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香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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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上香车前,贺兰飘欲要辞谢宁殊道长的照拂之恩,姬离告之可以免了。原来一早来就看到门口栓着一对极为漂亮的白色西域马驹,询问小道士得知是宁殊道长作为婚事的贺礼,自己不知何时又出门闲游寻马去了。宁殊道长方外之人,平生只有养马一嗜好,离观两里就弄了三五马庄,轻车港所需马匹多是他经手,从配种到养殖,孜孜不倦,称的上是个“马痴”。贺兰飘步下台阶,见一对小马尾长垂地,骨晶莹,十分的温驯可爱,也不胜赞叹。姬离将她送上车,自留观中静修养伤,等候宁殊。

送亲的路线,是从观中出来取大道至码头,弃车登舟。由于前方醪杨镇一带的河道狭小,连最小的沙船也不好过,只得一概先用舢板,十二只舢板修理得十分致,装饰起来,从辰时出发,未时三刻到了醪杨镇。沿河两岸早站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正是下午热闹的时候,桥上水边人们的生意也都不做了,拥挤着看那些仪仗阵式。眼看出了镇,过了前面葫芦式样的鹅儿滩,便能驶进深水,换乘大船,周演的任务也就基本完成。

不知为何,他从早起就有些心绪不宁。按理说是轻松的差使,比起在古钟楼折了翅膀的山雀营,怎么也不该抱怨了,何况弟兄们已经把平时臆想贺兰小姐那美妙的身姿转变成了就近瞻仰,看得出大伙的情绪都很高涨。——为什么唯独自己一直在犯胃疼?难道真的是昨天空腹喝太多了?

正觉得自己可能是神经过敏了,一只轻巧的画舫从众多筏子蓬舟中转出,哧喇喇横在正中,朱红的舱室描金画凤,华丽典雅,艏艉皆像鸟翼般向两旁伸展,挂着水晶帘子,点着沉香炉子,一看就不似雇来的客船,比起贺兰飘的婚车彩船有过之而无不及。

船首的锦氇上坐着个穿戴着古风直裙禅衣的中年男子,一双桃花眼,鼻带鹰钩,肌净白如同妇人,手里把玩着个琥珀酒碟儿,懒散地笑了声:“叫我好等——”

说着站起了身,满面春风道:“在下临江府潇湘碧,闻贺兰仙子年已及笄,早想一睹仙容。婚娶俗事,本是愚夫草民行径,仙子缘何也仿效凡俗?纵不使天下风流人士锥顿足,也足以令在下泪洒鄱阳了。”

周演猛然就觉得本已空荡荡的胃开始痉挛。船王家固然财大势大,算得上半个皇商,这天底下偏偏就有无法无天惹不得的人。商人有两种人必须经年孝敬,岁末纳贡,在明就是官,在暗就是匪。匪类未必只混迹山林湖海,和官府间亦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作为商人不把这丝丝缕缕理顺,并且如数家珍,倒背如流,就算不得一个地道的商人。另外还有一种忽视不得的人,属于宗教门派一类,其间的把握度十分敏感,即不能卷入教派纷争的旋涡,也不能忽视他们的影响力。

周演知道这场婚典不会太平,却也没想过能招来那么大的主顾——巫教。

巫觋一脉,又称巫鬼道,始托黄帝为始祖,流传在广大的地域。汉高祖祭祠天地山川就用了北方的秦巫、晋巫和南方的荆巫、汉巫等。传说张道陵入蜀扬道禁巫,青城山一带的巫教八部鬼帅、六大魔王斗法失败后,被天师改造与同化。佛教进入中原后,也大力排挤巫教,兴兴衰衰,经历了多少个朝代,起初只是被排挤到民间和四夷,到后来屡次遭到灭教之厄。到了元代又兴盛了一时,名为萨满教,那之后幸存下来的巫教,也多是融合了佛、道二教,和初始信奉天地万物可为神,崇尚自然,山河大地为主,用祀礼以通神明,运用歌舞、杂技、幻术、戏曲、绘画种种幻惑手段,为人佑福、驱邪、医病的原始巫教已不尽相同。典型的例子就有藏地的密藏教和壮族的摩教。

近十年间,巫鬼道又在民间悄然兴起,特别在西南一带势头如火,大有扑佛灭道之态。一些别有用心,身居显职的人便利用这点,来愚民耳目,巩固地位,相互间都得到了不少利益。

说起潇湘碧,在巫教里地位崇高,真实姓氏不可考证,表面似乎是个官宦子弟,用“家资万贯,姬妾成群”可以道尽其富贵风流。但也有早年在宗教一役中徒手折了对方持刀枪者百余众的传闻,实为巫教中一等大将,听过这类说法的河哨营弟兄都紧张地拔出了兵器,一面在猜测着是否侥幸只是个假冒的登徒子,对方也只有一支小小画舫,长得也不甚雄伟,不像传闻中那么难对付。

然潇湘碧素有风流艳名,只要是他看上的女子,不弄到手做姬妾便寝食难安,因此不远万里来迎贺兰,实在是他做得出的举动。周演的肠胃不合时宜地翻涌着,只拿定一个主意:突出醪杨镇,只要过了鹅儿滩,自然有裴染的接应。他实在不想惹上潇湘碧这等角色。

敲打鼓乐早已停止,潇湘碧鼓动唇舌,还在自顾自述说衷情,周演传下了暗号,令河哨营准备保护彩船迅速突出。忽见贺兰的船上帘子一动,雅鱼露出半个脸庞,道:“周大哥,请告诉他,就说小姐给姑父请安,千里迢迢来送亲,小姐岂敢劳动姑姥爷?姑姥爷不嫌弃的话,请去轻车港喝杯喜酒。”

