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和历史论著,是很不同而却常被混淆的两个概**。历史是昨日的实有,是一切曾经存在的物质和精神及其各种形式的运动。历史论著则是各式各样的人,以不同的意图,对历史作出的描述和评价。因此,历史与许多历史论著相去甚远乃至南辕北辙,人们已经见怪不怪。只有不以预设的结论和一时功利为依归,尊重历史,客观、正面看待历史。才可能有近于真实的描述和公正的评价,才可能成为各种经验教训的镜子,为今天和明天提供精神滋养。尊重历史的根本和出发点,是力求符合昨日的实况。只有尊重历史,才可能被历史所尊重。
应该走出梦话,拒绝梦话。这不仅是历史研究健康前进之必需,也是一个社会扶养正气的要求。
舍命登顶
这篇文字,要说的是林则徐与太平军。
林则徐在广州,禁止鸦片,虎门销烟,抗击英军,是每一个中华儿女都称颂的。1949年以后的几十年里,中国的历史教科书、电影及其它宣传媒体,按照统一尺寸,也在这一事件上给予肯定。只是,那些宣传媒体,给人的印象,好像他可以肯定之处,也就仅此而已。
八十年代以来,他的对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常被引用。1989年至今,另一联则更广泛流传。那其实是一首七律的对联: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其它好联还不少,如:‘愿闻已过/求通民情‘。又如:‘应视国事如家事/能尽人心即佛心‘。不过,还是前两联更好,更能传达他的精神境界,并为他所身体力行。
他为官四十年,除在广州的禁烟、抗英之外。值得赞美的作为还很多。比如,大力兴修水利,比较明智地处理民族矛盾,积极安定边境,率先睁开眼睛看世界,这在他生活的时代都很罕有。纵观十九世纪上叶,他是非常突出的伟大爱国者。其伟大,其突出,是由多方面因素造成的。而一生清醒,为所当为,为国家不计个**福生死,尤为难能可贵。
然而,这位伟大爱国者却长期受到莫名其妙的贬损。原因是他临终前受命去消弭洪秀全等人的造反。‘镇压农民起义‘。是一项所谓原则问题的大罪名。不少历史人物,因此被一笔抹煞,甚至被丑化、鬼化。其实,所谓‘农民起义‘有各式各样,不能一概而论。参与、支持、反对或镇压,也因各种形势和主客观条件而千差万别,不能简单化地一刀切。
林则徐的一生,尤其是在广州的爱国正义作为,是中国近代史上的重大存在,是无法掩盖、抹煞更不能否定的大事。至于‘镇压农民起义‘,他在赴任途中便病故了,没有来得及对洪秀全等人实行‘镇压‘。即使如此,有些著作文章,也还是将他奉命去广西,作为一个大问题,说是什么‘可耻的使命‘,是什么出于‘统治阶教反动本性‘。有些辞书、小传、文章。没有这样粗暴严厉地贬斥,也都作为一个污点,记上一笔,再说他在潮州途中‘病死‘。前巳说过,按照1949年以来中国的历史价值判断,‘镇压农民起义‘便是‘反动‘,即使还没有实行,也不能放过。最后用‘病死‘二字,即由此而来。须知,此类书中,对歌颂、赞美、肯定的人物,因病去世的均称为‘病逝‘,反之则曰‘病死‘。一字之别,褒贬尽在其中,所谓春秋笔法是也。
然而,照我看来,林则徐之受命赴广西,是非常崇高悲壮之行,是这位伟大爱国者达到他品格顶峰的攀登。
因为,林则徐之受命,完全是为国家兴衰存亡着眼,置个**福生死于度外。
要说明这个见解,就得从前前后后做些必要的考察。
作为清醒的爱国者,林则徐为官之后,就考虑社会改革。他除了在自己职权范围内尽力为国家为百姓‘办实事‘之外。还同龚自珍、黄爵滋、魏源等提倡经世致用之学。这是一个切中时弊的改革观**。正因为有他的参与提倡与支持,经世致用的观**才产生深远的影响。1949年以来的一些史书,只提龚自珍、魏源,大约因为林则徐是大‘封建官僚‘又有前面所说的那个罪名吧。这其实是很不公正的。
