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臻华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她迷迷糊糊坐起来,难受地揉着鼓鼓直跳的太阳穴,不耐地推开压在她肚子上的长腿,慢吞吞挪到床沿边,从床头柜上倒了杯隔夜冷茶,一口饮尽。沁凉苦涩的茶水从喉间一路滑入腹中,她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
但是等王臻华一清醒,还没来得及伸个懒腰,身体就僵住了——
床上似乎还有个人?
王臻华僵直着脖子,一点点扭过头,从眼角瞥向床里面。床上确实还有一个人睡得正香,侧着脸趴睡在枕头上,长手长脚地搂着半拉被子。
是江炳成!
王臻华再仔细瞄一眼。
谢天谢地!虽然江炳成衣服有点凌乱,但外袍夹衫一件没少。
王臻华低头看向自己,果然还是昨天穿的青衫夹袍,她一向睡相好,虽然昨晚醉得人事不省,但衣服一点没滚乱,中衣领子半点没露,除了上面压出了几道纹,染上了几分酒气,这衣服跟昨天新上身的时候几乎没什么两样。
看来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王臻华顿时松了一口气。
昨晚江炳成给王臻华践行,因为她这段时间不宜在外面晃荡,免得引得某些大人物们不开心,王臻华索性没出门,将这场饯别宴就设在了王家。
在自己的地盘,王臻华没必要顾虑太多,再加上庞老一案上让她深觉挫败,虽知情势如此,但实在憋屈得很。江炳成也是想着好友将远行,不知何日才能再会,同样心情不佳。
明明好好一场饯别宴,叙叙离情……结果两人喝了个天昏地暗。
王臻华的酒量稍差,尤其胸中郁结,喝得是闷酒,中间还吐了一回。不过似乎也正是因此,她今早才能早醒来一步。她心中庆幸,忙下了床,出屋回房沐浴更衣。
等王臻华洗漱好回来,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
王臻华招手唤来冬草,指着里屋问道:“江大人哪里去了?”
冬草利落地回道:“江大人刚走,现在应该尚未出府门。”冬草试探地看了一眼王臻华,“您需要我去叫住江大人吗?”
王臻华慢吞吞问道:“给我说说,他离开的时候什么状态。”
冬草仔细回忆了一下,“江大人离开得挺匆忙,您前脚一离开房间,我就听到里面江大人起身。我端来水后,江大人都没有要我服侍,自己草草擦了把脸,就急着走人。我原还说,主子马上就来,请江大人稍等片刻。但好像听了我这话,江大人反倒被吓了一跳似的,更急着走了。”
王臻华心里有些不妙,如果是正常朋友兄弟喝醉,抵足而眠上一晚,第二天早上感情应该更深厚了才对,江炳成这反应不太对劲,不会是发现什么了吧。
看到自家官人面色沉沉的样子,冬草被唬了一跳,“官人……”
王臻华被惊醒过来,她虽然很想装不知道,反正她就要离开汴梁,远赴晋南山阴,管他江炳成作何反应,但是理智还是及时揪回了她。她深吸一口气,快步往府门方向而去。
一路上各种可怕的后果在脑海中翻来覆去。
譬如江炳成被好友男变女吓坏了,被人猝不及防一问,底朝天全倒了出来,整个汴梁城没一个不知道新科传胪女扮男装,皇上本来看她不顺眼,这下拿到她的错处,以欺君大罪的名义,将她五马分尸,一泄心头之恨。
再譬如江炳成一心视她为知己好友,今朝发现被骗,不可置信、勃然大怒,最后与她割袍断义。
这一路胡思乱想,王臻华很快看到了江炳成的背影,眼看江炳成就要离开前庭,她忙按下诸般念头,强自镇定,扬声喊道:“江兄,且慢。”
王臻华这一声喊出来,江炳成如她所愿的停顿了一下,但下一刻,他离开的脚步更快,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仿佛身后有恶狼追着一样。
这种反应……
王臻华双眼微眯,一字一顿,“江炳成!”
明明早晨春光怡人,暖风熏人醉,但江炳成却硬生生打了个哆嗦,差点左脚绊右脚,把自个儿摔倒,他踉跄了两步,停下来。身后响起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仿佛一步一步踩在他心上,等到脚步声停在他身后的时候,他几乎浑身僵成一块石头。
王臻华握住江炳成的肩膀,轻一拨弄,他僵硬地转过身。
江炳成的脸正对着王臻华,一点都没有往常风流公子的模样,他眼睛低垂,睫毛不安地眨动着,手垂在两旁,不安地搓着衣摆,仿佛做了错事一样,满脸都写着不安局促。
王臻华挑起一侧眉毛,这情况跟她所预料的,可是一点都不一样。
王臻华索性不说话,抱臂而立,一副“给你个机会,麻溜自己把错误交代清楚,不然后果自负”的模样,似笑非笑地看着江炳成。
在这种无形的压力之下,江炳成很快扛不住了。
江炳成左右看了看,王家规矩严,主子有事说话,方圆百步以内,一个下人使女都没有,他心下稍安,然而想到将要坦白的事,心中直打鼓。
“那个刚才……男人早起时的正常现象,肯定不是针对谁的……”江炳成小声解释。
这不是她听得那个意思吧?一定是她想太多了吧?
