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一日,清晨的阳光刚刚洒到肇庆府治地端州的大街上,几天来乱成一锅粥的两广总督府中便传来人潮鼎沸之声。总督府内,厅房过道,屋里屋外尽是东一箱笼西一挑子的散乱物件,只有门前身长体阔、一雄一雌的两头石狮,依然安静地在晨光中傲视前方,浑不知它们守侯的这座豪宅就要换一位新主人。
即将卸去“提督两广军务兼理粮饷带管盐法兼巡抚广东地方”职务的丁魁楚大清早就坐在值房中监督两位师爷清理官文书册,哪些该移交,哪些该焚毁,哪些该带走,他都要一一过目定夺。有的文书自从上架入屉,就很少翻动,如今已是积满灰尘虫屎,两名师爷搬上搬下,弄得灰头灰脑,不时被呛得喷嚏连天。
这次人事变迁,实在事出突然,面对南京朝廷突然令他就地致仕的旨意,丁魁楚一时间恼怒、烦躁、沮丧、惶恐,心里头什么滋味都有。就在收到旨意的第二天夜里,手下得力参将陈邦傅秘密拜访,极力进言据粤自立,以观天下利变,却被他乱卷带骂地给轰了出去。他丁魁楚毕竟是个太平年间高中的文官,虽说身处乱世,心中却不敢有一丝对朝廷忤逆的主意,一来胆子小,二来向以“忠义”自诩的他可不想在一向被称为“忠义之乡”的广东淌什么混水。更何况他本就是那种“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混角儿,根本没有造反或割据的本事。来两广不到两载,这已经年近六旬的“老不死的”就又讨了三个小妾。肇庆山水秀美,加之两广近年来文风日盛,于魁楚在由几个婆娘陪着逗乐解闷,灯红酒绿之余,也不乏烟柳画桥、吟风赏月的雅兴,哪管中原大地早已是刀光剑影、生灵涂炭。可惜一年多神仙般的日子却在做梦也想不到的时侯结束了,朝廷上上下下,丁魁楚自问都已打点到位,更何况现在政局多变,朝纲不振,却偏偏还有人来打这偏隅一地的两广主意,着实令他焦心,偏偏他是河南永城人,正是中原战火纷飞之地,此番削职为民,眼看就连家也归不得,真是天意弄人。
想到这儿,丁魁楚便恨起即将履新的新任两广总督刘子政,一定是这贪鄙的老家伙在京中混不下去,才来顶替自己的职务,即便如此,也大可不必勒令自己致仕,难道这中间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丁魁楚正在心情大坏之际,忽听得侍卫进来票报:“大人,参将陈邦傅求见。”
丁魁楚脸一沉,有心要不见,将要开口时又改了主意,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整理卷宗的师爷,站起身道,“请他到书房说话。”待到了书房,还没等坐下,一个枣红色脸宠的七尺大汉挑帘进来,单腿一跪,两手抱拳高声言道:“参将陈邦傅叩见总督大人。”
“起来,陈将军此来若还是上回那件事,就请回吧。”丁魁楚并没有客气,按说陈邦傅也算是他的死党,但是对方掇啜他谋反,他能不逮治严办,却已是法外施恩了。
陈邦傅也没气恼,只苦笑道:“大人,末将此来只因得到新总督抵粤的消息。”
丁魁楚一惊,心中暗自忖道:不对啊,刘子政因避南直隶战事,走得是水路,按说日程还该有三天才是,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当下沉声道:“本督还没有收到新总督大人到粤发牒,你如何得知消息?”
“是末将在海上的朋友传来的消息,听说两天前就已经到了广东海面,不过没有径直到广州,而是先去香港岛!”(作者注:香港在15世纪以前的中文文献中被称作“红香炉山”,在中国古代地图上,这个地名一直使用到18世纪末。香港之名,最早见于元代《大德南海志》,明朝万历年间刊刻郭榧编纂的《粤大记》,其附图中的一个岛屿上标出了“香港”二字,是迄今为止现存地图中最早出现“香港”之例,本书援引后例,在此直接引用香港名称。)
“香港岛是个什么地方?”丁魁楚有些摸不清状况,那样的弹丸小岛自然不在他这样的封疆大吏眼中。
“是珠江口东侧近海群岛中的一个小岛,与广州城很近,几个时辰的航程。”
“噢,消息确实吗?”丁魁楚将信将疑,一位履新的封疆大吏坐了那么久的海船,不去广州休息享福,会去那种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遭罪吗?又追问了一句,“岛上可有居民?”
听到这样的问题,陈邦傅脸上明显露出对总督槽糕的记忆力无可奈何的神情,好在他低着头,总督大人看不到他的样子。“那地方原本上是一个荒岛,只在岛上南部和东部有几处小村湾,约有三千多名渔民。几个月前,来了一伙海匪盘踞在那里,他们购置红夷的舰支,依仗船坚炮利,来往于陆岛之间,做黄金生意。”
一说到黄金,丁魁楚立即灵光一现,十万两雪花般的白银在他脑海中清晰的显映出来,他甚至回忆起看到那一箱箱白银时发自心底的感叹。但是新任总督为什么会去那里,难道是要招安,不能啊,他初来乍到,怎么会得到这个消j急。或者是自己拿那笔贿银的事走露了风声,刘子政是去微服私访,查清原委,好来办自己。就在这一转念间,丁魁楚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那件事是陈邦傅在中间牵线,看到总督大人的脸色,他心中暗笑,这时却带笑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可曾想起什么?”
