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刘杲如约拜谢封平。
因为广宗县城已经被围困一月多,为防止物资损耗严重,张角在前几日已经下令,对广宗城所有居民、流民,进行物资配给,一副似乎在广宗城稳扎稳打的模样。
因此,封平虽居高位,但一样缺少各种物资。对刘杲来访,封平也仅仅是略备薄酒一坛,素餐四五碟而已,颇有魏晋清谈风尚。封平话没说两句,就开始谈及左传只言片语。
刘杲后世退伍后,虽曾攻读过春秋三传,两汉三国两晋史册,但和《孙子》一样,刘杲大都是通读篇章而已,哪里比得上数十年如一日精读《左传》的封平?刘杲之于左传,有些篇章甚至不能通读,何况与封平论道?
不过刘杲也不是完全居于劣势。虽说,论对《左传》之精读,刘杲远不如封平,但刘杲胜在后世资料易求,凡是未曾丢失的资料大都能够查询,如若是资料比较出名,甚至足不出户,就能在网络上下载。春秋三传,汉时最轻《左传》,但是后世却是最重视《左传》,经过近两千年注释积累后后世《左传》,其内容、其考据、其引申其大义,远不是这个粗通《左传》之义的封平所能相比的。左传,作为春秋三传之一,甚至在某时段事关儒家根本,后世研习《左传》的达人,不知凡几,后世许多研究出来的成果,也远超汉世时代思维。可以说,刘杲信手拈来某大义微论,就能让封平不知所语,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条件是刘杲脑海必须有印象。
封平并非是精通《左传》大师,对其研究也仅限于有限引申,在经过后世历史资料陈洗的刘杲面前,可谓没有半点优势。若是对手是杜预这样的精英级别的大师,刘杲还怕他引用各种早已经失传无数年的经典,提高引申之义,但是封平显然不能与杜预相比。
刘杲知道自己优势所在,所以主动出击,在封平问话前,首先提出他印象中,汉季之后有关《左传》著名经典论断。果然,两三个专业级问题一下让封平陷入苦苦思索之中。
席间,刘杲借小解之名遁出。刘杲拒绝封平府上仆人引导,独自缓行在封平这座大宅里,暗下观察这座大宅布置状况。
这间大宅,果然不同寻常。空空的大宅各院走廊间少见人影,但是凡庭院险要通衢之地,皆有一二个黄巾卒把守。根据风闻猜测,加上此处严密的防守,更加让刘杲坚信,此处即便不是甘陵、安平两王关押所在,也定掩藏着某种隐秘之事。
刘杲正在小心查看间,突然远处院内小门附近传来一声熟悉呼叫:“公子!”刘杲下意识望去,却是一名十四五岁,僮仆衣着装扮少年,面相甚为熟悉。突然间,刘杲大脑内本已模糊的记忆突然间跳出一词:“宝沙?”
那少年听到刘杲所发疑问,又惊又喜,小跑至刘杲边,道:“公子,你怎也在叛贼之中?”刘杲大脑内那模糊的记忆在数秒内,迅速清晰,有关眼前少年的点点滴滴事件渐渐苏醒。这却是刘杲这具躯体没有被楚卫融合,也没消散的残留记忆。
这僮装少年,名唤宝沙,是躯体刘杲{注:以后,楚卫附身以前的刘杲,称为躯体刘杲。}四名贴身仆僮之一。在刘杲记忆中,年初时,躯体刘杲请铸炼两把利剑,一把命名为“割乌”,一把命名为“折鲜”。因知甘陵王世子刘永也素喜剑器,躯体刘杲便将“割乌剑”当作年礼,令宝沙送至甘陵城。不料,宝沙恰逢黄巾起事,以致宝沙音信断绝,不知所去。
话说,躯体刘杲当初准备赴难广宗,自邯郸单骑而出时,所携带之剑就是与“割乌剑”同时铸就的“折鲜剑”。不过,躯体刘杲寒热病突发而亡后,“折鲜剑”与所骑战马都一同失踪,不知所向。想起这般往事,刘杲不禁为自己这具躯体命运而感慨。
“你怎在此处?世子如何?”此处不是叙旧之地,刘杲趁着片刻之闲,打探最需要消息。
宝沙简短叙述自己一番经历。
原来,宝沙自己二月初离邯郸后,在二月中就已至甘陵。宝沙送刘永“割乌剑”后,便带着刘永馈赠物品返回赵国。谁料宝沙车驾未行,却逢黄巾起事。甘陵县城太平道人突袭王宫、相府,而后国相被杀,甘陵王被执,宝沙因疑似僮仆,也一同被擒。而后宝沙陪同甘陵王一家,随黄巾流军辗转流离河北,直至被困在广宗城。
宝沙最后总结道:“贼寇虽存逆志,但对甘陵王一家却也恭敬有度,不曾乱礼。只是我等行止被限,宝沙不能归国追随公子左右。”
正说话间,远处传来脚步声。刘杲嘱咐宝沙道:“我现在诈名楚卫,非事紧急,暂时莫要与我主动联系。”说完,刘杲匆匆向脚步声传来方向走去。
寻来的正是封平。因为刘杲离座良久,他特意赶来瞧瞧是何状况。见刘杲行来,问道:“别驾,怎耽搁许久?”
