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雨春宵(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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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夜雨入扬州。

已是深夜子时,付明的船儿才慢悠悠地划入了扬州城。

刚刚送走的柳敬亭仍在不远处向他招着手,付明与这位任重而道远的仁厚长者有过许多误会,但都已是相逢一笑泯恩愁啦。

目送着柳敬亭的小船儿渐行渐远,只到那船头上的灯光消失在夜色中,付明方才回到舱内,继而想道:此刻,宋献策已经与扬州知府等一班留守官员们开始会面了吧,大军既然要在此整顿,那么敦亲睦邻还是要做好的。有道是“邗水繁华,扬州人物”,明个儿还要分别与这里的两淮巨贾、文人墨客们见上一面。

“也是销金一锅子”,说的就是这扬州。付明想到明日要向那些惜金如命的商人们筹“借”军款,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嘲弄的笑意。仍在身旁伺候的明月不知主子为何心情突然好了起来,便佯做无知地逗趣道:“殿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便说的是这扬州吧?”

付明正想着军国要事,这时猛得被这小太监把思路打断,略有些不悦地考究道:“贫嘴!你再来说说这首诗的前两句?说不出可要受罚!”

“嗯,是‘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唐人杜牡写的”,明月飞快地回道。

付明对明月的反应非常满意,这小太监在宫中时就因机敏被当做未来的秉笔太监培养,要说四书五经、经史子集都该胜自己一筹吧。好一个“秋尽江南草未凋”,这扬州城明明是在江北的,不知为何总被人当做江南名镇。想到这儿,付明兴致盎然地问道:“那你还知道扬州些什么啊?”

“殿下可知扬州有三头,分别是:‘粉蒸狮子头’、‘扒烧整猪头’、‘拆烩鲢子头’”,明月摇头晃脑地说了起来,但还没等他全说完,就被人悄无声息地在脑后上打了一个清脆的爆凿。

“啊”!

可把明月吓了一大跳,待他有些气恼地回头看时,才发现来人是白衣胜雪的谢希真,赶忙要跪下请安,却被谢希真反手推出了船舱,并在他耳边轻声说道:“现在就是扬州四头啦,多了你这个‘小狗头’。”

付明眼见于此,当真是忍俊不止,跟着打趣道:“啊!娘子,不知何事深夜肇访?”

“欲要故地重游,特来相约,不知君可有心同往”,谢希真虽说也是戏言相奉,但眉间那微含的一丝愁绪却瞒不过付明的眼睛。付明这才想起,她是扬州人啊,难道她想乘夜潜回故居。难得的是还想着自己,也许是在提醒自己兑现曾经许下的诺言啊。夜深无事,与她同游于这雨中的广陵古城,倒也可以放开心怀,恣意纵容自己一回。

“好,那就与娘子同游”。付明说着手便颇不老实地要去揽谢希真的细腰。

见他这般无赖,已经习惯了的谢希真这次没同付明一般见识,轻轻侧身闪过他的魔爪,狠狠拍了未婚夫的手背一下。待付明换了身便装,二人便一同出了船舱。付明跟另一艘船上的姬际可打了声招呼,再让船夫把船靠岸。

这时全城已经戒严,街道、游船都被勒令息灯,付明与谢希真漫步在扬州街头,只觉天上地下都是黑漆漆地,好在两人都是会家子,在这夜色中仍能看清眼前百米内的一切。

细雨湿衣落地也无声,走在古城中,看着道旁湿漉漉的青瓦白墙,付明的心也跟着湿润起来,身边的谢希真像是近乡情怯,难得地放缓了脚步。两人本就走得极近,付明忍不住牵起了她的手儿,一时间心意相通。

可惜没走多远,远处就来了一队约有十几人的巡逻兵。谢希真拽了付明一把,二人便飞身到一户人家的房檐后躲了起来。

随着大兵们越走越近,付明二人也听清了他们的谈话:

“荆老四,你说咱们献王真的是不死金身吗?”

“那还用说,我听外八营的兄弟们说的,献王身上中了两箭,有一箭是穿心而过呢?”

领头的士官这时向后咆哮了一声道:“别乱说话,注意警戒!”

刚才问话的人却小声嘀咕了一句:“敌人都跑了,还巡个屁啊?”

