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法战争”中的“马尾之战”乃中方大败局。众口一词,咸曰张佩纶为战败责任人,故张氏已负百年之谴。
也有为张佩纶辩护者,如王闿运、林纾辈。他们认为在马尾之役中,张佩纶“见敌不走,气象伟异”,实在是个难得的人才。战败夺职谪戍,可谓冤枉。由于战争胜负易判,而战争当事人功过难判,所以即便在中法甲申战争、中日甲午战争刚结束的时候,清朝士大夫已经慨叹“真是非”难明了。
其实,就“大是非”而论,张佩纶在马尾之战中的错误或罪责还是易于说清的。
张佩纶(1848-1903)字幼樵,又字绳庵、绳叔、绳斋,号蒉斋,直隶丰润人,故清人笔记中多称其为“张丰润”。他出生在官宦之家,父亲曾做过安徽按察使,太平天国之乱中卒于职。佩纶同治九年(1870)中举,次年成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光绪元年(1875)以大考擢侍讲学士,充日讲起居注官。其时,外侮亟累,国步维艰,佩纶屡上疏,言经国大政。如请敕新疆、东三省、台湾严于戒备,以杜日、俄之窥伺,如请建南北海防、设水师四镇以防法人图我等,皆不乏忧国之忧、洞事之明。而对于庸官俗吏,佩纶亦敢指斥纠弹,不避权要。故在以李鸿藻为精神领袖的“清流”一派中,张佩纶可谓佼佼者。或许因为他弹劾贪佞,淘汰衰庸,多合舆情,所以与陈宝琛、宝廷、邓承修,也有说与陈宝琛、张之洞、黄体芳等的,被时人誉为“翰林四谏”。
光绪八年(1882),张佩纶被擢为左副都御史(正三品)晋侍讲学士。光绪九年(1883),在总理各国衙门行走。十年(1884),中法间战争将起,“清流”诸君子为慈禧太后重用,分遣于抗敌前线,陈宝琛以侍讲学士为南洋会办,吴大澂以通政使为北洋会办,张佩纶以三品卿衔会办福建海疆事。这“会办”,即军事钦差大臣。
文人统军,谈何容易?老佛爷的“信任”,大有“试活”之意。空言易托,实事难为,尔等既然严以论政,苛以责人,娭家这次倒要看看尔等的本领!张佩纶等人得了美差,放炮出京,并未预料到极度的风光之后,往往会有极度的失落。三位“会办”,惟吴大澂无恙。陈宝琛因荐人不当,后降五级使用;张佩纶则因马尾战败而褫职充军。事后,谑者撰联曰:“八表经营,也不过山西禁烟,广东开赌;三洋会办,请先看侯官降级,丰润充军。”盖上联嘲张之洞,下联嘲陈宝琛、张佩纶。惟陈氏非“侯官”人,乃“闽县”人也。此为闲话,无庸细述。
张佩纶等人在光绪十年四月十四日(5月8日)领“会办”之职。在京准备四十多天后,张佩纶、吴大澂、张之洞三人即联袂出京,行至天津,拜会李鸿章。应李氏邀,视察北洋海军的海上打靶。闰五月初一(6月23日),李氏率舰队护送三“会办”至海防要塞旅顺口,巡察炮台与船坞。翌日,乘舰转赴烟台,检阅北洋六“镇”舰艇;又于威海观看鱼雷施放。闰五月初四(6月26日),张佩纶与张之洞登上福建方面前来迎接的“扬威”号军舰,出威海南下上海。送别了张之洞,张佩纶于闰五月十一日(7月3日)抵达福建闽江口,并于当日,逆闽江八十公里水路直至马尾港。次日,进福州省城拜会福州将军穆图善、总督何璟、巡抚张兆栋,共商闽省防务。畏于“会办”的钦差使命,福建的这几位军政大员均异口同声推张佩纶主持闽省防务大局。
这不是圈套,胜似圈套。张佩纶年轻气盛,不知深浅,竟欣然当起了龙头老大。合议分工,穆图善驻闽江口,何、张二督巡驻省城,张佩纶与船政大臣何如璋驻马尾港及船厂。如果从“分工”这一天(闰五月十二日、即7月4日)算起,至七月初三(8月23日)船厂被毁、舰队被灭为止,张佩纶坚守海防第一线的时间一共51天。在这51天里,张佩纶都干了些什么呢?
