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想,它是假的,是幻影。可后来那个声音越发地真切了,我就蒙上被子不去听,可是接着我听见了隔壁推开窗户的声音,连着楼上的几户也推开了床,他们也听见了大象。我伸手要去摸摸它热不热,是不是真的,它却避开了。于是我想,也许它真的是一头大象呢,只是它天生就没有眼睛,在动物园里也没人喜欢它,可能会被卖掉,卖给一些给巨人治病的医生肢解掉。唉,我想,它真可怜啊,它一定是逃了出来。可为什么要来找我呢。窗户是有铁栏的,我只能绕路去追它,因为我刚才没注意,并不知道它为何而来。
我没有打断他,任由他继续说,大概没什么人会倾听他这些不着调的故事,但我却觉得这很有趣,再加上一种猜测他可能在疯言疯语中透露这种家族遗传病信息的心情,我听得非常认真。这几乎使我同情他了。我追着它到花园里,它脚步又沉又笨拙,我知道它要去海边,但是它没有眼睛。于是我说,我带你去吧。等我走近它,我发觉它的皮肤是银色的,它在发光,草地和树木全成了银色。它让我骑在它背上,它的耳朵长出来了,越变越大,成了翅膀。随着它越升越高,空气就越来越冷,我手脚发抖,抓不紧它滑溜溜的皮肤,于是甩了下去,头撞在花园里雕像底座的脚上,那回我差点死在那儿了,它们真的太狡猾了,你知道吗。
事实上他身体健康,思维也很清醒,唯一困扰他的就是幻觉。有天他去餐厅里吃饭,他忽然发现餐桌全换成了牌桌,筹码是每个人的生命。最中间是一张轮盘,围着的是一群穿着二战军装的美国大兵,他们招手要他过去,叫他下注,但他没有筹码。于是他们拿出了他的心放在天平上称量,然后他们放下筹码,最薄的一片也会使他的心脏被压得升起。于是在恐惧中,他夺回了自己的心脏,不顾所有人的阻拦,跳出了窗外。还好,餐厅只是在第一层。
他和我讲了好多幻觉。有一则我觉得是真的,他说他有时下午在四楼做检查时,会从窗户眺望到对面街上校车经过,有个小女孩下车,她的妈妈来接她,给她红色包装的牛奶。他说,幻影太狡猾了,它总是要弄得很真,好让他从窗户那儿跳出去。
在很多年后,维布和我在埃德温的林场里散步,他说起了自己的幻觉,我忽然明白了。他们的天赋赋予他们不同常人的能力,同时他们异常的思维方式,他们太容易洞察他人,理解方式也太特别。也许那些狡猾的幻影,是他们所见过的人与事在他们心灵中的投影,他们真正地理解了他人的内心,因而他人也在他们内心中生出形象,难辨真假。于是我有些好奇自己在他心里的形象,会是一股上升着渐而燃着的氢气,还是一条尾巴长得像蟒蛇的人鱼。
说了关于幻觉的长篇大论,他也有些累了,我去给他倒了杯热红茶,他捧在手里又说:所以,维布他的父母,上帝保佑他们的灵魂,一定是给这些幻影害死的。它们是我们家族终生的敌人,最厉害的对手,我从没听说过谁能打败它们的。也许有吧,可打败了幻影的人,又被其他东西打败了。没谁能总是赢,是不是?
对啊,不疯狂致死,也有疾病和别的灾难紧紧地跟在你们身后。我忍不住叹气,我不知道维布为什么要受这种诅咒。而我又立即想起那段话,维布可能会对我说:起先我的家族在那小村子里住了几百年,全是近亲,一代代通婚出了遗传病。后来我父母在美国也没有找别人结婚,于是我和他们一样。
他又不能责怪他的先祖。而我为他叹息,也没意义。我问他:其他人呢?
我觉得我好像打破了规则。事实上,我相信他能读懂我的内心,但是我不开口去问,给予他一种不作答的自由。但现在不同了。他用那双淡绿的眼睛注视着我,让我差点以为他其实是盲的。他们死了,他们全发了疯。只剩下我在这里。
他说完起身,我跟着他走到一张棋牌桌前。我们相对坐下,他洗了牌,和我玩德州扑克的单挑。没有荷官,我们自己拿牌。先是两张两张底牌,我看牌时,听见他说:黑桃三,黑桃五。
的确如此。我们没什么好下注的,于是就开始第二轮发牌。他又说:方块七,遗憾。
我们拿到第五轮才停下。我飞快地扫了一眼牌,在他说出来之前,就把一副三条放下。而他的却是两对。有时你明白是没有用的,你得有点运气。他拿着那两副牌,慢悠悠地看了几遍,才把它们收好,将牌放回盒子里。我讨厌用语言交流,在那个村子里,人们都不说话,他们只用纸笔记录事情,外人来了,他们就这样和外人交谈。没有语言,才是真正的交流。那个想知道人类最初语言的普鲁士国王,他用那些婴儿做实验,他们一出生就没有任何人与他们说话。但是他应该明白,人类最初没有语言。
的确不是拉丁语、不是希伯来语也不是希腊语,但是那些婴儿都死了。没有语言,他们全死了。
噢,雄辩家!他做了一个戏剧化的生气表情。
可是我刚才赢了,我认为我可以再无礼一点,那么为什么格雷格家的人都死了,你们已经在波兰生活了这么久,美国还没有糟到这种地步吧。
我的母亲说过,在村子里人们三十几岁就会发疯,于是男人躲进屋子里,昼夜祈祷赎罪,渴望上帝把他们从幻觉中拯救出来。而女人们就喝笃斯越桔、松树根和山里雪水煮的药水,她们还要照顾田地和牲口,还有孩子。
上帝和药水,都是安慰而已。
你还真是喜欢说话。是啊,没什么可以治疗幻觉,可是我们早就习惯了和幻觉共存。只是有些好奇心重的人,找我们做了普鲁士的实验。噢,是的,他们给了很大一笔钱,然后所有人都彻底疯了。哦,你们是不是爱管这种人叫科学家?
我只是朝他笑笑。如果说实验把他们逼疯了,对于这种不人道的科学家,我也不能开脱什么。他见我不说话,似乎心情好了些,维布去年来见过我一次,问了我些关于他父母的事情。但我也不太了解他们,实验时他们还小,没有参加。可是他们最终还是输给了老对手。至于我呢,我母亲在我很小时就教我如何与幻影相处。她说当年她要跟我父亲来美国,我外祖母是不答应的,说她要是敢走,就吊死在树上。有些晚上,她说外祖母坐在床边,脖子上有深深的勒痕。但她叫我不要怕,因为我们最终会被幻影包围。你知道吗,这疗养院当年就是实验室,原本只有一栋三层的房子,后来他们把地卖了,新主人盖了这家疗养院,按一条隐秘的协议,收留了所有发疯的人,只把我们当做普通的精神病人对待。但我知道,从来没有什么精神病,都是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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