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花鼓定音(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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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王大军取得“盱眙大捷”五天后,也就是十一月二十那天。上午巳时,付明走在有一里长的大明皇陵神道上,这是一条由花岗石铺就的石板路,不远处是尾随而来的献王骨干臣僚跟贴身卫士。

从天亮就下起来的小雪,开始稀稀拉拉地随风撒在付明的脸上和身上,使得刚从温暖舒适的八台大轿中出来的付明感觉到一股由上而下的寒气。放眼望去,满目荒凉的残垣断壁。曾经灯光散落千里的繁华中都尚且不复当年繁华景象,更何况做为皇明朱家祖坟的大明皇陵——崇祯八年,流寇张献忠攻陷凤阳,一把大火足足烧了一个月,宫阙楼宇为之一炬,大明朝苦心经营二百年、被太祖高皇帝称为“万世根本”的“龙兴之地”至此毁于一旦。大明皇陵亦不能幸免,浩劫之后,皇陵内外,只有非木质的建筑才被侥幸保存了下来,白玉石街、内外金水河、金水桥等基址和付明脚下的神道经过几年来朝廷极其有限的修缮才依稀可见当年风采,而工程所需银两都是崇祯帝自皇银中拿出的银两贴补。

付明今日就是来此行祭祀大礼的,看到这残破的大明皇陵心情怎会不压抑沉重!这里可是老朱家的祖宗坟地,用风水学来讲,乃龙脉之所在,既定两淮,做为朱家的“孝子贤孙”,他就必须到中都谒陵,向祖宗哭诉不平之怨,向上天祈祷大明早日复兴。就在适才的祭祀过程中,大臣们跟着献王掩袖失声,心中念念不忘的是何时恢复祖宗江山,何进方能南顾“孝陵”、北泣“长陵”(孝陵“、”长陵“分别是明高祖、成祖的陵地)。

祭祀完毕,付明却舍不得立即就走,来到这个时代久了,经历了那么多人生的大悲大喜,当太子的情感与记忆已深入他的骨髓,他对自己身处的这个朝代已经有了一种无法割舍的归属感。厌烦了南京的风流奢华,领教了朝廷中的尔虞我诈,见惯了战场上的血雨腥风,在付明这个已经“明代化”的现代人内心深处,汲汲渴求的是一份亲情。在遥远的未来,付明没有任何关于父母的印象,可在这个豪杰纷起的乱世,他的记忆中居然有了“父皇”与“母后”,虽说帝王之家亲情淡薄,但就这一点点关爱也如同万里冰川中的一点火苗使他温暖,使他感动。原来这种感情就是父母舔犊情深的养育深恩,原来这种感恩就是儿女寸草难报三春的孝心孝道!

如此的情绪,付明又怎么舍得立即就走。属下们看着殿下在风雪中孑然神伤,只知献王重孝守义,却断难想到这一层。

付明凝神观察着残陵中的一切,战火烧毁的是宫殿楼宇,留下的却是无法毁弃的精美石雕,沿他脚下的神道伸展开来,神道两旁成对排列著白色石雕的华表和仪仗性的石像生群,从北朝南分别有獬、狮、华表、马及控马官、虎、羊、文臣、武将、内侍等,共有32对。

付明仔细地清点着这些祖宗留给他的遗产,所有的精美的雕刻造型雄浑,写实中有著夸张,布局一气呵成,流溢的、迸发的正是大明开国初期无可遏抑的蒸蒸日上的蓬勃生机!付明在一座卧羊的雕刻前站了下来。

“跪羊吃奶”,正是高祖寓意不忘父母养育之恩,想到这儿,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有些失态了!”情绪稍一稳定,付明就意识到不应在群臣过多的流露自己的真实情感,一招手,近臣很快都跟了上来。

君臣一行人默默无语地走过陵门前的金水桥,付明忍不住又回首望向陵园,皇陵基址势如山峦,门阙台基高若冈阜。适才站在陵墓南边向北看,北边高;此刻站在陵墓北边向南边看,竟是南边高。想来这大明皇陵的地气确实不同凡响,有凤阳守陵臣工报告近来,夜中常听闻陵中有龙吟之声,难道也是真的?

付明想到这儿,只觉不能再想下去,“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时在他眼前的是东侧的无字碑,西侧的皇陵碑。看着高祖亲笔写就的字字句句,体会着此中深意,他心如刀绞。“顾先生,你来念给大家听听!”

也在沉思中的顾炎武听到献王点名,忙侧身站出,分辩着皇陵碑上的字句,大声朗诵起来。顾炎武是湘人,一口湖南官话,这时念起来本有些可笑,可是此情此景,他本人又是那么的专注,那么的投入感情。所有听众,竟没有一人感到不妥,相反,都从心里发出悲叹。大臣们明白了献王的心意,在临走之前,献王念念不忘的还是如何让所有人不忘国耻。

碑文琅琅上口,共有1105字,半文半白,既有之乎者也,又有乡野俚语,正体现了太祖朱元璋出身贫寒,缺少文字修养的特点。但是文中追述的艰辛身世和戎马生涯,却非常的形象而生动,朴实的语言阐明的正是一个朝代、一个民族昌运兴盛的人间正道。

待顾炎武念完后,付明望向群臣道:“诸位可知这碑文还曾有一稿?”