“却是发现都尉府中一仆,甚是聪慧,一时喜爱,不由多交谈几句。”望着尚未远去的宝沙背影,刘杲假装感慨。都尉,是封平的官职。
“唔,若是他人,却可以送与别驾。只是这僮仆干戈甚大,非我等能做主。”两汉时,奴仆可以自行转让,是以封平有此言论。
“这小小僮仆,还能有甚干戈?”刘杲假装诧异的问道。
“别驾可知我府中所居何人?却是汉庭甘陵、安平两王及其一家老幼。大将军将他们安置于此间后,特意吩咐我等,不可随意相扰。虽奴婢不能私自责骂,况乎赠卖?”封平似乎根本没有把两王居住在此,当作隐秘之事。
“若是大将军无有经纬之志,怕此间小童,未来成就不在我等之下。人之贫贱时,心最易触动。此间小童,不可辱,不可深交,只可敬而远之。”封平压低声音,又向刘杲补充道。无有经纬之志,是言张角若是没有自立为皇帝之心。
“唔,大将军亦有心效法更始、刘盆子故事之心?”刘杲道。
更始,言更始帝,绿林军所立也;刘盆子,赤眉军所立也。刘杲所言,乃是意指张角是否是准备效法前辈,废灵帝之后裔,更立安平王刘续、甘陵王刘忠两人或两人子孙为帝,以期封侯之赏。
“别驾慧眼,今帝昏聩如桓皇帝。党锢之禁,几绝天下名士之望,当今之朝廷诸公,尽是胡、赵苟命之徒,而无李、杜为国烈士。汉世衰颓之数已定,以陈、窦之贤,尚死于竖阉之手,况乎其他忠义?大将军昔日与我相谈,言及汉事纷乱,曾感叹过‘世无博陆候,大汉其将绝祀乎?’以此言而论,大将军未必没有此种念头!”封平神色严肃,盯着刘杲双眼,说出这一番话。
胡、赵,言胡广、赵戒也;李、杜,言李固、杜乔也。梁冀把持朝政时,胡广、赵戒曲意迎合,而李固、杜乔是仅有能直言对抗梁冀之人。李固临死时,还曾指责胡广:“公等受主恩赐,颠而不扶,倾覆大事。后之良吏,岂有所私?”
陈、窦,言陈蕃、窦武也。灵帝即位,陈蕃、窦武欲诛杀宦官,事泄后,为中常侍曹节所诛杀。
博陆候,言霍光也。霍光废昌邑王刘贺,而立汉宣帝刘病己。
封平这话,若是对心腹而言,尚能可听。但是此刻对刘杲言,却是把刘杲置火炉上。
封平所说繁多,言下之意却是非常简单,那就是:张角无有自成皇帝之心,那么我们此刻就率先巴结未来皇帝吧!
太平道乃是张角之太平道,太平道之议,当为太平道亲信之议。封平此刻突然对刘杲说此大不逆之事,岂是刘杲这个初来乍到之人能私下编排的。恐怕一言不当,立即就惹来杀身之祸。
“虽夏已至,春风尚寒。我先回府加件衣服!”刘杲顾左右而言他,对封平所言似乎充耳不闻。
封平也沉默不言,随刘杲返回外庭。
行路间,封平又道:“我昨夜读《左传》,间有疑惑,别驾可愿解惑?”
“请言!”因为尚有求于封平,刘杲欲火中取栗,不愿就此舍弃封平这个定时炸弹。
“昨日,夜读‘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百思不得其解。别驾以为此十一字如何做解?”
“嗯?”刘杲停下脚步。
“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这句话乍一听还以为封平在讨论“民本”,言及民贵君轻等思想。但是刘杲却听出封平所问关键所在,不在“民”,而在“神”。后世唐时,唐德宗曾欲立白起祠,李泌就曾以这句话反驳,以致德宗仅修葺杜邮旧祠。封平这句话未尝没有这个意思。
若是封平有此意,显然是对张角以太平教而起,心下腹诽,以为张角敬鬼神而起,寄托于虚无缥缈神道,而忽略战功赫赫凡官庸将,不合自三代以来,兴国建制之常规。
虽一丝疑惑,而能致千里溃堤。作为张角亲信的封平如何能发出如此疑惑?
刘杲心中一动:“难道封平因为昨日杀贼之事,以为我同样不看好黄巾,所以今日百般试探?若是如此,道可以利用一番。”
“民为天下之图,神为国之喉。”考虑良久后,刘杲缓慢吐出这句话。
封平愕然一愣,揣摩刘杲所言许久好,呵呵笑道:“光武中兴间,事帝亲信者皆封侯富贵;秦二世年间,阎乐事急而杀帝。一成一败,非善恶因果,时势不同焉!别驾以为此解如何?”
阎乐,秦时,赵高使阎乐杀秦二世。
封平此句话,言下之意就是:若是汉室可兴,可为帝之亲信对抗张角一脉;若是张角势大,可学习阎乐卖汉帝于张角之前。如此,两人前可安享富贵,后亦可安身。这个汉帝,是指张角入主雒京后,立起的如更始帝一般皇帝,而不是指当位的灵帝刘宏。
黄巾此时虽然屡屡破败,但其势力依然庞大,若封平之谋者,都以为黄巾之事大有可为。但是孰知后世历史的刘杲却深知,黄巾形势很快就突转其下,三五月就迅速破败。封平此刻所言,都是镜中花,水中月,根本不足言之。
不过,见到封平自信满满,刘杲一时又不敢断定,封平到底是缺心眼整日在做白日梦,还是已经看出太平道起事先天不足之处,以为黄巾必败,是以此时试探自己?
猜不透封平心思的刘杲,再也不肯说话,深怕被其抓到马脚。不一时,刘杲就借口“天寒不耐”,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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