丁魁楚没有立即回答,站起身,在书房里“橐橐橐”踱起步来。几个月前,广东布政司报告有一伙装备红夷火器利舰的海匪经常出入广州船舶司,做金银走私生意,广东水师发兵围剿,结果被香港岛上的火炮打沉了四艘,剩下九艘玩命地往回跑,还是有两艘在途中沉没。丁魁楚刚要发令严查,对方却主动找上门来,那人叫陈邦,本名陈邦彦,是陈邦傅的族兄。此人古灵精怪,说了一大堆好话,然后留下十万两白银,只图他这个两广总督能够网开一面,高抬贵手。丁魁楚虽然照单全收了,但事后又跟陈邦傅说,以后每月让这伙匪类再孝敬一万两。朝廷高官与匪类做如此权钱交易,若是被查实,按《大明律》,怎么治罪都不过分。如今这事该如何是好?
“本督倒是想起来了,看来那伙悍匪不办不成啦,本督记得上次来的那人是你的族兄。”,丁魁楚又转回藤椅上坐下,他的眼光游走在陈邦傅脸上,想看透这位部将的心思。
陈邦傅心道早知你会杀人灭口,他是军人,这时也不再绕圈子,几步走到丁魁楚身边,俯身在丁魁楚的耳边小声说道:“大人,末将本是一偏裨小卒,是大人超擢起用才有末将今日之威福。末将矢志追随大人,绝无贰心。那陈邦虽说是末将族兄,但也大人的隆恩相比,末将情愿大义灭亲。只是那帮海匪在岛上高驻炮台,目前两广并无更加强大的水师,远在江南的郑姓水师又远水解不了近渴,难以一举定功。这事又刻不容缓,以末将看来,与其剿匪,不如先把那姓刘的给做了。”
青天白日的,这厮竟敢图谋杀害朝廷二品大员!丁魁楚听得胸口心跳不停,他定睛看了一眼陈邦傅,这厮竟会起这样的心,如此胆大妄为,自己若是纵容岂不也有性命之虞。可是目前,这主意也不失为解决现在问题最简单最快捷的办法。
看到丁魁楚仍在犹豫,陈邦傅又接着说道:“末将已经算计好了,就在姓刘的离开香港赴广州的海道上动手,得手之后,再向朝廷报告系那伙悍匪所为。朝廷震怒之余,必发重兵讨伐,大人也可暂时不必卸职,敬观时变,此举正是一箭双雕!”
丁魁楚垂下眼脸思量一会儿,默默地点了点头,这时也由不得他再做正人君子,大丈夫当断则断,当下含含糊糊地说道:“你抓紧去办此事,记住,全都由你亲自经手,不要再出什么纰漏。”
“是!”陈邦傅急忙领命,此事关系身家性命,他那敢等闲视之,现在差一时辰可就不知是谁人头落地了。
丁魁楚送到书房门口,看着陈邦傅身影在院后消失,眼光中撩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毒。然后叹了口气,挪步回到值房,还没进屋就听两个师爷在念叨:“欧兄,按说东翁这半年花大把的银子,把南京各要紧衙门打点得路路通,尤其是马首辅那边,白花花的银子可搭进去不下二十万两,照理不应落到这般结局。”
“蔡兄你有所不知,那位接任的刘子政来头更不小,听说和马瑶草是铁打的哥们。”
“嗯哼”,丁魁楚在门外咳嗽了一声,虎着脸就走了进去。两位师爷晓得是走露了嘴,慌得都不敢再言语。
丁魁楚缓缓地在桌前坐下,看着满目的书册,再看看眼前二位唯唯喏喏的样子,感觉一阵难以抑制的心烦,喝道:“你们先都出去,另外告诉府中人等搬运东西时轻点声,让丁某清静一会儿。”
“是!”两个师爷听命退出去不多时,院子里便恢复一片阒寂。丁魁楚几日来也不曾睡好,好容易来了一点睡意,就把一双脚搁在茶几上小寐。也不知睡了多少时侯,竟被出几声刺耳的尖叫声惊醒,他慌得急忙起身来到窗前。
这时临午的阳光刚刚透过窗棂,白炽得炫人眼目。丁魁楚愕然发现竟是一只乌鸦在院中的一棵枯树上发叫,心中顿时升起不祥之兆。
于此同时,八艘顺风疾进中的海船正驶近香港岛。
刘子政昂首站在船头,这位从没有坐过海船的老大人近十几天来着实在海上吃了不少苦头,好在一入广东海面,便被沈仲玉派来的的舰队接到现在乘坐的这首“争锋”号上来。这船是沈仲玉、陈邦、迪马斯等人斥重资自南洋买来的五艘一流战舰之一,顺风一个时辰可行三四十里,因为护航的两艘小舰以及刘子政等人原本乘坐的五艘船速度太慢,所以不仅顶帆没展开,就是大方帆也只是展开了六成。即便这样,因为采用“毗龙骨”和“减摇鳍”大大减轻了船体的摇摆,使得刚刚有些适应航海的刘子政感觉如履平地,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再无丝毫颠簸之苦,反而多了份饮酒赋诗的情致。可惜此次南下,刘子政轻衣简行,就连师爷也没带上,只有一个贴身的下人和一个书僮陪同,否则这班人在他欣赏风景,谈笑风生之时依韵奉和,也是读书人的一大人生乐事。