谢希真见付明听得直摇头,纤细的手指便在他的手背上掐了一下,付明没防备,差点叫出声来,转过头发现了未婚妻捉挟的表情,手中就用力要将她揽到怀里来。

二人这一嬉闹,却不小心把脚下的房檐上一块房砖给蹭了下去。谢希真轻功一等一的俊,急忙纵身而下,硬生生将那砖给接住了。可是这一来,身子却落到了那户人家的院内。

付明也微笑着跟着跳进了院子里,举目往去,这确是一个大宅落,门槛高高、大门紧闭,不过却未能挡住这对不速之客。院内是座二层小楼,除了西侧的一间屋子隐约从窗栅中透出微弱的亮光外,都已熄灯了。

“这么晚了,你猜猜他们在做什么?”付明突然间动了小孩心性,向谢希真问道。

谢希真也有些诧异,是啊,这么晚了,他们在做什么?

付明没让她多想,伸手拉着她向那间屋子奔去,只是还没到屋前,谢希真便满面羞红,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付明的功夫要弱她一些,耳力也稍逊一筹,这时用些心才听清,是对夫妻在行周公大礼呢。再仔细听来,才知道是这家主人一边与小老婆胡天黑地,一边在解释,大意是上半夜没敢过来等等,说着说着,那女子竟哭出声来,原来她是个青楼女子从良后随着这个男人,可惜是被辜负了。

谢希真也因这哭声停下了脚步,那男人有些不耐烦,竟打了那女子一巴掌,怒冲冲地从房间中蹿门而出。算他倒霉吧,刚出了门就被谢希真正反手两记耳光打得满面金星,还带出几颗牙齿。

等付明与谢希真再次走到街头时,谢希真的怒气还没全消,付明在她耳边轻声道:“待孤得了天下,便要严禁贩卖人口,更要取缔天下所有妓院窑馆。”

谢希真听罢却不冷不热地说道:“你以为那些卖儿卖女的人心就不是肉长的,他们是没有活路才出此下策。就像你这样整日的厮杀不停,天下无宁日,饥民便无定所。”

付明听罢默然,谢希真很少说起政治上的事情,每次说时却总有精辟之言。

两人此后再无多言,不多时便来到一处高墙环绕的府第前面。付明发现谢希真此时的眼光变得少有的迷离不定,便知这里定是谢府了。待悄悄地进了府中,付明才惊讶于这里的曲径芳林、风轩水榭比之南京的皇宫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怪不得世传谢家不仅是武林世家,也是两淮望族,广陵魁首。

付明随谢希真在无数叠石、修竹之间穿过,顾盼之间发觉雨中的谢府更添了几份素雅与灵气,他的心中不由得倒由了一口冷气,花这样的心思营造生活氛围的人,人生还会有其他的**吗?金陵与这扬州相比,当真是太过奢华大气,就像是个败家的浪荡子,让人一眼就能望穿。而扬州才有着真正江南的那种精致妩媚,就便是这谢府的亭院也不是金陵所能容纳。

不多时,谢希真来到了一间屋前停下了脚步,房门已然上锁,她冷笑一声,付明也没能看清她是如何出的剑,那把锁便已被斩断了。

两人小心翼翼地刚进屋,付明便闻道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正壁上挂着一幅《海棠秋艳图》,两边题着一幅对联:“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笔风娟秀,似为妇人所书。再看案上的铜镜,床上的纱衾红枕,虽说屋中略有些阴冷的气息让付明能够断定这里多年无人居住了,但一切都收拾清理的还算干净,定是常有人来维持。

难道是谢希真当年所住之处?

不过谢希真的下一个动作很快使付明没了疑问,她在屋中东侧的一幅画前跪了下来,这是付明第一次看到谢希真下跪,画中是位与她很相像的女子,不过更多了些柔美,少了些刚硬。

原来这是她母亲昔年的卧室,付明跟着走到那幅画前,深深地鞠了一躬,一位母亲能够养育出像谢希真这样的天之娇女,的确应该受人尊敬。

不过,付明突然听到窗外有人走过,心中警讯顿生,身子便急步窜向门前。谢希真的肩头微微一颤,却没去理会,想来她思念这里太久了,不愿意为那些俗人打断与母亲之间的美好回忆。

付明望着门外一阵苦笑,实际上就是谢希真来看也没用,原来院子中站满了人。依付明目前的经验看来,至少有十人功夫远在自己之上,如果硬拼,是绝对没有希望的。付明反手把门轻轻带上,就让真儿多静一会儿吧。

“把你们家主人叫出来说话”!