诸大臣知之者十之**,这些人大都是科举出身,于本朝典故都还略知一二。但见献王有此一问,还是歉逊些好,便齐声答道:“还请殿下教诲。”只有随驾的薛云飞颇有些不解,今天的这些劳什子的事根本就不对他的胃口,但既已身为献王驾前身隆位尊的军事要员,就是国家重臣,这样的事或许以后还多着呢,只好强行忍耐着听下去。

付明并不打算自己说,在这些苦读寒窗十年的书虫面前,他可没有兴致掉书袋,“便由顾先生来说好了。”

群臣对湘中才子顾宁人早有耳闻,没想到确已是“简在帝心”、“圣眷正隆”,顾炎武自己也不晓得献王为何今日事事都偏好自己,在众位学载五车的当朝大吏们面前讲学的荣耀实难消受啊。这时也想不了那么多,只好当仁不让地答道:“殿下,诸位大人,我大明皇陵自洪武二年始修,当年即有一碑,碑文本系太祖朝中翰林韦素所撰。洪武四年,皇陵尚未完工,太祖皇帝亲谒皇陵,发现此碑文‘儒臣有文饰’,不足为后世戒,这才决心亲自撰文,便是如今的碑文。”

付明听罢微微颔首,这才向所有在场大臣训诫道:“太祖崛起布衣,奄奠海宇,统一华夏,纬武经文,西汉以后所未有也。吾辈当思祖宗基业来之不易,创业难,守业更难。方今天下乱事动荡之秋,孤自应因循祖训,布信义,行节俭,恢复我大明江山社稷。卿等当与孤同心共济,上下一心,大事况有不成乎?”

众臣听罢,齐声领诺,付明这才领着群臣走出陵门。

由于皇陵与中都从建筑时日上是“先修陵后建都”,所以皇陵在建筑方向上有违封建陵墓向阳和正门偏斜的一般规律——皇陵北向中都,以北门为正门,斜向东北。

付明出的是皇陵北门,进的自然是中都南门。被太祖称为“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的大明中都凤阳府街道民居都是疲敝不堪,付明看得心酸,没再耽搁,便直接进入凤阳总督府。

总督府的后花园内有一名字还算古雅的宽敞客厅,叫做“思微厅”,付明在此处召集众人开会。走了一上午,群臣中岁数大一点的老臣都有些疲倦,好在献王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坐了下来。大家虽然都知道献王向来尊师重道,礼贤下士,可在廷议中坐着说话,还都有些不太习惯这份“殊荣”。

付明昨日午后才到凤阳,此前还要在淮安安排北进徐州的相关事宜。自淮安随行的大臣有史可法、高弘图、姜曰广三位大学士以及第一近卫师统帅部的全体人员,包括正副参谋总长宋献策、黄宗羲,后勤总长张琛,军法部正副长官李睿、张子凌,政训部正副长官“二吴”——吴尾生、吴梅村等人。此外,吏部尚书张慎言、礼部尚书解学龙、左都御史徐石麒以及献王府军机处的封义铭、杨廷麟、陈子龙、沈宸荃等人奉谕都早在两天前就自扬州赶来。薛云飞令梁敏、徐勇率部镇守盱眙,本人也奉命同万元吉一同来到凤阳。

以上所列名单中,除了宋献策因身份不便、李睿、张子凌、吴尾生、吴梅村等因品秩太低不能与会外,其他人都来到了“思微厅”。这是自从在“扬州会议”上定策北平两淮,南抚湖广后,献王麾下高级官员们首次在一起议事。会议开始时,因为适才的谒陵,还略显沉闷,可是当黄宗羲代表军方报告近十天来的战果时,群臣虽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喜讯,这时也不由得再次为之振奋起来。

待众人赞声暂息,封义铭代表献王府军机处(这是由付明指定的处理日常军政的最高指挥机关,近卫师的参谋部固然可以指挥战役的进行,但是论大局的安排,包括后勤的供应、战局的进展,都要由军机处来拟定方略)继续说道:“前日,领兵部侍郎衔,往河南招抚中州各寨义军的陈潜夫大人奏报,今在河南已募得义军壮丁有近十万之众,希望朝廷能下一道确切的旨意,以安定军心民意。军机处以为,如此重大事宜,还是庙议决策为上。”

史可法在阁臣中最熟悉中原情势,这时不由得追问道:“怀若兄可否明言,究竟有哪几支队伍肯听从朝廷号令?”