1839年,他作为禁烟的钦差大臣到广东,在内外环境异常复杂,任务极为艰难繁重的情况下,特意派人翻译外文书报,尤其是译成《四洲志》(原书名为《世界地理大全》),以了解外国情况,世界大势。直接原因是为了禁烟和抗英的需要,但决不仅仅为一时之用。后来,魏源受他委托,以《四洲志》为基础,扩编成《海国图志》,并且不断增补。由此可知,他是从思考中国的改革,到睁了眼看世界,又从世界格局来看待中国的前途与命运的。
1848年,他在云南,面对汉、回争斗的局面,提出‘不分汉、回,但分是非‘的政策,明智地处理了民族矛盾,安定了边境。因此,以云贵总督被加封太子太保。但他并不贪恋高官显爵。次年,他在平息越境骚乱,给云南赢得一个安定的边境之时,因自己年老多病,请求退休回家,得到准许。早在退休之前,他曾因疝气、脾泄(便溏泄泻)等疾病一再请过假,这些病都不宜于劳累、颠簸,需要在清闲安逸的条件下调理。退休回到福州才半年,他当然知道应当继续调理疾病,颐养天年。然而,还是毫不迟疑地接受了奕詝(咸丰)的任命,并且尽快上路。本来,奕詝在夏间就想起用他,但他以病推辞了。这次奉旨急忙赴任,可见情况之特殊,可见他本人的极端重视。照官方所说,当时广西‘盗匪充斥,窜扰数县,民不聊生‘,更大规模的暴动即将发生。作为刚刚卸任的云贵总督。作为十分关注时事的爱国者,他对广西动荡的局面必然有所了解。对洪秀全等利用邪教迷信准备造反‘立国‘,也有所闻知。他答奕詝的奏折里说‘未悉情形‘,这是官员对皇帝或上级惯常的套话——用以衬托‘天子圣明‘。此前两广总督徐广缙从广东赶去广西,根本没有办法解决问题,又无法兼顾广东。广西巡抚郑祖琛一向‘专务弥缝‘,也就是专门掩盖问题粉饰太平,此时更是束手无策,坐视骚乱燎原。林则徐既大略了解形势的严峻,也明知徐广缙、郑祖琛既无能又有矛盾(未几郑被徐弹劾而革职治罪,徐后来在武汉也被革职并判‘斩监侯‘即死缓),听任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很快就会造成燎原之势。如果有人认为他看中钦差大臣的高位才应诏,那不但没有根据更大悖于情理。事实上,十一年前他就当过钦差大臣。还先后出任两江、两广、湖广、陕甘、云贵总督。被加封为太子太保,可算是曾经沧海了,哪会在衰老多病并已经退休之时,还看重什么高位,倒是,他必定会从这一任命,看出形势的艰危,责任之重大,赴任的政治风险。但是,强烈的爱国情志。使他也顾不得这些了。
显然,他从当时的世界形势,从列强觊觎中国,从鸦片战争英军侵犯中国沿海之得逞。痛感中国必须学习外国科技,发展生产力,拥有坚船利炮,才能免于被动挨打,免于被迫签订不平等条约,免于割地赔款乃至最后被瓜分。只有国内社会安定,才可能进行改革,实实在在地‘师夷长技‘,达到国强民富之目的。而广西的严重动荡,远非边境民族问冲突可比。在外忠弥殷的情况下,如果广西的局势蔓延,很可能导致中国的内外交困,那就直接威胁到国家的生存,绝对不能等闲视之。
他心甘中的国家,有多方面丰富内涵。孟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他当然有深刻的印象,只是在那个时代和环境里不能明说。如果他是一个将皇帝与国家等同起来的人,就不会有‘海纳百川‘的气度,就不会有‘无欲则刚‘的风骨。他为官四十年里,先后在浙江、山东、江苏(包括现在的上海)、湖北、河南等地,大力防治水患,兴办水利,赈灾救荒,在被流放新疆时还垦荒开发,在云南明智处理民族冲突,许多地方的百姓十分感**。他无论作一般官员、封疆大吏、钦差大臣,都注意维护国家的领土主权,思考兴利除弊和发展生产,希图学习外国技术以抵御侵略。以他的高深文化涵养,自然对中国的历史文化有浓厚的感情。只不过,他并不囿干中国历史文化,而是率先睁眼看世界,为整个国家的生存和前途着想。他确实忠君,固然有时代与个人局限的一面,但还应看到,他是将皇帝作为多民族国家统一的象征的。他是在爱国的前提下而忠君的,否则他曾受过奕詝(道光)的错误的处罚,即使不敢口出怨言和流露对立情绪,也尽可不必那么殚精竭虑,鞠躬尽瘁。