付明没等领头的人问出声便大声喝道,他此刻负手而立,那份目空一切的气势让眼前的谢府高手们一时摸不清头脑。

“阁下何人竟敢夜闯谢府?要见我家主人自可在光天化天之下来访,难道不知咱们谢家的规距吗?”那领头之人是个中年汉子,模样普普通通,说起话倒是如洪钟大吕。

付明心道你问我是何人,我是你们家长房姑爷!当下冷笑一声道:“规距,各位恐怕还不知,从今晚起,在这小小扬州城里,孤说的话就是规距!”

“啊!”

谢府众人听得面面相觑,他们信息通便,当然知道献王的军队进了扬州,但是实在想不到这位八千岁为何偷偷摸摸地进了谢府,更何况大家都没见过献王,又如何断定眼前的这个少年便定是献王。一时间,当真是毫无办法。

“怎么?不相信!把府门打开,叫官兵进府来迎孤,不就一清二楚了嘛。”

付明的话音刚落,便听到又有人进了这个亭园,并且说道:“不必了”!那人说话时还在亭外,话未说完,竟已经在付明三步开外处站定。

付明乍听那声音,还以为是个中年壮汉,这时仔细一看才发觉是个身着布袍、瘦骨伶仃的老者,面孔修长,皮肤白皙红润,额头宽阔突出,整个面部轮廓刚劲柔韧,两条高高挑起的花白眉毛下嵌着一双光芒闪烁的长眼睛,一望可知,这是个性情刚愎之人。他的颔下蓄着五绺银白色胡须,不长也不太密,却修剪得体,颇有风度,在冬夜中的寒风中微微飘动,奇怪的是他身上的衣着却丝毫没有被风卷起。这老者再没说话,只拿眼瞪着付明,不过从其他人敬重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其在谢府的地位之尊崇

谢希真打破了这个僵局,她自推门而出时,看到这老者倒也没觉惊异,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二叔公好!”

老者见到了谢希真,眼光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但是很快他就厉声喝道:“无论是谁闯进谢府,都要付出代价。”

付明只觉好笑,自己堂堂朝廷亲王,而今又手提重兵,掌握这扬州城内可以说是生杀予夺之大权,这老儿也敢如此放厮,当下不客气地讥讽道:“这位老人家可是谢府上掌事之人,若不然,最后不要乱开口。要知天下英雄后浪推前浪,以你这个区区谢府,难道还能难得住孤?”

言罢,付明只觉眼前一花,那老者竟身形一动,眼瞅着就要伤到自己,还是身旁的谢希真出剑给格了回去。

“好剑!”

那老者这时不怒反喜,退回原处后也丝毫看不出曾经出过手,他只是伸直了右擘,然后摊开手心。“叭嗒”,一根树枝便落到了他的手上,付明不由得有些神往,这老头儿难道已经达到了摘花伤人的至高武学境界。

正在这剑拨弩张的紧张时刻,只听后面又有人轻声喊道:“六爷,六爷!”

付明放眼望去,见又有一老者向这里缓缓走来,说是缓步,那是指他的神态平和,实际上到达付明的身前的速度并不逊于前者。他与谢希真的那位“二叔公”长得极为相像,只是年轻了一些,身材也要魁梧壮硕得多,浓眉下面深藏着的那双炯灼的眼睛,透露出无边的关怀与慈爱,宽大的嘴角上浮着意味深长的微笑,这笑、这眼神使付明倍感亲切,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人便是谢府的真正家主,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维持住几百年风雨沧桑的扬州谢家,也只有这种人才懂得欣赏这府中的园林雅致。

“殿下深夜来访,老朽谢世安接驾来迟,还请殿下见谅。臣等叩见千岁千千岁”。

这位六爷倒是识时务,付明见他与众人真要下拜,急忙上前扶住道:“不必多礼,孤今晚也有冒失之处,只是拙荆思家心切,这才急忙赶来。”二叔公在旁傲然独立,这时听付明说完话,尤自冷哼一声,不过看起来他对这位六爷还是买帐的,再没跟付明计较。