尽管妙笔生花,巧于言辩,张佩纶在他马尾战败自我表白的“奏报”中仍然列举不出具体有效的战略谋划与战术安排。
当然,朝廷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从帝、后到军机大臣们,都还在迷信中法和谈,迷信美国调停,而且有正式军令诫勿生衅:“倘有法军前来,按兵不动,我亦静以待之。”但这种命令的前提是对方“按兵不动”,敌人既已强兵压境,“动”到了闽江内港,“动”到了中方的海军禁地,若再坐以待毙,那不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吗?
战争爆发前,张佩纶满肚子委屈,“请先发,不可。请互援,不可。机会屡失,朝令暮改”,致使他生出了“吾不忧敌而忧政”的慨叹。但他忘了,这伙敌人,是他放入闽江口的,困局也是他设的。敌在咫尺,不思钳制,总想让千里万里之外的朝廷下发一条锦囊妙计,岂不大蠢大愚!作为前敌总指挥,张佩纶应该有服务于国家安全的大目标,及化解边疆危机的能力,否则卷铺盖回家可也!遗憾的是张佩纶忘了他是“会办”,他是“钦差大臣”,他是可以而且应该代表朝廷行使具体军权的人,哪儿还有理由临事不决,诿过他人?
马江战败后,张氏饰词不奏。朝臣闻之皆大愤。编修潘炳年等,呈都察院代为上奏曰:
读八月初一日谕旨,方审该大臣前后奏报,种种虚捏,功罪颠倒,乖谬支离。与臣等所接闽信,判若歧异。不得不披沥上陈。初一日,法人递战书于扬武管带张成,张成达之何如璋,秘不发。初二日,各国领事商人均下船,众知必战,入请亟备。张佩纶斥之出,军火靳不发。嗣洋教习法人迈尔,告学生魏瀚,明日开战。魏瀚畏张佩纶之暴,不敢白。初三早,见法船升火,起椗,始驰告。而法已照会,未刻开战。张佩纶怖,遣魏瀚向孤拔乞缓,以诘朝为请。比登敌舟,而炮声已发,战船犹未启椗装药。敌发巨炮七,福星、振威、福胜、建胜殊死战,船相继碎,余船入火**。是役也,毁轮船九,龙槽船十余,小船无数。伏波、艺新二艘均逃回,自凿沉。林浦陆勇尽溃,而法船仅沉鱼雷一艘……张佩纶出都,即闻其意颇怏怏。到闽后,一味骄倨,督抚畏其气焰,事之维谨。排日上谒,直如衙参,竟未筹及防务。至法船驶入马尾,仓卒乃以入告。张得胜缉得引港奸民,请办,张佩纶竟置之不理,众益骇然。而张佩纶尚侈然自大,漫不经心。水陆各军纷纭号召。迨各将请战,又以奉旨禁勿先发为词。臣不知各口各击之谕,何日电发,不应初三日以前,尚未到闽。即使未到,而谕旨禁其先发,并非轮船起椗,管驾请军火而悉禁之也。一概不允,众有以知张佩纶之心矣。身为将帅,足未登于轮船,聚十一艘于马江,环以自卫。各轮船管驾,叠陈连舰之非,张佩纶又斥之。事急而乞缓师于敌,如国体何……
上述奏文,言之确确,将整个“会办”过程中张佩纶的所作所为一一揭露。我们只能将“不抵抗主义”的帽子戴在这位御史大夫、翰林大人头上。
书生谈兵,麻木不通,张佩纶创造了一个人败一场战役、一个舰队、死两千将士、误一个王朝、丢一个附属国的连锁业绩。这是个愚蠢到不能再愚蠢的错误。我们说“不抵抗”,是就战争双方的对抗状态而言的。张佩纶则将“不抵抗”发展到不备战、不应战、不撤退,或基本上解除了所有的防御手段一味挨打的“自杀”程度。说“自杀”,当然不准确。因为中国将士还是被法国人击杀的,但前提是张佩纶作为前敌统帅置自己的将士于“死地”,这与“自杀”何异?
