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访客时间结束。我还想问他更多,但只能留到明天了。天色还是十分明亮,我并不赶时间,搭着公交巴士沿着海岸一直去到迈阿密海滩的酒店,夏洛特提前帮我订了房间。这间酒店我大约在十年前住过一次,我听说在那儿发生过一件谋杀案,但这种不利于生意的传闻早被压了下去。陪凯瑟琳留在迈阿密的那个圣诞节,我因为无聊又去打听起它,只知道死者叫小阿尔伯特莱特,凶手至今未被抓获,这是一桩悬案。传闻里小阿尔伯特莱特死时面目全非,有说是被人活生生地打死的、全身没一处完好,有说是被喷了化学药剂、窒息而死,也有说是被烧死了、酒店不愿被人知道这样的安全问题就重新装修了火灾地址。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惹上这样的灾祸,他只是个服务于阿波罗计划的工程师。
我在餐厅里吃了烤石斑鱼配粗玉米粉,忽然灵光一闪,在餐厅里提供的电脑上搜索起小阿尔伯特莱特和阿波罗计划的关系,发现他参与了一个代号为巴比伦的项目,于是又想起了夏洛特的祖父,蒂莫西林奇教授,搜索显示他曾经呼吁过调查巴比伦项目,因为它似乎是一个空头项目,诈骗了政府大量资金,但再无下文了。
但我实在无事可做,又要了杯红酒,继续搜索小阿尔伯特莱特。他的父亲,阿尔伯特莱特曾是一名上校,在二战时是一名战功煊赫的飞行员,后来空军建立了,他曾担任了一些很重要的职责。接着他好像销声匿迹了一般,直到七十年代末突然因为心脏病而暴毙。我有些好奇莱特家还有没有别的人,再一搜索,阿尔伯特莱特没有别的子女,亲人里只有一个妹妹,嫁给了纽约的温特伯恩。
温特伯恩。我想起了乔舒亚。但他一家人都在加州,他的父亲和两个兄长住在旧金山,乔舒亚由祖父抚养,在洛杉矶长大,他还有一个导演叔叔和帮祖父打理产业的姑姑。
这个姓氏并不大众,纽约的温特伯恩我很早就认识,但他们一家行事低调,我甚至没见过他们几次。他们是做军火买卖,还出了一位议员。我问过乔舒亚,他说自己也不认识他们,也许殖民时期是亲戚吧。
晚上我给夏洛特打了次电话,被转进了语音留言里。第二天中午我打算第二次拜访迪梅克格雷格之前,再次打给夏洛特,她却用比前晚更加焦虑的声音对我说:对不起,尼尔,我知道这都是没有结果的,我浪费了你的时间对不起,尼尔。我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用一种快要哭了的声音对我说:我会告诉你的,尼尔,我一定会,但不是现在,我有更紧急的事情,对不起。她连声道歉,挂了电话。
我感到一阵烦躁,打开电视机想看看午间新闻,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温特伯恩议员在今天凌晨被谋杀。凶手是一名退役老兵,国会授予他荣誉勋章,因为他在一次反恐活动中在重伤之下仍旧帮助小组完成任务,拯救了所有人。电视里放出他参军时的照片,背后是星条旗,他眉骨深邃、鼻梁高耸、嘴唇削薄,长相过分地冷峻凶悍,而他却像个长不大的美国男孩一样微笑着,给他因异国特色而显得古怪却又英俊得惊人的面容覆上了一层奇异的柔光。
播音员说他曾是个英雄。名叫维布格雷格。
作者有话要说:
☆、05
05
这新闻是导致我人生脱轨的最后一次推动。一阵无名的怒火在我胸腔里烧灼,不指向任何人,而指向我本身。在这个夏季的最后几天里,面对诸多突如其来的意外变故,这是我唯一一次尝试着去做点什么,试着不让事情变得更糟。而我失败了。
我所做的都是无意义的,我二十一年的人生也是无意义的。我与我的家庭格格不入,我厌恶自己的专业,我对我父亲给我规划的人生毫无兴趣。我在酒柜里拿出迷你装的威士忌。而那些我主动去尝试、主动去追求的事物里,只有那些书是正确的,只有乔舒亚是正确的。
于是我有了一个全新的目的地,和纽约、波士顿相反。我决定向南行,去基韦斯特。而我在许多年里都没有打出那个电话,并不是出于冷漠,我没有把他当做我错误的过往一起放下,我从不能做到。那只是因为胆怯,我害怕听到他若无其事地说,好吧,我能理解,再见尼尔。数年后在纽约州北的荒废农场里,某天清晨我在自己培育的花园里醒来,我发觉自己在梦中有个念头,他早就不在意了,他依旧安稳顺利地走着他早已慎密规划过的人生轨道,而我只是一个无聊的前任。为此我花了很大力气克制住不去痛哭,但我也没有更多勇气去确认,去听他亲口说,没关系。
在我离开前,我又一次去了比斯坎湾的那所疗养院,再次拜访迪梅克格雷格。这次护士没有将我引向娱乐室或者别的地方,让请我稍等片刻,再无下文。我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前人看过的报纸被撇在一边,我拿起它,细致地折好放回大理石桌面上,无意去读。透过大厅的落地窗,能看见庭院里的茂盛树木,最多的是美洲悬铃木和代茶冬青。我看见一株寄生无花果树,它的根须垂下,层层叠加,形成的粗壮得惊人的树干,使得我想起了它的树木扼杀者之名,也许它已经缠绕着其他树木、覆盖在它们的树冠之上,遮蔽了阳光。而佛岛典型的棕榈树则超过了所有的树冠,我透过繁密的枝叶才能面前看见它们在阳光和微风中摇摆的阔叶。而在冬青的浓密枝叶间结着红色的细小果实,有几只画眉在树枝间跳跃飞扑,轻轻啄着那些果实,它们的背部是黑色的而腹部是鲜艳的橙红色,让我想起那句我们将听见画眉唱起新歌。
游行录像又在我眼前浮现,他们和那些树木的形象重叠,仿佛是树木在行走、在歌唱,于是他们的歌声渐渐含混,变成了另一种语言。我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双腿交叠,侧着脸去看庭院中的树林,完全沉浸在那片歌唱着的幻影中。我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另一个迪梅克格雷格,不禁哑然失笑。
这时我忽然觉得迪梅克格雷格已经死了。他们认为我会很快失去耐心然后离开,如果我一直等下去,会有人来告诉我,迪梅克格雷格从来不存在,迪梅克格雷格早就逝世了。整个疗养院都是登月时代的幻影,是一座月上的宫殿。而窗外的悬铃木、冬青、棕榈树和无花果树依旧在歌唱,所有花都不分季节地绽开了,金黄的美人蕉、蓝紫的鸢尾、火红的不凋花,还有无数种我无法唤出名字的花草,如此浩大繁盛,如同另一个星球上的景象。
我如此着迷地看着窗外,直到幻影们唱完了英文版的《维拉涅拉》,又唱完了法文版的。我终于决定起身,去找迪梅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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