但是那六爷听到付明说出他与谢希真目前的关系,不由得在心中咯噔一声,这个真儿啊,又把咱们家拉上贼船啦。不过脸上仍旧面不改色,向谢希真笑了一声道:“真儿,回来就好,千错万错,也已随当事者的逝去而该化解了。”然后又对付明说道:“殿下,如果真儿有幸能侍奉在殿下身边,那是我们谢府百年修来的福份。殿下,此处风高寒重,咱们还是到前厅慢谈”。

这时,不仅谢希真摸不透这六爷的心思,就是付明也想不清楚以以谢世安为代表的谢家为何会突然地把对待谢希真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主客双方各怀心机,由谢世安带路,循着鹅卵石砌成的塘沿走,一路的朱红栏杆。

来到大堂前坐下后,付明见早有丫鬟仆人将蜡烛点燃,把个大堂照得通明锃亮,十二张花梨椅子齐刷刷地分两侧摆在大堂前。谢世安让付明先坐下,然后客气道:“殿下可曾吃过夜宵,臣府上有上好的扬州点心。”

付明摆了摆手,招呼着这位老人坐下,然后自顾自地说道:“六爷,孤在这里也不跟你客套绕弯子了。今儿个孤来这里,有两件事要说清楚”,言罢,他用眼梢瞄了谢希真一眼,对方没什么反应,一脸的淡然。

谢世安的脸上则仍是那让人猜不透的微笑,慢悠悠地说道:“殿下请说,但凡咱们谢家与老朽能做到的,义不容辞”。

“首先,是孤与希真的婚事,孤知道有一套子麻烦的过程,孤都可以去做,但是孤要的是你们谢府真心诚意地与孤结这门亲事。”

饶是老谋深算如谢世安者听到付明的这番话还是吃了一惊,原来是因为这件事来访,可是这种事怎么可以从当事人的嘴中说出来呢,怎么也该有个渐进的过程吧。这位已经名震江左的八千岁对真儿是真的心深意重,还是另有所图。

付明见他有此迟疑,急忙问道:“怎么,不行吗?”

“这个,殿下,只要真儿不反对,老臣刚才也说过了,咱们谢家高兴还不及呢,怎么谈得上推辞”。

付明听罢点点头,继续说道:“这第二件事,您老可要听仔细喽……”。

2。

谢世安也跟着微微一笑,心道要来的总会来,这位八千岁不惜深夜暗访定有比订亲更重要的事情。事实上,付明此行虽系谢希真鼓动,但是到谢府一晤却早在进扬州之前便已成熟于胸。

这个谢家不见于史籍,却是有明三百年影响两淮局面的一支重要的民间力量,其先主谢同衡在建文朝曾是公主驸马,但在成祖“靖难”中却站“错”了位置,结果是成祖继统后,虽然没公开地把这位驸马爷怎样,但却屡屡为难,直至在百官游春时被人“错”手溺毙。谢家后代自此迁出南京,移居扬州,誓言后代不再出仕明廷。这段故事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还是付明授意郭远聪调查时才翻出旧案,这一翻不要紧,却翻出各大的事端:朝廷每年发放的“盐引”竟有半数是这谢家负责暗箱操作。更有甚者,虽说谢家不出仕,但那只是不做官而已,其家族中的小字辈在两淮一带但任吏目并充任要职者多以百人以上计,大运河扬州河段的漕运近半百年来之开销收支由此均成谢家的私帐。

事实是历代谢家主人都是长袖善舞、工于心计之辈,殚思竭虑拉拢官僚,以至上自朝廷阁老下至封疆大吏竟无人肯与过问;加上谢家世代自谢同衡死后,意识到学武强身的重要性,连续三代钻研武学,终于出了一位已被后世神化了的谢晓峰。于是乎黑白两道通吃的谢家俨然已成两淮无冕之王,也难怪谢希真的父亲要让她自幼女扮男装,成为这样一个家族的领袖绝对是任何一个阴谋家都梦寐以求的。那么与谢家的联姻呢,付明的脑子里想起了一个念头:利益的联姻不会也是阴谋的温床吧。然而,这样的淮东魁首,如果笼络不住,那么还谈什么在此立足。想到这儿,付明突然问起了一件看似无关紧要的事。

“安老,孤在金陵便听人说起,贵府近来要在广东开馆?”