国家的命运和前途受到严重的威胁,使他不计个**福生死。1850年9月29日(夏历,下同。一说是10月1甘)接到诏书。此时,他旧疾疝气和脾泄都正在治疗中。但他顾不得这些,10月2日,就起程了。那时交通不便,旅途颠簸。10月12日到诏安,病情急剧恶化,一日泄泻二十余次。如此病情,照常理,当然必须停下来休息治疗。然而,对国事的焦虑,使他完全置自身的病痛生死于度外,坚持继续赶路。的确是为国忘我,奋不顾身的典范。几天后到了广东普宁,竟至‘昏晕难起‘。坚强意志毕竟无法战胜重病,乃口授遗折,由随行的次子林聪彝代笔。随即,他就不治病逝,时在十月十九日辰时。数日后,还不知他已病故的奕詝,还加派他兼任广西代理巡抚。
倘若他不是重病在身,带病驰驱于途,以致病逝于行馆;倘若天假以年,得以到广西履任,凭他的能力、经验、名声、威望,是有可能在拜上帝会未成气候之前,加以瓦解,平息这场造反于尚未正式爆发之时的。即使爆发了,也决不会像后来的钦差大臣赛尚阿那样,指挥完全错误,让已经山穷水尽的太平军从永安突围,并且在流动中迅速发展壮大。这样,自然也不必像后来的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鸿章等人,到了太平军造反已经燎原,才开始在战争中学习战争,从而屡经曲折,费了十多年时间,才结束了内战。不必在双方都付出了巨大代价,十余省饱经战争摧残,才来包扎深重的创伤,逐步恢复正常的农工商业。简括地说,如果老天爷给林则徐以必要的时间,太平军公开造反就不一定发生。即使发生了也会较快被瓦解或击败,中国就可以免于十余年内战的劫难,实行近代化的最后机遇就未必会失去。应当承认,在关键时刻,一个杰出人物所起的作用,往往是历史天平上的重大砝码。
林则徐在饱经打击和磨难,在‘同甘苦四十四年‘的夫人郑氏‘先撒手‘的感伤心情中,在个人功成名就并且已经因病退休之后,在亟应安定清闲地治病养病的时候,在政敌穆彰阿仍把持大权的情况下。甘冒生命与政治风险,不计个**福生死,立即应诏赴任,是一般人所难以想泉的。这既说明,作为睁眼看世界的政治家,对于广西骚乱的严重性及可能演变成为全国性的灾难,有清醒的认识和预见。对于以迷信活动酝酿公开造反持坚决否定的态度。他用生命证明,****不忘的诗句‘苟利国家生死以,敢因祸福避趋之‘,是由衷的信条而非一时的豪言壮语。他一生的言论行止,较之洪、杨的所作所为,对中国走向近代化进程所起的作用是根本不同的。如果将洪、杨的精神境界与他相比,倘不说是对他的亵渎,那就说是极大的反差吧。
然而,在一百年后,在一些学者的眼里,林则徐应诏去广西,竟成了他的罪名或污点。历史之被颠倒,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当然,这是某些将‘农民革命‘一概美化的理论造成的。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将林则徐的舍命赴任,与太平军的造反,与为美化太平军而污辱林则徐的观点,与‘农民革命是历史发展的动力‘论,一起放在现当代良知的评议台上,将青史,从头说。
科举怪胎
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绝对不会想到,在有人对它存在的合理性提出质问的时候,它竟由于产出一个怪胎,得以苟延残喘几十年。
这怪胎就是由洪火秀改名的洪秀全。
洪火秀在只有十四虚岁的1827年开始参加考试,一考就成为童生。随即乘胜前进,考秀才。可是考了四次,直到1843年已经三十虚岁,还是没能跨过这道比较低的门槛。
童生是由县官所主持的童试合格者,就是被承认的最低级的学历。如果考不上秀才,不论你多大年纪,在年轻的举人、秀才面前都只能算‘小友‘。秀才的正式名称是生员,是经过考试合格而进了学的.表示你有资格由县学管教的学生,是报考举人的一种资格,还不能称为‘中武‘或‘中秀才‘的。可是,就这么一个低级学历,洪火秀考了十七年还没有得到。
