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镇说是一个镇,实际上就是一座大村落,因为紧挨着驿道边,朝廷在镇里设了一个驿站。镇里三百多户人家,有大半还是种田的,现在正是窝冬的季节,吃完了晌午饭,歇过了中觉,村里的闲汉拎着烟袋锅子就聚集在驿站前面的大株柳树下面,唠嗑说闲话。
一乘绿呢大轿正好这个时分筛着大锣进了镇子,前面卤簿仪仗举着半人高的蓝底镶黄虎头牌。一块牌上写着:“进士出身钦命山东宣旨使高”,另一块写着:“文武百宫军民人等齐回避”。后面跟着一百多名配有腰刀的官兵,押着十几两大车。
大轿在驿站前稳稳落下,轿身一倾,早有亲随将轿帘撩起,一个中等身材、面色焦黄的中年官员呵着腰钻出轿来。他穿着簇新的四品的大雁补服官袍,大圆脸薄嘴唇配着一双小绿豆眼和向两边吊起的浓眉,左手捏着一杆竹笔,右手托着一个拭盘,怎么看怎么像一个风水先生。他一下来,前前后后看了看目前驿站所处的位置,撇了撇嘴好像有些不满意,向后面一挥手,叫来一个军官模样的人,道:“这离沧州还有多远呀?”那小军官急忙答道:“回钦差大人的话,还有不到五十里,现在是未时一刻,估计就是抢着赶路,今儿天黑前也到不了沧州了,不如今儿就住这驿站,明天一早赶路,中午就可以到沧州了。”
这位官员就是来沧州向剿匪钦差大臣苏敏传旨的礼部司官高盛教,他又拿竹笔比了比,又举起拭盘前后划拉了一番,胡子一翘一翘的说道:
“这个驿站风水不好,南方火也,北方水也;水胜火,火贼金,五行之气不相得,向失其宜,贫贱衰耗……”他滔滔不绝说了一大通,把小军官听的云雾缭绕,不知所云,只好诺诺称是。“好了,你们累了就在驿站打个尖,我是不能进去的,端碗茶来给我。”他四处一看,指着大柳树道:“我就走柳树下歇会儿,今天就算赶夜路也要到沧州。”说完径直朝柳树下走来。
柳树下闲聊的人远远看着这位大官走过来,都在窃窃私议:
“这位大人,官好像很大,跟我们县的刘太尊差不多吧。”
“嘁,你长的什么狗眼,没看见这位大人带着青金石顶子,大雁补服,是个四品大员,那是跟道台大人平起平坐的。”
“我瞧着他不像大人,倒像喜坡村看风水的许老四,你看他手里拿着的东西不跟许老四的一模一样吗?”
“呸,你知道个屁,大人们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进门官服出门轿,人家拿那玩意儿干什么,这东西一定是另有用处。”
他们说着,高盛教已经走近,他却不到树下坐着歇息,围着大树转了一圈,站在太阳底下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一个兵从驿站里给他端出一碗茶来,他才接过走到树下,有人给他让出一块石头,他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一边喝茶一边摘下官帽,让脑袋松快一些。他又抬头看看柳树,口里又“啧啧”了两声,有胆子大的村民问道:“老爷,您看出什么来了?”
“这颗柳树实在是好,这村子本来风水极好,就是驿站建在了村子的‘太岁’方位,使你们这里阴阳不调,幸亏有这颗柳树护住村脉,这驿站建好后你们村子是不是走过一次水?又化险为夷了。”
有个人叫道:“对了,我听我爷爷说,好些年前东村是走过一次水,烧了十几家,多亏下了场及时雨,要不整个村子都难保。”
一个尖嘴猴腮的三十余岁的瘦子嗤笑道:“那个村子没有走过水,说的也太没边了,我家就在驿站边上,怎么没有走过水。”说着往一间破旧的土房指了指。
高盛教看了一眼,冷笑道:“你不相信也可以,我问你,家里孩子是不是三天两头的肚子痛、咳嗽。”
他的话一说出来,所有的闲汉都瞪大了眼睛,高盛教料是说准了,看自己的随从都从驿站出来了,也不再言语了,轻咳一声,得意的戴上帽子,迈着方步,钻进了轿子,正要吩咐起轿。
那个汉子跑了过来,一头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说道:“大人真是活神仙,说的一点都不假,我两个娃这些年总是病秧秧的,吃的药渣都堆成山了,就是不见好,还求神仙大人指点迷津。”
高盛教道:“看你还算心诚,就告诉你吧,回去把你的猪圈往西移十丈,孩子的病就好了。”说完一跺脚,轿夫起轿,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南走去。那个汉子后来果真按照高盛教的嘱咐,改了猪圈,孩子的身子就真的好了,他逢人便说碰到了神仙大人,村口的这株柳树,也成了镇村之宝。
跟着高盛教的官兵一路上看他神神道道的,本来还腻味,看到刚才的情形不觉得肃然,那个小军官上前讨好的搭讪道:“大人像半仙一样,是怎么算出那人的孩子老是生病的?”