谢世安仍然未动声色,安然道:“难得殿下对谢家的关爱,只是几个好动的后生自己要出去闯天下罢了。有道是好男儿志在四方,想我淮西谢家几百年来一直是以武传家,后辈要出去开武馆,臣这老朽之人高兴还来不及呢,更不会去阻拦啊。”

付明未置可否,心道名曰开馆却挟万两白银南下,这老家伙还是对我存有戒心啊。当下也决心不再掩饰,突然发问道:“安老,如今虽说还没正式下聘成亲,但名份已定。孤与谢家从今而后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孤与你说话便也就直来直去。不知以安老的揣度,当今之天下将是谁人之天下?”

谢世安闻言脸上笑颜顿收,思忖片刻方才认真答道:“殿下,若仍以目前形势之发展,假以时日,天下者,恐成鞑虏之天下。”

付明心中一凉,谢世安的推论倒也符合目前的局势判断,商家只会把筹码投向他们认为最有把握的庄家,难道要让自己这个穷千岁动用武力索金。心中剧震,面上却仍未有变化,只是淡然道:“安老好毒辣的眼力啊!”

谢世安不紧不慢地回道:“老朽这是与殿下唠家常,若是以君臣之义言之则臣以为殿下仍有胜数啊?但不知殿下此番举兵北上,是要见机南下,以图东山再起于江南呢?还是执意亲率江北数省豪杰抗清伐虏?”

付明瞅着窗外黑沉沉地天色一字一顿地道:“有道是‘好男不吃分家饭’,孤自京师剧变以来就不再贪恋什么皇位,只愿以己身度万民于水火,便算对得起二祖列宗。此番仓卒北进,一是朝中奸佞构陷,二来是为了驱动鞑虏,恢复中原,也让天下人看看太祖皇帝的子孙好歹绝不是孬种。”

这番慷慨陈词大出谢世安的意料,无论这位八千岁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只这番话便知此子的确不是凡种。他凝视着献王那对摄魂夺魄的眸子,心下考量着问道,“那么殿下是要行王道抑或霸道?”

付明听罢瞳孔忽地一张,春水浩荡顷刻间便深若渊海,沉声反问道:“何谓王道,何谓霸道,请安老有以教孤。”

谢世安答道:“王者,天之所系;霸者,人之所望。”

付明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个时代的人啊,说话也太抽象了,只是在这番言语的刺激下不由地脱口而出道:“孤将以霸道平天下,以王道治天下!”

“好!”

谢世安以超出他那个年龄的敏捷自椅子上起身拜跪,却被谢希真一把拦住,只听她难得地放声笑道:“六叔公,他还当不起你这一拜。你们说的这些个话连我这个听客都听得累了,我先出去等着。”

付明目送未婚妻出了客厅,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谢世安苦笑道:“便依希真所言,安老不要再跟孤行成大礼”。他不知对方为何会在突然之间如此激动不已,只在暗自纳闷。

“殿下,老臣这一晚都礼数欠周,还请多多海涵”,谢世安尤自客气个不停。

“江湖人言江湖事,安老如此拘礼倒让小王不安咧”,付明更加疑惑。

谢世安这才默默地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缓缓道来:“殿下恐还不知,先祖公是洪武朝的驸马。太祖皇帝曾对先祖公有言:太祖皇帝是以霸道平定天下,只望建文皇帝能以王道治天下。其后靖难惨变,建文不知所终,先祖仍念念不望此言,今日又从殿下口中听来,老臣那能不有粉身以报之心。”

听老人说到这儿,付明方才恍然大悟,难道冥冥之中真有人在帮自己?只听谢府家主继续说道:“殿下,他人都以为我们谢家专擅大明盐课、漕运,端的是嚣张跋扈,其实不然,这都太祖皇帝的布置。成祖靖难后忿先祖公之忠耿将其溺死后一直心有不安,便下了铁卷丹书保我谢家世代存此专利,实际上也是为朝廷于内孥、国库、太仓之外再攒一份家当。英宗皇帝时,有土木堡之变,我谢家曾捐银以数十万两银计;再有宁王做乱,谢家也曾资助王明阳公的兵饷。我朝自万历以来内外交困,谢家也向户部银库捐白银以百万计啊。现在中原板荡,能有殿下提兵北上,壮我大明河山颜色,老朽愿倾全家之所有以助殿下。”