原来贺兰飘的姑母贺兰雪,就是潇湘碧的一名妾室,贺兰飘称呼一声姑父,实在应当。周演怔了半晌,果然把话儿一字不变转告了,潇湘碧听了也像囫囵吞了个**蛋,张着口露出可笑的神情。

彩船乘势便走,将要越过画舫,潇湘碧转过了神,伸臂在翘起的船头一按,轻飘飘借力竟落在了贺兰飘船上。河哨营兄弟吓得一呼喝,疾围上来。

所幸潇湘碧自持彬谦有礼,就此站在船首不动了,只笑道:“乖侄女儿,你姑姑好不惦记你,特叫我来接你去与她团聚。她就在前面客栈里候着,咱们一路游山玩水的走走,岂不甚好?”

雅鱼替问道:“小姐问,姑妈她可好吗?”潇湘碧一味装出温和的神气:“好得很,你去一看便知。”贺兰飘在周演的示意下走到后舱,一旦潇湘碧要闯进来,便暂时转换舢板。她深知今日难以善罢,对帘子外面的西门十三低声道:“倘若我将遭受世人置琢的遭遇,那时候请你,务必令我即死。”

“好,你放心。”西门十三嘴巴里答应,早打定主意,到时候抓着贺兰飘往闹市里一躲,潇湘碧未必有能耐找得到。他两眼只管往岸上桥上打探,发现一只乌蓬小船不知何时从后面掩近,几乎要搽着舢板的艉部。河哨营全神灌注在潇湘碧身上,竟然毫无知觉。“喂”,西门十三目示周演,朝后面努了努嘴。周演啐了口:“娘的果然有帮手!”

话未尤了,乌蓬中有人长长叹了口气:“潇湘碧,你越来越没出息了……”

一听到这人的声音,潇湘碧脸上的春风一下转为了正月里下雪天的云,迟疑着向乌蓬方向瞧去。

“小妾被人拐走,赚进顶绿帽子,你也不嫌丢脸,你还想拐人家的侄女儿,我要是你,再不敢打着风流的幌子出来见人。喜欢上一个女子,你须慢慢讨得她的欢心,要她心甘情愿才是正途,一味倚强欺人,到头来还不是要跟别人逃走,落得人财两空,你还叫甚逍遥使者,真正好笑!”

潇湘碧常自许为范蠡,温飞卿一样人物,在女人身上特别下功夫,恨不能天下女子独钟情他一个,最听不得人说他倚强欺人,何况竟有个总是要在女人面前和他一争长短的对手,不偏不倚,还在这节骨眼儿上揭了他的短,不由气得声音也抖了:“好,好啊,姓骆的,又是你!你骆老板不倚强欺人,今日甜言蜜语哄上手,明朝丢在脑后,你哪里是护花使者,分明是女人杀手,又比我好到哪儿去了?”

乌蓬船客笑着:“无非胜在心甘情愿四字上,就好过你太多。”

只听彩船里清脆女子声音叫了声“姐姐,我那银耳挖子你可看到?到底谁查的今天是吉日?怎么狗儿挡着路只管吠个不止,吵得我心烦!把那耳挖子拿过来我用用,耳朵眼儿里都是什么?!”

片刻的凝怔后,乌蓬船客先忍俊不禁:“好厉害的姑娘。姑娘们只管请,不要耽搁了吉时。”

潇湘碧一转念,思咐姓骆的在此阻扰,今日总不能成功,便也笑了一声:“小姐不愿随某去见姑母也罢,骨分离,思念之情殷切,何不寄去个信物儿,以慰情思?”

彩船里贺兰飘低低答道:“要什么信物?身在旅途,并无一星半点合用的东西。”

潇湘碧总算听到她开口,只觉如清泉拂体般受用,不由喜形于色,道:“只要是随身之物,什么都好。”先前要耳挖子的丫鬟咕哝着:“不是说跟人跑了,还要个……”话未说完,嘴巴大概被人捂住,过了一会儿,见一个额头点着梅花妆的俏丽小丫鬟摔帘子出来,手里攥着个羊脂白仔玉的盒子,直走到潇湘碧面前板着面孔:“小姐说,这是她随身用的口脂,就请带给姑母作为纪念。”潇湘碧伸手要接,她又缩回手,旋开盒盖给潇湘碧看:“你瞧有六个颜色,每一格都略有不同。”看时,果然桃红绛紫,每格都略浅一层,香气馥郁,有一处还有指尖挑用过的痕迹,使得潇湘碧心痒难忍,笑道:“早闻小姐擅调香脂,每有新调必在中流行,坊间若寻难于登天,何况小姐亲手调制,更是千金难求!”丫鬟撇嘴:“什么难于登天啊,我们商贾人家,做出来的东西无非是市卖货,更谈不上传到里,姑姥爷您太抬举了。”不等潇湘碧说话,又道,“用的时候呢,可以两个不同颜色分用上下唇瓣,抿一下混在一起,又会变出不同香气和深浅。”说完把盒子往潇湘碧手里一放,晃荡着两个耳坠子自管自进去了。

潇湘碧爱她伶俐,也不以为忤。此行虽遭乌蓬船客破坏,到底取得贺兰飘一件贴身信物夸口,他便得意洋洋令画舫让路。只见两个戴斗笠的艄公,赤着洁白的双足,咯咯笑着接了潇湘碧,把画舫划开去,原来都是女子装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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