封义铭正待答言,一直在旁不曾发过一言,双眼似闭未闭的姜曰广却轻声喝道:“且慢!殿下,既然是庙议,那么在议下一步军事方略之前,还有一事必有结果。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殿下现以‘献王府’龙凤印檄令江北,那么江北官民又何以因应南京下达之各项旨令。”

杨廷麟接言道:“殿下可仿太祖‘吴王’事。”

“笑谈!”姜曰广似从胸腔间发出一声冷笑,在这位久历宦海的老臣看来,年过不惑的杨某人从政经验尚有不足。“时事紧迫,岂容从容布置。以老臣看来,殿下之处境更似成祖‘燕王’旧事,不同之处在于,潞藩得位不正。殿下大可不必徐图入京继统,今既在中都登基,号令天下,事不可缓!”

沈宸荃疑道:“那殿下在南京发先的重誓,又如何以自处。”

“此一时,彼一时。殿下吊民伐罪,乃大势所趋,天意所向。”大学士高弘图在一旁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解释道。

付明这时渐渐明白这几个老头的意思,自己亲近军机处诸君,而与高、姜等老臣稍疏,恐怕已使这几人心有不快,说话不免带些火气,但今天姜曰广、高弘图的表态却是在维护自己,那就是希望自己早继大统,已绝小人枉念。听到这儿,他的眼光瞄向史可法,这位“南渡第一重臣”还没有明确的表态。

史可法感觉到了献王几次似乎不经意瞄来的目光,他轻声咳嗽了一下,四平八稳地说道:“殿下,若无足以撼动的理由,臣附姜大人议。”

封义铭向献王望去,主公向他略一点头,他便面带难色地回应道:“诸位阁老大人,封,身系主公重托,兼职两淮、军机军政要务,较之各位更知如今情形。‘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诸位只知近日里我军战果辉煌,岂知目下情势之危急,较之战前,更可堪忧。”

这话在不知其中实情的人听来,不免有些危言耸听了,面对数道难以置信的目光,封义铭苦笑道:“此系实情。战前,我家主公有步卒两万,铁骑一万。战后,我主似乎有步骑五万众,但降兵几占六成,骑兵又几荡然无存。如此军队整合编练非有数月工夫,那敢有出战之想。自出留都,我军一直以战养战,现今取得两淮疲弊之地,进则有鞑虏当关,退则有长江天堑。不仅军队不能有强战的侥幸,军需粮饷也近空乏。

现今若主公如急于继统,则恐清军主力不日即挥兵南下,南京方面也不能有一丝指望。“

“难道封大人对潞藩还有何不切实际的念头?”姜曰广颇不以为然地斥道,“难道献王殿下不登基,清兵就不南下报我大兵阵斩敌名王之仇?”

“现而今,正是要立即正名,以正大江南北视听的时刻。”高弘图也跟着说道,两人一唱一合,看来事先一定有过商量。

“诸位阁老有所不知,小左所部早在数日前再次惜败太平府,退往浔阳。不过这次退左之兵,却不是黄得功的兵马,而是南安候郑芝龙督所部从水、陆两路进击的十万大兵。我军尚无水军建制,如今已经按原计渡江南征。”

“是南安伯!”,在弘光朝便任吏部尚书的张慎言向以严谨著名,这时不由得提醒了一声。

封义铭叹了口气,解释道:“张阁部有所不知,郑芝龙因‘护驾有功’,已被南京朝廷擢升为候爷。不仅如此,现今这位候爷雄兵在握,在留都‘挟天子以令诸侯’,朝廷上下哪个又敢不唯他南安候马头是瞻。”

听封义铭说到这儿,刚知道此中详情的诸人心中无不生出一个念头,可怜老马苦心计划,结果仍是引狼如室,当上了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宰相’。大臣们又想到武将擅政,自此太阿倒持,大明朝竟真是国难以国了。

封义铭接着说道:“可巧我主驾前曾有一员小将,唤郑森的,正是南安伯世子,前日自淮安城中救出姜、高二位阁老大的那人就是他。这个郑森前数日已奉父命回留都,走前兀自不忘向殿下辞行,主公以为‘自古忠孝难两全’,便放其一马,以成全他的孝道。南安候也是明白人,所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感念我主恩义,已在南京天子面前进言,只要献王殿下承诺不兴兵南渡,朝廷授与献王在江北羽翼江南的军政全权,要粮有粮,要饷有饷。”

众臣除封义铭、黄宗羲外都是首次听说此中详情,这时在献王逼人目光的环视下面面相觑,不发一言。

付明见状,用低沉的语气说道:“诸位臣工,南京发生的新变化,孤也是几天前才知晓。今日聚集诸位开会,本就要亲自宣布此事,不想要议的第一件事,就把这件坏消息给带了出来。也好,姜先生不是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嘛,那现在大家议议在如今情势下,我们该采取什么的方略。”

献王的解释让包括史可法在内的老臣们心中好过了一点,但现在要议什么?难道除了向朝廷称臣外,在当前还有别的更好的法子吗?还有,朝廷和郑南安真的会无视献王力量的壮大,“养虎成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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