付明听到最后激动不已,没想到这个表面上看来那般沉稳的老者竟有一颗不亚于少年的报国之心,谁敢说我中华无人?他双目滚烫(旧病仍未痊愈,发烧也),谢家的鼎力相助,使他感到胸中似有新鲜而狂野的力量在燃烧,谁说圣贤万古皆寂寞?天下何处无相知!

“安老可知有鲁胤夔其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付明终于把这个徽商领袖给抛了出来。谢世安听罢眉头不由得皱,那个人他是极熟悉的,徽商的个中魁楚嘛,他们之间也因盐引之事交涉太多数了,当下淡淡一笑道:“歙人鲁平川,故人矣。不知殿下为何突然提及此人?”

付明追问道:“安老可知他此刻也在扬州城内?”

谢世安心道这家伙不在淮安待着,怎么来了扬州,难道也与献王有瓜葛,于是颇有些不解地问道:“难道是殿下将他招至扬州?”

付明摇了摇头,笑道:“不瞒安老,孤对这个鲁胤夔是久闻其名,未见其面啊,这次来扬州是恰好赶上了。但听商界中人有言:‘无徽不成商,认徽识平川’,孤便心中向往。就是要看看什么人值得如此高抬,也为近日的一件大事做份准备。”

谢世安心中却不大认同献王对鲁胤夔的看法,此人急公好义,当真是商人楷模,但仍只是个商贾罢了,何须堂堂八千岁之尊如此另眼相待。却听付明继续说道:“安老,近日,也许便是明天,孤会聚集扬州内所有的商家开会。议题便是咱们要在原来的淮北、淮南两盐总会规模建制的基础上建立起一个两淮总商会,到时候还请安老扶持。”

谢世安这才明白绕了一个大圈子献王还是在围着银子打转转,什么商会,就是为他这个落了难的千岁爷筹金罢了。自己不用说了,忝任淮南盐总,那个鲁胤夔能得献王赏识,也不过是他暂任淮北盐总罢了。八千岁啊八千岁,你当真是机关算尽。他当然不知这个鲁胤夔对付明事业的前期贡献,更不能理解付明心中更长远的打算,那便是只有培植起一个以付明事业为中心的商业集团,才能在未来逐渐提高商人的社会地位。试想如果中兴的主要力量之一来自商界,又有谁敢说商业是“末业”、“贱业”。心里想归想,嘴中这位富可敌国的谢世安还是极爽快地应承道:“请殿下放心,老臣定会鼎力相助,不负殿下重托!”

付明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成立这个商会的目的,第一呢是要团结起所有爱国的商界人士,为‘驱除鞑虏’这一伟大事业出力;第二,便是要制定一个适应各行业发展的标准与规范,促进市场繁荣,有钱大家一块赚嘛。第三,两淮地处南北要冲,不仅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商家较力之所在,重要的战略性物资比如是食盐、白银、布帛、粮食、瓷器、铁具等自商会成立之日起不得从大运河向北输送,而且所有参加商会的商家也不得以其他途径北运。这最后一点尤其难做啊,孤也知道商家开门只为赢利,所以才需要安老与鲁胤夔去做大家的工作,孤只要求大家坚持一年,因为只要半年就足以让敌占区经济破产,一年的经济封锁就可使其全线瓦解,不战自溃。”

饶是谢世安老谋深算也从未听过如此多的新名词与新理论,在连番刺激之下,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算反应过来,老人以生意人独有的敏锐头脑,狡黠地问道:“殿下这最后一条的意思无非是要阻断南北商贸,但维扬商家几百年来便是靠着运河吃饭,这‘有钱大家赚’不知从何谈起?”

付明等着他来问呢,胸有成足地答道:“孤要全面开放海禁!”