现在还没能看到洪火秀的当年的考卷,也许永远看不到了。照洪火秀——不,改名洪秀全之后留下来的文字来看,他是不应‘进学‘即考上秀才的。他桀傲张狂、自我中心的品性,三教九流、无法无天的思想,文白夹杂、颠三倒四的文字,在应考中无论怎么小心谨慎,不可能完全不流露出来,从而不可能不越出八股文的轨范。只要有明显出格之处,即使整个考卷水平不差,考官也不能、不会、不敢判为合格。这一点,洪火秀自己终于也觉察了。当他开始造反时,就将孔子作为革命对象。一方面固然是宣传拜上帝的需要,但在深层意识中,有强烈的报复情结。因为八股考试,作文内容必须限于《四书》、《五经》,而且只能依照朱注。形式从破题到束股,也有严格的模式规定。一个自负的青年,一个曾经被家里寄以厚望、被乡人夸得飘飘然的读书人,每一次名落孙山都会引发特别强烈而又复杂的反应。他1837年第三次科场失意后大病四十余日,死去还魂后‘俱讲天话‘。那心路历程,一万个弗洛依德也解释不清。我认为,有几点是可以推定的:一是内心在极其复杂煎熬中的挣扎,二是在极度刺激之后造成轻度的神经分裂症,三是清醒夹杂些许梦幻后的超常反弹,四是作为一种表演,主要是做给别人看的,五是考虑如何借助《劝世良言》创立宗教进而用以造反。失望、羞愧、沮丧、忧郁、不平、怨恨、愤怒、不甘沉沦、渴望报复诸如此类的心态都会有。最基本、最现成的想法和表达,是认为考试和官府太黑暗了。最重大、最本质的逆反心理的产生与形成。是‘我今为王‘、‘手握乾坤杀伐权‘。他巳在内心深处做了造反的准备,‘作秀‘既是为眼前遮羞也是为以后造反放出的气球。他十几年后成了天王,说这次的大病一场、装神弄鬼,是‘上帝教朕桥水(计谋)‘。所以,他并不全是心力交瘁而病倒,也没有完全精神崩溃,故而能在挺过第三次落榜的难堪之后不医自愈,能够在六年后再去考了一次。1843年最后赴考,表明他对清政府的八股取士还没有绝望,也表明六年前的病倒不完全是‘桥水‘。第四次落榜,导致了他人生道路根本转折的实行。失意的老童生洪火秀,就成了激烈的造反领袖洪秀全。
茫茫中国,芸芸童生,进不了学,多如牛毛。人们多以各自的方式,消解了落榜的失意,打断了读书做官的**头,寻求别样生计。可是,老童生洪火秀却与众不同。十七年里四次挫折,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的仇恨。使他仇恨的不是科举制度,而是他的落榜。他要用‘让我来考别人‘作为报复。在造反后首次占领小城永安时,万事纷繁,可是他却在1852年1月举行考试。当然是洪秀全自已作主考。可是,小小永安,没有逃跑的百姓都被迫参加太平军,有谁来应考呢?那就叫太平军中读过书的人都来考吧。于是,刚被封为南王的冯云山带头应考。考题是:天王万寿诗联。结果,四十多人榜上有名。冯云山为第一名。这次考试,根本不是什么‘开国求才‘。求才怎么会让造反的主要策划者之一、‘开国‘元勋冯云山来应考呢?又有一种说法,说这只是为庆祝洪秀全生日。本来,他登极称天王后第一次过生日,尽可以举行特别的迷信仪式,吃喝玩乐,阅兵,比武,或者其它他想得出来的什么玩意儿。可是偏偏都不。而是要举行考试。将生日和考试联系在一起.由我来考别人,这种考试情结是明摆着的。打进南京的当年即1853年,在杨秀清生日时举行考试并由他主持。南京城里没有逃离的读书人。愤于太平军反文明、摧残中华传统文化的暴行,耻于在洪秀金、杨秀清这样的‘鼠辈‘手下求功名,不愿参加考试。洪、杨不得已而出布告,读书人不应考的要杀头。尽管如此,应考者也很少。有人还利用考试的机会,在考卷里讽刺乃至痛骂,当然都被五马分尸或寸磔了。后来,在韦昌辉、石达开生日时,也都举行过考试,同样由他们分别担任主考。这些考试,都比在永安那次较有准备,较有条规。所以,被视为太平军的正武科举。此外,还举行过一次女科,专要妇女报考。