这回轮到王臻华的脸都僵住了。
然而在江炳成眼里,王臻华呆滞的脸是面无表情、隐含风雷之怒。
江炳成只当王臻华听到自己被兄弟如此亵渎,而被气坏了,只好一点一点蹭过去,想要拉王臻华的手解释,“好贤弟,都是我的错……”
王臻华条件反射拍开江炳成的手。
江炳成呆呆盯着自己被嫌弃的手,委屈极了,“我真不是龙阳!今早真的是意外!”他回忆起早上醒来时搂着怀中人时的情景,表情空了一瞬,等他回过神来,他绝望地抱头哀吟,“老天爷,我一直喜欢的是女人啊,怎么可能……”
江炳成踉跄转身,摇摇晃晃离开了。
直到江炳成的身影消失,王臻华僵住的脸才慢慢缓和过来。其实往好处想,她身份的秘密没有暴露,这到底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至于江炳成明明比她早醒,却装睡什么的……看在他把自己都折腾糊了,都开始质疑自己的性取向了,今早这事就这么揭过去吧。
王臻华提脚回了后院,风风火火张罗起去山阴县的事。
天爷啊,这汴梁待不得了!
原本李氏还想趁着王臻华考中进士的东风,给婧娘相个好人家,结果这进士名头的热乎气还没散呢,王臻华就被扔到了不知哪个犄角旮旯当县令,王家门前顿时冷清下来。
李氏气得够呛,比着一天三顿骂那些势利小人。
婧娘本就不放心王臻华自个儿去山阴县,虽然身边有仆从服侍,但她身边到底没个女人操持,现在李氏一颗嫁女心被泼了冷水,婧娘游说之下,李氏不想再留在汴梁看这些小人嘴脸,准备索性跟着王臻华去任上。
如此一家三口都要去山阴县,向叔留在汴梁守着王宅,并照看书局事宜。
婧娘和李氏身体都不是很好,不适合太颠簸的赶路方式,但王臻华毕竟是去赴任做官,而非游山玩水,所以不能陪着婧娘和李氏慢慢走,只好带了几个仆从先行一步,往山阴县而去。
不过,一路上王臻华并不无聊,这次去山阴县,她有两个意料之外的陪客。
王臻华逗弄着一只鹩哥,巴掌大小,尚未成年,通体黑色,只颈部有半圈月牙形的黄色羽毛,叫声清鸣婉转,还能学几句简单的人话,实在是旅途中解乏逗乐之宝。
这鹩哥是她启程的前一晚,程御派人送来的。
程御也没露面,只让人转告了一句:看好自己的小命,别随随便便让人折腾没了。
王臻华对此不置可否。
马车停了下来,重砚轻轻敲了敲马车门,“官人,现在天色有点晚了,若是再往前走,怕是来不及在天黑前赶到山阴县,要不要今晚先在这儿歇一晚?”
王臻华把鹩哥放出笼子,推开窗户,任它飞了出去。
这只鹩哥很聪明,养起来也很省心,到了饭点自己会去觅食,吃饱了、遛完了,就会主动回到主人身边,半点不用人操心。
目送鹩哥黑色的小小影子飞远,王臻华才瞧了一下外面的情形,“那就在这儿歇一晚吧。”
王臻华率先下了马车,后面一辆马车也停住,有人掀帘跳下马车,虽然动作一点不温柔,甚至只露出一个侧脸,但周围火辣的目光却瞬间集中在那人身上。
那人秀气的眉毛一竖,眼见就要发火,王臻华扶额,“张大夫,咱们是不是该先投宿去?”
是的,此次行程中第二位意外陪客,就是那位从庞老脉案中看出蹊跷的张大夫,张士诚了。
是典素问把张士诚交托给王臻华的,据说是他惹下什么事,对方势力颇大,他最好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不然连怎么死都不知道。典素问还说,这张士诚托庇于她,让她尽情使唤,千万别客气。
王臻华上一次见张士诚的时候,张士诚蓬头垢面,缩在一间灰迷烟飞的小破屋里当蒙古大夫,虽然有一把让人印象深刻的好嗓子,但此人的邋遢形象却不会因此改观。
她为自己的呼吸健康着想,强烈要求这家伙洗个澡,剃一下杂草丛生的胡须,换一身正常人的行头。这个看起来十来年没洗过一次澡的家伙,在一个时辰的打理之后,果然焕然一新。
而且让王臻华意外的是,这张士诚有一副让人惊艳的好样貌。
不过这副样貌长在一个男人身上,实在有点暴殄天物。当然,很快王臻华就没心情可惜了,因为她立马就充分认识到这副样貌的魅力。虽然张士诚穿着一身男装,胸部平平,动作粗放,但见过他的人没一个认为他是真男人,个个认为他是女扮男装。
王臻华对此哭笑不得。
至于自己比一个真男人长得还像男人……王臻华默默咽下一口凌霄血。
进了客栈,那些火热的视线少了不少。
王臻华松了口气,找了个空桌坐下,有个干净利落的小二上前报菜名。
重砚去后院放马车,王臻华不耐烦点菜,只道:“先上壶热茶,捡几样招牌菜上,再来一壶酒,几碟下酒小菜,主食来盘馒头就行。”
小二笑呵呵应是,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茶水、酒、小菜就先上了。王臻华取了筷子碗碟,拿热茶烫过一遍,朝张士诚道:“这客栈虽小,小二倒有几分眼界,在你跟前竟然毫不动容。”王臻华顺手也给张士诚烫了烫茶碗,取笑道,“一路上不被你容色所动的,这大概是第三个?”