谢世安听得更愣,付明看他那不能置信的样子,严肃地说道:“安老,孤知道自成化年间开放海禁后,朝廷屡开屡禁,搞得大家都怕了。但是,孤是决意全面开禁的,不仅开禁,还要组建皇家舰队来保护你们的航海安全。当然了,你们出钱孤出人,这样你们有钱赚,孤也可以解决困绕朝廷多年的海防问题。所谓‘海寇还要海来防’,把个大门紧闭人家就不上门敲打了,为政与做人一样,不能掩耳盗铃啊。有了强大的海上力量,我们就不仅可以防御,惹得了咱们恼了,咱们就打到他们的老家去。安老,你意下如何啊?”

“啊!”谢世安听得正入神,被付明这一问搞得有些紧张,人生头一次有些结巴地说道:“老朽实在佩服殿下的韬略啊,只是要出海做生意,利润自然是极高的,但大家都没经营过,只怕会有疑虑。而且,殿下的舰队恐怕也不是短日内就能组建成功吧。”

付明心道这老家伙实在精明,两个难处都说在了点子上。“安老,说实话吧。商会成立后,凡有违背孤说过的第三条者,均按通敌卖国处理。大家与其坐吃山空,争不如与孤一起搏一把,倘若事成,那岂不是坐等白银滚滚来。安老可知,海外于我中华最需求的是什么?我们最需要的又是什么?”。

谢世安心想白活了一辈子啦,被一个少年人问得讶口无言,于是郝然道:“殿下,这个老朽可要请教于殿下了。”

付明是名校经济学高材生出身,对明清时期全球及中国经济情势之理解较之当代普通学者尤能比肩,惶论那个时代之人。当下如数家珍般述道:“中华的丝绸、瓷器等是夷人最心喜之物,而我们最想要的便是白银。我国年产白银日今只有不足三十万两,试想自宝钞废行后,市面流通全靠白银,以我泱泱之大国,年产三十万两岂能不使银根缩紧,物价上扬,所以无论从何计都该开放海禁。目前,西班牙人在吕宋屠杀我侨居之同胞,咱们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对付他们,也就不宜向南洋发展,反到是东瀛可以考虑。倭人多银且只为置货,不似西洋人载货而来,换货而去。所以他们的白银还是好取的,唯一的竞争对手是福建郑家,他们的大公子却是孤的得力属下,想必这么大的市场,短时间内不会因为蛋糕太小不够分而生事端吧”。说到这儿,付明才想到自己说的兴起,竟忘记了谢世安恐怕还不知道蛋糕是什么呢。

谢世安虽然听得很累很辛苦但却都懂了,这就是商人与那些究酸书生的区别,领悟力的侧重点不同嘛。他起身向付明深深鞠了一躬,这次没有谢希真来拦,他也没下跪,看来还是很听付明话的,而后发自肺腹地对付明真诚地说道:“殿下,老朽算是服了,这次咱们谢家是无论如何也要注入巨资,只要是殿下掌舵,谢家矢志以随。”

“好!”付明也站起身来,“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明日咱们再见!”

谢世安见他说走就要走,颇有些惊讶,但见献王身形略有些滞沉,心中却想:殿下小小年纪怎么脚步如此漂乎,难道身子骨自小就亏虚。却不知付明是旧伤突然发作,创口巨痛下没呻吟出声已经很不错了。这时强自吞下自胸口翻上的一口鲜血,在谢世安的陪同下推门出了大厅,只见谢希真正望着窗外出神。

见他出来,谢希真秀眉一展,待见他的神情举止,那眉间却又是一紧。谢世安看在眼中,心道:真儿用情蛮深。

谢希真本想急步上前去扶付明,但见他那个做态是存心不想让人看出来的。只好忍住心疼,与付明一同道别后,匆匆地出了谢府。

“希真,知道‘随园’在何处吧?”付明待身后百米处那厚重的谢府大门关上后方才问道。

这个随园是鲁胤夔在扬州的一处无人知晓的居所,这次大军兵临广陵,他的一个心腹到军前投报,说是他家主人明天清晨便会到达扬州,恳请献王下榻随园。付明想来想去也没有更好的去处,便答应下来,早已安排随行女眷入住。

“我认识,你就少说几句吧”,谢希真的话让付明一阵苦笑,这个女人就是不会温柔啊,本来是体贴的话,怎么到了她的嘴中就让人那么不舒服呢。不过没等他嘴角的笑纹消失,谢希真竟反手将他背在了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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