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淮安大捷三天后的深夜,圆月当空,浮云依稀,薛云飞立马都梁山间的一个山腰处。
从他驻足处往西北走不到三里地,就是淮西重镇盱眙城。夜色中,古老的城池在月光温柔的抚摸下,用朦胧的线条淡淡地勾勒出自己的轮廓。然而,满天星月下,黑魆魆的城头雉堞上闪动着的寒光告诉薛云飞,一旦他率部再进逼一里,那里就会灯火通明,杀气冲天。
都粱山在一望无际的淮西平原上孤独的挺立着,月光照耀下的淮河水波光粼粼,就在薛云飞脚前不远处“哗哗”地流过,没有秋夏涨满时那么嚣张的淮水,此时就象一个梦得香甜的乖娃娃。难得的宁谧却很快被刮得越来越猛烈的西北风打破,呼啸在空荡荡的原野上寒风发出撕杀空气的呜呜声,坡上坡下的灌木和小树跟着一齐沙沙做响,偶有一两声狼嗥夹在其中,传入人耳中显得份外凄厉。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一个文官打扮的中年人在薛云飞身旁轻声吟颂曹孟德的名篇。
“薛将军,这里去城不过两、三里地,又是一片沃野,本应人烟稠密,鸡鸣狗吠,不想却是虎狼出没,生灵屠炭。”
薛云飞听到对方的陈述,无语,只默默地摇摇头,他向以匡扶明君,涤清宇内为人身理想,对黎民的疾苦自然感同身受。两淮一带,近年来常是一年一小灾,三年一大灾。更由于朝政**,战乱连年,早已使好好一个鱼米之乡变成民政凋敝、百姓流离之所。想到这儿,薛云飞心中顿觉酸楚无奈,继而又生出希望来,一种以挽救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使命感与责任感又一次在他的胸中激怀跌宕。
“万大人,只要我家主公恢复大一统,天下就会太平,老百姓的日子自然就会好起来。”原来,那吟诗之人正是发动总兵徐勇率部投诚的太仆少卿万元吉。
万元吉已经不止一次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盛赞献王,这时不由得心向往之。他本是江西南昌人,素有才,莅事精敏。天启五年进士,除授潮州推官。少年登科,免不得心高气盛,结果宦海沉浮,直到崇祯十一年,也就是十四年后,仍然只是个永州府推官。崇祯十三年,杨嗣昌出京督师,无意中发现已经年近的四十的万元吉竟是个极难得的人才,便向朝廷保荐他以大理寺右评事衔作军前监纪,也就是所谓的监军。在万元吉的一生中,这是个难得的转折点,是金子总要发亮,但总须有人来发现嘛。既受嗣昌重用,又被倚若左右手,万元吉为报答知遇之恩,也是为了给国家出力,驰驱兵间,未尝一夕安枕。督师帐下诸将也都心甘情愿地受他调遣,他是崇祯年间文官中难得知兵善任的一位。
几乎经历了整个崇祯十三年以来所有内战的万元吉,早就从心地里认识到,国步维艰,至今已极。无论是死去的杨嗣昌,还是如今的史可法,都难以因应国家的形势,因为大明朝好像一个沉疴已久的病人,满身的顽疾,就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恐也难以措手。乱世用重典,开万世之太平还需兵伐,只是去那里找一个天资英武,锐意明作的主上啊。或许,献王正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个内圣外王的明君吧。
“天寒风大,将士们在坡下可冷吗?”
万元吉的思绪被薛云飞的问题给打断了,他侧身望去,只见薛云飞正在询问一名手下军官。他也感觉到了冬夜里的越来越重的寒气,心中不由地在暗地里佩服这位“薛帅”是位带兵的好手,如此爱兵如子,将士岂不能全心用命,这样的人为献王效命,献王又该是位怎样英明果敢的主子。他心中一热,待此战结束以后,意欲求见献王的念头就越发急迫了起来。
“回大帅,山脚下风小得多,况且大家的衣袍还算厚实,没有人喊冷。”
万元吉也听到了那位军官的回答,他抬头望向夜空,风越刮越大,云彩也在空中越聚越多,眼看着就要将月亮遮住。全军为打伏击,根本没有点火照明,这大冷的天,眼看着就要伸手不见五指。他继而想到,此番伏击,一旦敌人不来,可又如何?于是颇有些疑虑地问道:
“薛将军,你料定北虏必来盱眙,而不会奇袭扬州吗?”