张士诚难得没动气,还微微笑了一下,“还算可以。”
两人吃了饭,各自回房歇下。
翌日一早,王臻华一行吃过早点,就往山阴县而去。这一去并没有花太久,中午刚过,日头正晒的时候,王臻华终于进了山阴县。
在马车上,王臻华他们都吃了点干粮,此时倒也不饿,山阴县不大,王臻华索性下了马车,从南到北慢慢逛了起来。
这山阴县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穷乡僻壤,路两房的民居、店铺有新有旧,虽然并不如汴梁繁华,但也鳞次栉比,颇具民间风情。不过,可能他们刚进县时,正是人们吃完午饭歇午觉的时候,路上并没有几个行人,路两旁开着的铺子里也少有人逛。
有了大概的了解,王臻华往县衙赶去。
县衙一样空荡荡的,只有两个衙役靠坐在柱子旁,呼噜声一个接一个。王臻华微微有些蹙眉,重砚见状准备上前叫醒二人,王臻华抬手拦住,绕过前堂,直接进入衙门内部,一路恍入无人之地,直到快到县太爷办公的地方,才有人出来拦住,“庭下何人,衙门重地,岂容尔等放肆!”
虽然是被呵斥,但这衙门总算有个不游手好闲的了,王臻华当然不恼,“在下王臻华,奉皇上之命,来接任山阴县令,调函在此。”
那人一惊,仔细看过调函印信,确实无误,忙深一拱手,“下官曹信,是山阴县主簿,见过王大人,有失礼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王臻华轻轻抬手,“不妨事。”
曹信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人里面请。”
王臻华没拒绝曹信的殷勤,让重砚和张士诚带着其余下人,连同车马行李先回后衙安顿,随后问道:“其他几位呢?县丞、典吏、巡检,这三人你帮我叫来,连同此地户籍、粮食、地域志等卷宗,让他们都一道带来。”
曹信有点吃惊,“大人一路风尘仆仆,何不先歇息一会儿?”
王臻华淡笑道:“无妨。”
曹信不敢再劝,恭声应是,退了下去。
没过多久,曹信就领着两人一齐进来,每人怀里抱着数本账册。曹信留着三缕长须,面貌斯文,颇有几分文士风度。曹信介绍了一下,他左侧的是县丞,名叫霍利元,人有些虚胖,只抱着几本账册走一小段路,鬓角就有汗流出,不时拿袖子擦一下,不一会儿功夫袖子就湿了。霍利元左侧是巡检,名叫李焕,面目精悍,身材高大,脖子上有道粗长的刀疤,从耳根斜伸到衣领里,甚是吓人。
王臻华问道:“还有一位典狱呢?”
虽然曹信和霍利元品阶相当,都是正八品,但一般而言默认是县丞权力最大,但在这山阴县,每回代表众人一起答话的都是曹信。
这一次也不例外,曹信上前一步,脸上有点为难,吞吞吐吐道:“典狱官辞了官,跟着上任县令郭大人一起走了。”
王臻华倒也不算意外。
典狱和巡检都算不入流的官吏,甚至都无品轶,只是由县衙任命即可,并不需要通过朝廷礼部的许可考核。这位典狱官跟着上任县令郭大人走,想必跟郭大人关系不错,也看好这位大人的前程,才弃了这山阴县,另攀高枝。
王臻华心中记下一笔,典狱负责监狱这一块儿,十分重要,记得回头赶紧再找一位典狱,至于是内部竞选,还是外部招募,就要看情况了。
随后王臻华让三位大人将山阴县的情况简述一遍,对照着各卷宗账册大略看了一遍,此地田力尚可,每年各项赋税倒也齐全,按说交完赋税应该有些盈余,但从各商家缴纳的各种商税来看,此地商业发展不佳,百姓购买力低出水平线很多。
这不太合理。
但王臻华问起百姓生活如何,曹信三人都说尚可。
王臻华暂且放下这一疑问,又问了其他一些细节,才揉了揉眉心,宣布散会。但三人都没走,曹信笑道:“今日大人初到,我们合该给大人接风洗尘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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