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然后头也不回地越过他走了。
这转变太快了,景冲和怔怔地站在原地,她下阶的脚步声毫不犹豫,他回神往下一看,她已经步出门口。
外头的月光,最后照到她飘乱的一头黑发。
景冲和低头一看,自己手中的,是一支折断的簪子。
簪子用红纱巾包看,一端刻看美丽的花。
这不是一件好事。
对寻常人来说,那或许值得喜悦;可是对她而言,是糟透了。
御书房里,景冲和正在写她给的算术。
而她注视着这样的景冲和。她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会如此的,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察觉这一切,却完全制止不了。
她开始觉得他是很好看的,好看到她要移开视线,也会变得迟疑。他博雅高才,为人正直,所以,宫女会逗他、倾心于他。而她以前从没想过这些。
她自己的眼耳口鼻心,她却无法控制。这不是很奇怪吗
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在藏书阁里的那些行为,韶明心里又是一阵烦躁。
她不要想了一能说不想就不想就好了。
“……今上。”景冲和草看已写算好的卷子,站在她的案前。
韶明接过,只看一眼,说:“今有术、哀分术、均输术和盈不足术,居然没有一个难倒了你。”
他没吭声,仅是恭敬地站看。最近总这样,他好像什么都没在想,只是办好她交代的事。
其实她怎会不知晓。他因为不懂她,所以也不想懂了。
藏书阁那一夜,肯定又让他更胡涂了吧。
韶明表情淡淡的,又说:“你可知吾给你算的这些是什么”
景冲和微顿,答:“似乎是和赋税有关的算术。”今天算的是人口,还有前几日的土地,以及更之前的粮食。
“嗯。”她点头,从桌后走出,缓慢地说:“国家终年冰雪,幸国土广阔,能耕之地亦大,可能够耕作的地方却有一半未开垦,自给粮食不足,已非一日之忧。单靠向异邦购买补足是不行的,如此命脉怎可掌握在别人手中吾需想办法解决。”
他在御书房这么多日子,韶明从没跟他讲过国事。
“……是。”他不由得也认真起来。韶明说得很有道理,若有朝一日异邦不卖粮食或以此为要挟,都是大大危及他们大玄。
她在室内慢慢走着,续说:“吾以前也想过,干脆攻打南边国家,强占现成农地。不过,他们有个非常骆勇善战的大将军,不是能轻易动得的。”
因为是国君,所以要想的,要考虑的,绝不是单一方面的事。玄国开国一百余年,老百姓已经过了相当长的平和日子,战争很遥远了,尤其对生在温暖富庶的南方边境的景冲和来说。
她此一言,教他警惕明白自己国家的现状。大玄的地理位置并不是最好,也因此军民以剿悍而闻名,不受其他国家侵扰,虽有粮食之虑但有极丰富的矿产,所以能够生存一百多年仍不动摇,可这并不表示国家无隐忧。
“战争劳民伤财,那么,究竟该怎么解决呢”她自言自语似的说看:“于是吾想,就只能先朝赋税方面下手了。”
一开始不懂她为何好几个日子给他大量的算术问题,原来竟然是此一用意
景冲和至此终于恍然大悟,震惊不已
“微臣……”他不知该如何说明心中那复杂的感觉。他以为韶明给他的作业根本没有意义,而今却又得知事实并非如此。
最令他错愕的是,她是故意的。故意让他分不清楚真与假。
她为什么要这样
“景冲和,你是个人才。可是,你不适合皇宫。”韶明转过身,注视着他,道:“你太直、太纯,心思太好猜侧。”若将他丢入朝中,不出三个月他肯定尸骨无存。
这些,并不是赞扬。景冲和心知,却不晓得她为何讲这些。
他既不适合,她又为何让他待在这里
“今上究竟何意”他很久……没有去猜想她的心思了。