内讧之后,仍继续科举考试,由洪秀全身边的头号奴才蒙得恩任正总裁,会打仗而文化很低的陈玉成任又正总裁,让他们过过瘾。陈玉成被俘后,在清廷大员胜保面前,放着许多显赫的官衔爵号不用,自称‘本总裁‘,可见最重视的是这个。他自己造反前并未参加过科举考试(要考童生‘被斥逐‘),其所以重视总裁的虚名,无非是洪秀全科举情结和报复心理在领导集团的延伸和扩散,或者说,由洪秀全造成的一种集体意识。在南京的会试之外,1854年起,还曾在湖北、安徽、福建、江苏、浙江举行过乡试。1861年曾将由洪仁玕主持制定,由洪秀全批准的《钦定士阶条例》刊刻颁布。只是,这个条例并没有实行过。
从现在所知,太平军的科举考试,内容有根本性的变化。考题如:‘天父七日造成山海颂‘,‘天王东王操心劳力安养世人功德巍巍论‘,‘平定江南论‘,‘立整纲常醒世,莫教天光鬼迷解‘,‘四海之内有东王‘,‘禾王作主教人善‘,‘真道未知须醒悟‘,‘不好拜邪神赋‘,‘诛残妖以安良善策‘等等。总的看来,是要求为洪、杨歌功颂德,顺从军事统治,信仰邪教。美化暴政,谩骂清朝政府与传统文化,有很强的宣传教育含意。如果说,考《四书》《五经》是以陈旧的传统文化来束缚思想的话,那么太平军的考试则是反文化、反理性的。参加考试的。大多出于被迫应付,少数是谋求功名。但这些人没有人认真研习过洪氏邪教,太平军的统治实在没有什么好恭维,而且也怕写豁边了以文贾祸,当然不可能有什么像样的试卷。有一首流传下来,被以吹捧‘太平天国‘为能事的人所津津乐道的试帖诗,题为《一统山河乐太平》,写道:‘一统天朝界,山河万重新。士民皆欢乐,成颂太平春。‘从头到尾全是由空话、套话、谎话堆砌而成,内容贫乏,文字恶俗。比清政府的举人、秀才的一些试帖诗更加平庸无文,倒是很像一百年后的某些新诗和‘新民歌‘。从这首诗,可以看出整个太平军统治区科举考试的水平。实际上,太平军的领导人也并不要求应试者写出什么好诗好文,只要你表示归顺、洗洗头脑、凑凑热闹也就可以了。
考试中式的比率很高。大约去应考的,只要能够填满考卷,未被发现什么出格的内容,便都给中一个不同的等第。在南京,就如《金陵省难纪略》所说的,‘大约应考人无不中试者‘。三鼎甲赐冠服金花,次一等的有袍无冠,再次者给红绿绉短袄。然后游游街,便算完事。武科尚且‘一律回原衙听候调用‘。文科就自然只能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有人考过后,等等未见授职任用,问他所服侍的某王,得到的回答是:‘本为祝寿耳。若授职,尔等文人,能作何事?岂若仍作吾之掌书大人为佳乎!‘乡试中武者起初也叫举人(后来改分博士、约士、杰士,相当于原来的举人、廪生、副榜),只考全日一场,便以定局。1854年,湖北一千余人应考,取八百多人。1857年,安庆乡试,只潜山一县便有八十四人中举人。每人奖点什么。比如黄巾、红缎包头,都是‘圣库‘里富余的东西。给你们一个空名,让你们来表示归顺,听听你们歌颂,消除些胡思乱想.弘扬一通洪氏教条。粉饰一下升平,表示一点德政,满足我的报复心理,享受我的王权威风,都是从‘本为祝寿‘生发出来的。领了奖算完,大约连游街也不游。从南京到省里,从逼考到考试到唱名到发奖到游街,不知多少笑料。
像闹剧而不是闹剧,像猴戏而不是猴戏。这是变了味的科考,是科举制度将要走到尽头的一支插曲。
老迈衰朽的科举制度受到了哭笑不得的嘲弄:它所孕育的一个怪胎,被抛弃后却怀着特殊的‘恋母情结‘,在成为一方主宰之时,就急切地要让它按自己的意愿和设计重新焕发青春。虽然,这只是短暂而丑陋的插曲。但是,正因为这怪胎和插曲的出现,人们暂时停止了对老朽的科举制度生存权利的质疑和挑战,推迟了它寿终正寝的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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