尺,一口就能把你吃了。
他说:用不用让他们送点吃的?
我嘿嘿笑着说:你是希望我饿着呢,还是希望我们这么呆着呢?
他想了想,说:你还是饿着吧。我终于哈哈笑起来。
我突然想起来了那文章末尾的一段,忙故作神秘地说:佑生,你现在是不是觉得你疯了。
他半天没说话。
我接着说:就是你的腿,虽然没了,可照样疼?
他长出了一口气,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小声地说:别怕,你没疯。还不谢谢我?你要是不这么觉得,反而少见。又贼笑着说:我为你解了这个疑惑,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开始习惯我的神出鬼没,犹豫地说:请讲。
我小声道:那天,你怎么,没听我的话?
他问:什么话?
我几乎在吹气:就是你怎么样,我喜欢,那句话。
他马上非常安静,没了呼吸。我嘿嘿笑成一团。
他停了好久,忽然说:云起,我昏迷的时候,梦见……我心头大跳,咬住牙不出声。他又停了会,说:梦见你,用嘴,喂我药和水……我仍快吓死了,马上说:我怎么没做到这样的好梦呢?
他又停下好一会说:还梦见,有人读诗经,净是错字。
我忙道:你没梦见有人戳你的伤口?告诉你,那是小沈,跟我没关系。他轻轻笑起来。
……
我们在黑暗中悄声细语,仿佛回到了我们以往的那些时光,仿佛生死关头从没发生过……
说了一会话,佑生渐渐睡去,我坐在黑暗的床边听着他的呼吸,一直到天亮。
就这样,在我们几个的交错陪伴中,佑生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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