就大环节说,上述批评基本未曾冤枉张佩纶,如果注意了一些“细节”的扫描,我们又会对这位张少帅给以有限度的理解或同情。作为钦差大臣,张佩纶奉旨出朝,地动山摇,风光了好几日,但抵达马尾时,中法之间的外交形势大变,战氛突起,张佩纶发现自己已经处在欲战不准、欲和无望、欲退无路、欲胜无策的两难之境。
不妨看一下历史事变的时刻表。
光绪十年四月十四日,张佩纶等人领受海疆“会办”之职。
前一日,即四月十三日(5月7日),法国谈判代表福禄诺(海军中校,法国“中国”海域分舰队旗舰“窝尔达”号舰长)抵达天津,开始与中国谈判代表、直隶总督李鸿章和谈。
四月十七日(5月11日),中法双方签订了《中法简明条约》(又称《天津条约》)。条约五款,主要内容为中**队退出越南,退回边界一方,法国保证不侵犯中国南疆,且不向中国索偿兵费。而此时,张佩纶等人尚滞留京师,或许是“和平”的气氛让朝廷与这班大臣悠哉游哉。
闰五月初一日(6月23日),张佩纶等人抵达旅顺口。同一日,越南观音桥事件爆发,中国驻军与提前催促中方撤军的法**队发生冲突,打死打伤法**人50多名。
闰五月十一日(7月3日),法国政府向中国政府发出最后通牒。次日,法国海军殖民部长裴龙向法国中国海域舰队总司令孤拔下令,务必拿下福州与基隆这两个港口作为战争赔款抵押。孤拔闻风而动,闰五月二十二日(7月14日),法舰“阿米林”号驶入闽江口,进抵马尾附近搁浅。
张佩纶不可能知道“阿米林”号引来的战争是毁灭性的。虽然在法舰闯入闽江口当日,他便向军机处电告军情,但仍建议清政府“宜在津与约定,各船不入口,以免两疑”。这一天,张佩纶犯下他一生最大的错误:即放法舰进入闽江口。连带责任人为福州将军穆图善,因为十天前的防务分工,是由他把守闽江口的。
马尾港是中国的内港与军港。此港距闽江海口八十公里,两岸山峰陡立,层峦叠嶂,河道迂回,水流湍急;加之闽江口外岛屿与暗礁密布,更使马尾港险要天成,易守难攻。
在不违背“圣旨”,不影响中法谈判的前提下,张佩纶有一万个理由拒绝法**舰深入中国的军事禁区,他也有能力动用海军舰船或两岸炮台火力将已入闽江口的那一艘法**舰驱逐出港。但他一无作为。既未对入侵之舰提出外交抗议,也未作驱逐安排,反而承认了法舰“游历”的合理合法性,并给以“最友好的款待”。
在愚蠢的朝廷之外,又出了一个愚蠢的海防大臣。海防要“防”,张佩纶却是开门揖盗。法国人不用“木马”包装,就成功部署了“木马计”。所以当法**舰成群结队游弋于马尾港内时,张佩纶向中央的一次次急电,一次次先发的筹划,只显现了事后诸葛亮的小聪明而已。因为“大被动”、“大劣势”都是由他的姑息主义造成的。
潘炳年指责张佩纶初到马尾便享受起了“排日上谒,直如衙参”的官老爷清福,“竟未筹及防务”,这是一针见血、一箭中的的批评。历史留给张佩纶十天的“防务”准备,谁料他竟演起了空城计?
闰五月十三日(7月15日),孤拔率舰队(有军舰8艘,总排水量14000余吨)抵闽江口外,向张佩纶、何如璋提出须进入闽江马尾港区停泊。张佩纶只有外交忧虑而绝无防务意识,竟然允许了法方的要求,这对一个主权国家来说,是反常的、不可思议的。因为根据国际公法,兵船进入别国港口,不能超过两艘,停留也不准超过两个星期。而今,闽江口的海关大门,彻底敞开。放法国一个舰队进入,张佩纶又经过中央批准了吗?
你不能简单地谴责狼要吃人,谁让“人”先引狼入室的呢?
此后的二十多天,法舰时出时进,但集结的态势与日俱增。到了六月二十日(8月10日)前后,法舰集结于马尾港区及在闽江口外担负警戒任务的共有十二三艘。
中国当代学者对马尾海战前的双方力量多有总结性披露。
吴杰章等人的《中国近代海军史》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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