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且住,漫山遍野,花荫柳浪。
当铺里生意清闲,众伙计就拉着云杉唱昆曲,云杉倒也不扭捏,张嘴就来,站在柜里,兰花指翘,眼神儿一转,唱起了《思凡》: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裰
猛然间,见到一名青衣男子,站在铺子里,隔着柜上高高的黑木栅栏,望住自己。那双眸子倒也晶亮,可是那呆愣的模样,一看便知,失了心神。
云杉只觉有此眼熟,再定睛一看,竟是沈亦浓!
云杉的脸,一瞬间就有红了,口中讷讷地道:”沈少爷来此做甚?这不是好人家子弟来的地方,沈少爷快快回罢!”
便有当铺的众伙计在一旁打趣道:”沈公子想是寻故人知已的吧?可不是走错了门么?找知己,觅红颜,该去隔壁的春香楼才对呀!”说完,便一齐望住沈亦浓意味深长地笑。
亦浓有些窘,眨眨眼,从指间撸下一个玉石戒指,咣啷一下子扔进柜里来,急急地道:”我,我是来当东西的!最近手头紧!”
云杉露一脸轻浅笑容,走过来,拿起戒指对着灯细细地瞧,漫不经心地道:”沈少爷,一准儿又是跟人家赛鸟输了吧?”
”是呀,最近运气不好,赛鸟总是输!”亦浓一迭声地答,”云杉兄弟,你看着给几个碎银子,我过几日手头宽泛了,便要来赎的!”
云杉抬头看了看亦浓,摇了摇头,便埋首写当票,兑银子。
三日后,亦浓又来了,一个仆人也不带,不声不响地站在厅里,望住云杉傻傻地笑。这次,他是花大价钱赎回那只玉石戒指的。云杉将银子收讫,未了,叮嘱一句:”沈少爷,以后还是要少赌些才是!”沈亦浓便含混地答应着接了银子,也不走,歪着头,望着云杉微微地笑道:”云杉兄弟,上次那只画眉鸟儿还真是得谢谢你!怎么样,去聚仙楼,我请你喝几杯?”
天色已晚,当铺也快打烊了,云杉推辞不过,便被亦浓死拖拽着来到了聚仙楼。两个人挑了个临江的位置坐了,几样精致小菜,一人抱一坛女儿红,畅谈人生,快意恩仇,喝了个酣畅淋漓。
云杉的酒量是从小就训练出来的,加之跟师傅习了些拳脚工夫,是名符其实的千杯不醉。亦浓就不行,只喝得一坛女儿红下肚,便胡吹海说起来,扯住云杉的袖子,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
出得门来,见云杉只穿了件薄薄的春衫,亦浓便将自己身上穿的新做的苏绸坎肩披到了云杉身上。云杉便也有些醉了,一个人望住天边的上弦月,傻傻地笑了很久。
几日后,亦浓又来了,当了腰中的玉佩。照例又在几天后花大价钱赎回。
如此反复。隔三差五的来当,来赎。
直至将全身上下的金银细软,绫罗绸缎全部当、赎了一遍,众人才恍然大悟。这富可敌国的沈亦浓,是冲着云杉来的。
”想不到,这堂堂沈家的三少爷,竟有这样的断袖之癖,云杉你是好人家的孩子,可千万不要上了他的当!”年过半百的佟掌柜拍着云杉的肩,轻声地说劝。云杉凝神望住玉溪河早来往穿梭的乌蓬船,极缓级缓地点了头。
满山的桃花都开了,灼灼地烧着云杉的一颗心。
(四)[香罗带]
回到自家小院,自厢底翻出姐姐的石榴裙,香罗带。对着菱花镜,细细地梳妆,金钗步摇,璎珞琉璃,妆扮完毕,也是巧笑嫣然,倾国倾城的娇俏佳人。
夜风起,吹皱一池春水,池中的月,也颤颤的泛着冷光。云杉对着一池绿荷亭亭而舞,边舞边唱道: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瑱。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忽听得背后脚步声声,回过头,却见是姐姐云霓搀着娘来了。
云杉转过身来停了舞步,曲膝施礼道:娘,姐姐!
月光照见娘苍白的容颜。娘冷冷地问:”听闻近来,你跟沈家三少爷之间很有些不清不楚的,是真的吗?”
云杉看住自己的脚上的莲花鞋,低低地答:”娘,我”
娘的拐杖便重重地在石板上敲起来,一下一下,仿佛打在云杉的身上,云杉的身子便颤抖起来,咬了唇,鼓起所有勇气,抬头看住娘的眼,道:”娘,我不想再做男子了!”
乌云遮月。娘的脸却比乌云还要黑:”你!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你是不是想活活地气死娘?啊?”梨木拐杖劈头盖脸地打下来,打在云杉背上,腿上打落了头上的金钗步摇,打落了颈间的珍珠项链。
云杉却只是咬着唇,不发一言,倔强地站着。没有眼泪,从小便被众人教导要做一个顶天立地,流血不流泪的男子汉,渐渐地竟连怎么样流泪也忘记了。
”听着,那沈家大少,也是咱们报仇的一颗好棋,万万要利用好了!你瞧你姐姐云霓,身段姿色亦是百里挑一的。若说王孙公子,对她一见钟情也是有的!我看沈亦浓就很不错!这中间的牵线搭桥,还得非你不可!”
娘说完便穿过水榭而去。只剩下云杉立在冰冷的月光里,一颗心生生地被人剜着。
云杉本是叫做云裳的,聂云裳。
原本,也是清秀佳人。只是,这个世界,除了娘和姐姐,没有人知道她是女子。
还未出生,便被相士预言,是不祥之人。果不其然,出生的前一个月,爹忽然撒手人寰,家道也从此凋零。要强的娘,一心一意要生个儿子,来替夫报大恨深仇,求神拜佛,生下的遗腹子却是个女孩儿。无奈之中咬牙瞒了众人,说生了个男孩。私底下一直将云裳当做男孩子来养。娘口中虽然什么也没说过,可是看过来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是坚硬冰冷的。
不是不擅长琴棋书画绣工女红的。不是不羡慕锦衣玉食观鱼赏花的。
只是没有法子,在娘的眼里,家门仇恨大过于天。更兼自爹去世之后,亲戚们逐渐断了往来,聂家望族名声虽勉强支撑着,可是家道早已零落不堪,内中空空,娘和姐姐身子孱弱,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全指靠着云裳在当铺里赚的那些微薄的月钱。
十三岁那年,云裳改名云杉,被娘送进茂昌当铺做学徒。每日里混在一群穿着粗布大褂的男子之中,拉着嗓子高喊:虫吃鼠咬光板无毛,”挡风”一件,收好喽!
云裳日日用心学习,勤恳寡言,四年后已做到昌茂当铺的站柜。
娘说,要报家门之仇,唯有这条路可走。
娘说,仇人便是那权倾朝野的忠肃公。当年,在朝为官的父亲便是这个叫做曹锦川的同乡栽脏陷害,被革去了官职,父亲在怒悔交加之下暴病身亡。
娘的话,云裳句句都听,云裳知道,这么多年,娘一个人带着她和姐姐,是多么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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