战舰快速行过大屿山东部海面,刘子政注意到矗立在山间的一座方塔型炮台,炮台四角各伸出一个棱堡,在临午阳光的照耀下竟有炫艳夺目之感。船体略一转舵,由西口驶进“郑和港”(今香港之维多利亚港,付明为纪念伟大航海家郑和,特意下诏定名),只见港口南北两面也各自修有炮台。
“大人,这些炮台主要是为了保护港口安全,不使敌舰自由出入。适才所见港外炮台,是为了本岛炮台配合,更大面积地控制海面,打击入侵之敌。”给刘子政做解释的是一直着在他身边,亲自率舰到海上迎接他的沈仲玉。
此刻沈仲玉头带圆柱形带檐军帽,脚踏战靴,身着海蓝色紧身衣裤,大热的天高高的衣领依然挺得笔直,没见有一丝漏隙,肩上缝着三杆两星,与上衣分家的裤子则裤线笔直。再看看船上其他官兵的服饰,也都统一规划,所有这些人的打扮倒真不象是大明的水师,更象是壕境澳(今澳门)上的佛朗机部队。这些官兵的军纪更令刘子政满意,与他一同南下的金志炫与陈逸飞率有三百精兵相随,但那些已经难得的近卫师精锐却也难以做到象这艘上的士兵那般严格——站在甲板上的水手一经站定,除非有长官命令,刘子政就从没见过他们擅自移动过一次。这样严明的军纪还有眼中这些恢宏的军事建筑,更令刘子政加强了对这支已经投入近五十万两白银的军队的信心。
“咚!咚!咚!”
就在先锋号将要抵达码头之即,岸上响起了一通响亮的炮声。刘子政刚走下甲板,码头上早已等待多时的“军乐队”就开始奏乐,音调催人振奋,令听者心潮澎澎湃。沈仲玉又解释道:“这首欢迎曲是由八千岁钦定的,殿下给曲子起名做《义勇军进行曲》”。
船刚一抛猫,陈邦、迪马斯便一前一后上船迎接,待下了船,刘子政却发现迎接他的不是八抬大轿,而是辆轮边镶有金边的四轮马车。算是“入乡随俗”车厢很宽敞,刘子政也没有计较他这位督抚大臣的什么体面,与沈仲玉、陈邦、迪马斯,还有金志炫与陈逸飞一同坐进了马车。
马车在一座西式阁楼前停下,很快地会议便在这座阁楼中举行。会议室在三楼,整个一间大屋子都是以纯白色为主要色调,靠在墙边的宽大的西式沙发以及所有的家俱都透射出与西洋风格接近的特色。这里是全岛面港最后的位置,也是岛内目前最高的阁楼,透过宽大明亮的玻璃,借着午后明暗不定的光线可以鸟瞰郑和港,放眼远去则是沧茫的大海和若隐若现的对岸风光。
刘子政背对着玻璃坐在长条桌的最前方,左手是沈仲玉、陈邦、迪马斯,右手是金志炫与陈逸飞。开场白是刘子政代表献王慰问前期来广东组建水师的三位,然后老大人就开门见山地讲本次来两广任职的目的。
“老夫本次来粤,身负王事,就其根本,一要稳定两广,集结民心,巩固成为我主最坚固之后方;二要以保境安民为基准,在不挠民的前提下,全力支持各位,早日建设水师及新军;三是要全面解开海禁,大力促进海上贸易,尤其是殿下在与老夫诏中一直关切的“金海公司”,要使股东们尽快见到实惠,这个陈兄还请多多帮忙。”
话到这儿,刘子政照例说了些勉慰的话,言罢又感慨道:“总而言之,昨日老夫初上‘先锋”舰,感触良多,世界之大,当真无奇不有。老夫幼时家贫,乡中有河船,为生计也曾偶随家中长辈上船劳作,只知舵为柄,却不晓得还有舵轮。如此种种,方使已过知天命之年的老夫悟得,所知所学尚不及这世间万物之一二。”
会议的下一个议程本是沈仲玉做水师准备工作的述职报告,但在来香港的途中,刘子政已与他晤过深夜,这时便跳过,直接进行第三项,由陈邦做财务报告。
收益情况还不错,平均月有三万两白银进帐,只是与东瀛的交易随着交易额的增大已经威胁了福建郑家的利益,是维持在目前状况,还是直接取而代之,献王还没有下达明确的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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