高盛教假意骂道:“什么半仙,咱这是堪舆之术,连太史公都说过‘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是门学问!跟你小子说了你也不懂!”后来经不住他一路上的纠缠,高盛教终于把其中的奥秘讲了出来:“那个驿站建的位置不好堵住了村子的风口,但旁边的柳树枝叶茂盛,正好挡住回旋之风,让一部分风可以吹进村子,将浊气吹走。那个汉子家里的猪圈离门户不足一丈,又居于上风口,一年到头污秽之气都进了屋子,孩子比大人体弱哪里还能不得病,只要改了猪圈的位子当然风水就好了。”一番绝妙巧论听得那军官啧啧称羡,不觉得更加佩服这个道光朝有名的“风水大人”了。
他们一路上紧赶慢赶,终于在点灯时分到了沧州城外二里的清河驿站,他们在驿站草草过了一夜,派人到城中钦差行辕通知苏敏准备接旨。
第二天天色初白,高盛教的仪仗就到了沧州的北门外,前面开路的军官刚想喊城,城内突然三声炮响,一时鼓乐鞭炮齐鸣,城门大开,苏敏身着两团四爪行蟒贝子官服,率领几十名军官出城跪接圣旨,看他们最少都是游击以上的三品武官。
待摆上香案,高盛教拿着势头,走到香案后,双手展开黄缎圣旨板着脸宣读道:“沧州兵捷奏悉。剿匪钦差大臣苏敏壮业伟功,以不足一月之时,弥平山东全省乱局,自尔以下以至兵将,实心用命效力,承赖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保我大清社稷平安,特赐红罗绣四龙曲柄华盖,余下诸将具功保奏。望卿不负朕恩,再接再厉,荡平三省教匪。”接着圣旨又让苏敏的钦差行辕移到济南,继续指挥三省平叛,节制三省民政和善后事宜还有赐给三军的诸多御酒等等。
苏敏带着大家三呼万岁,双手接过圣旨,这个仪式才算完结。众人还沉浸在庄严肃穆之中,陈瑜全大大咧咧从苏敏身后站起,上前故意一掌重重拍在高盛教的肩上,笑道:“老小子,想不到是你来,呵呵,你也升官了,看老子今天晚上不把你灌的爬出去!”他的一番举动,把马兰峪大营的军官吓得脸都白了,宣旨钦差虽然只是四品官,但人家是文职,在官场上二三品的副将、参将的地位都比不上一个知府,更何况对方又是钦差,陈瑜全这样无礼,不知道钦差大人会如何发作。
高盛教被他拍了个趔趄,不但不生气,而且脸上还现出笑容,说道:“咱来的时候就知道,见了你这个煞星准没个好,不过说实话你这次出征,老高还挺为你担心,球攘的,来吧,不知道谁把谁灌的爬出去呢!”他几句粗话一说,下面一片哄笑声,马上拉近了和大家的距离。
说笑完,高盛教吩咐一声,下面人将一杆红罗绣四龙曲柄华盖举了上来,衬着苏敏更是俊逸潇洒,还别有一番富贵雍容,众将经过沧州一役,已经视苏敏为神人一般,这时看去更觉凛然。
接下来是入城仪式,苏敏在众人的簇拥下,骑着金鞍骏马走了最前面,满城的百姓都出来看新鲜,沿路指指点点,啧啧之声不绝于耳。
高盛教落后苏敏半个马身进了城,看着城内店铺鳞次栉比热闹非凡,百姓都安定和祥,不禁向苏敏感叹道:“真是不敢相信,这里十几日前曾经发生过血战,京里传说尸体将城门都堵住了,今日一见却像是久不经战乱的大邑,俗话说‘一战十年荒’,别的地方只要发生过战乱的,一二年都缓不过劲来,不知道大人是如何治理的,这么快就恢复了民生。”
苏敏笑道:“沧州之战将士用命,侥幸没有破城,城中又囤着大批的漕粮,打完仗后,我下令免去城里商户三月的税款,这里紧靠着运河,没几天就热闹起来了,沧州是个好地方啊!”
当晚高盛教和陈瑜全以及王府的侍卫一起喝酒热闹就不细说了,第二日苏敏的钦差行辕就移师济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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