薛云飞点了一下头,这位万元吉自认知兵,那么有此一问,也在情理之中。原来就在昨天夜里,淮安城外的真满州骑兵万余人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令献王的统帅部大为震惊,除立即派兵追踪之外,还着人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通知扬州方面。
以近卫师参谋部的判断,豪格此举是岂图在新败之后利用满洲人拿手的运动战,找回战场上的主动,扳回一局。毕竟,淮安城下一战,做为豪格主力的满洲骑兵只有几百人的伤亡,只要能够与刘良佐合兵,那么又是一股不可轻撼的力量。对方不用赢得什么胜利,只要能在淮西站稳脚跟,献王自然落下风。因为献王军队目前是没有后方的,两淮目前既是献王势力军事上的战场,也是政治上的根基。只有一举将满清势力赶出江北,付明才能腾出手来解决南京方面,南京即定,则凭借先帝太子的号召力,江南传檄可定焉。所以,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必须找到并击败豪格。
但究竟豪格会去何处呢?这也是薛云飞最关心的问题。献王下的是死命令,因为淮安方面骑兵有限,那么歼灭豪格主力的任务就不由分说地落在了薛云飞的肩头。双方都是万人左右的骑兵队,晓得对方强悍战力的薛云飞深知这付担子有多重,主公大业、整个淮扬的局面都靠此役来解决。或许胜利而成功,或许失败而灭亡,只在此一举。
战争有时无异于赌博,尤其当其中一方完全不知道对方有多少筹码时。薛云飞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等待着敌人的到来。他的判断是:扬州防守并不足虑,一方面阎应元在那里把城防布置得非常完善,另一方面,只有一万名机动的骑兵,在没有攻城利器帮助的情况下,面对坚城,就像薛云飞面对盱眙古城一样,只能望城兴叹——可惜刘良佐那日催兵追击万元吉、徐勇只三十里,便不再穷追,薛云飞自然没有机会与其在战场上直接对决。那么,豪格的用意就很清楚,直接西进,与刘良佐会师。
这些事在薛云飞有脑子里想来想去,但当万元吉问起时,他反倒无话可说,就让事实来证明自己的决断吧。恰在此时,西南方向,在极远处的黑暗中。有轻微的蹄声响动,看来是出去巡逻的斥候回来了。
那几名斥候很快来到了薛云飞的身前,借着一点微弱的月光,可以看到他们的脸色惨白,其中一人哆嗦着报道:“报告大帅!大批鞑子马队突然在西南方向外四里处出现了!”
“慌什么?”薛云飞斥道,于此同时,超出常人的直觉令他忽然感觉到了大地的震颤,那种震荡非常整齐有力,正是大量骑兵在迅速奔驰的征兆。身边的万元吉却因这消息,心神为之惊颤,心中暗道:糟!他当惯了监军参谋,这时立即说道:“薛将军,敌军竟然围着盱眙绕了个大圈子,从我军的身后打来了,如此长距离的迂回一定是在淮西完成的。”
薛云飞略有诧异,这位万大人反应极为倒是极其机敏,不似一般的书呆子,看来主公没让他同军机杨大人一同回扬州的决定是对的,既可协助参谋赞划,又可以帮助弹压新来归附的投诚部队。想到这儿,他跟着万元吉的话说道:“薛某判断有误,没想到对方不是从东北来,而是绕道西南。那里正是我军势薄力弱的地方,没有多少情报来源。趁着夜色,鞑子竟然做到了,好狡猾!好手段!我军目前只有四千人的骑兵队,苏克萨哈率领的五千人骑兵队埋伏在东北方,要赶回来还需半个时辰。这样,向东的布防等于虚设,为了防止所有部队直接暴露必在敌军面前,必须立即调整队型。”
敌人并没有给薛云飞留下充裕的时间,就在二人商讨对策这只一眨眼的工夫,马蹄的声音已响彻整个原野,大地的震颤沉闷得好象是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一般,一时间根本无法分辨来敌的具体方向。
“传我将令:全体向后转,变阵型……”
薛云飞冷静地向各级指挥官下达着命令,作为主帅,这时绝不可慌了阵脚,在由伏击变为被突袭,也就是由猎手变成猎物的角色转换中,如果主帅不能从容布置,各级指挥官不能有效指挥的话,全军必败。而且现在已经没有机会撤了,那样只会输得更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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