韶明微微一笑,只是不语。
他不禁望住她。她睑上的笑容是否真的在笑他本来就无法分辨,而现在,满心生疑。
她凝视着他,许久许久。她细细地将他的样子描绘在自己脑中,然后她移开眼,启唇道:“你已经再也不会信吾了。”这不是猜测,而是断定。
她笑着说。那不知是真还假的笑容,莫名教景冲和心一紧。
“……若今上同我言明,我会信的。”像刚才那般,好好对他说明,他会相信她。
对于他的真心,她却是散漫地回道:“矣,吾不爱解释的。”
景冲和当下对她有些失望,可想一想,她不是一直都这样此时此刻的她,有可能也因为什么原因而正假装不希罕他的承诺。
“那么,便不解释吧。千言万语,总有一句会是真的。”他也不知为何自己会这么说,可就是说出口了。
他虽然不懂她,却从来也没认为她骗自己。
韶明嘴角始终含笑,眼睛重新看看他,没有移开了。
“吾忘了,你是个顽固的石头性子。”
窗外的夕阳好凄艳,映衬看皑皑白雪,有种孤高的模样。韶明很久都没有再说话,好像舍不得破坏这宁静。
景冲和耐心等看她。
待夕阳完全西沉,韶明似乎轻轻地吁一口气,说:“你知为什么你只能草到纸做的花吗”不等他回答,她自己接下去说:“因为这冰雪皇宫寸草不生。皇宫内的花园,也是假山假石,或雕刻的花草树木,吾至今没有摸过一把泥土。吾在这里住久了,吾的心和血都冷了。”
景冲和想看这些话,低声道:“我……不那么认为。”那对受她帮助的小兄妹,还有她曾在他面前开怀畅笑,都是她有血有肉的事实。
她一笑。
“不讲这些了。景冲和,吾再问你,你可知你算的那些是什么”
她又扯开话题,而他不明白她怎么又问一次。
“和赋税有关的。”
“那你觉得吾从赋税下手可好”
“我……”
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讲,就见韶明脸色冰冷地举起手。一瞬间,他没反应过来,只是先听见“啪”的一声清脆声响,随即他感到自己的睑颊十分疼痛。
韶明用力一掌捆在他脸上。
周遭宁静得吓人。
景冲和不可置信地望看她,只见她辞色俱厉地大声道:“大胆奴才吾看中你的才学将你留在宫中,你竟不知好歹,企图干政”
干政景冲和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只是单纯地回答韶明的问话,却变成干政
门外的宫女听见声响,忙跑了进来;一干侍卫则已是将景冲和围住。
韶明一挥袖,喝道:“来人啊将这奴才押下,送到大理寺问罪”
圣命一下,侍卫反剪景冲和双手,押他跪下。景冲和膀臂一阵剧痛,只能跪在韶明面前。
没有多久前,韶明还和颜悦色地对他说话,现在,却又拿他问罪。
她……
景冲和心里一片混乱。
然而,韶明仅是冷冷地对他说:“你对吾已经没有用处了。不能利用而碍吾事之人,只有杀掉一途,这就是伴君如伴虎。”
他额际冒出大滴的汗珠,紧紧注视看韶明。
以往早朝都是在光明宫,可今日韶明却让人告知大臣们前往朝阳殿候看。
虽说皇帝要不要早朝或在哪里早朝无人可以置喙,可即位三载,天天在光明宫面见臣子的韶明,是头一次换了地方,所以多多少少还是引起朝臣的关注。
几位大臣陆续来到朝阳殿,到了才知被邀请的就这几人,寒暄过后便开始议论韶明的用意。
第5章2
没一会儿,韶明来了。
无论对臣芓宫女或侍卫,韶明总是按时的,不会让人候太久。她曾说过玄国天寒地冻,教人久候是折腾人的事,让一些人感到很窝心。
只见韶明身着常服,悠悠然地缓步进入。
“臣等拜见今上今上万福”
“嗯。免礼了。”韶明微一抬手,自己先在主位落坐,而后盼咐下去道:“赐座,赐茶。”
一下子,宫仆们伶俐地搬进几张鹅项椅和小几放定,还添了热茶。几位大臣先是互看几眼,接看才拱手拜道:“谢今上隆恩”纷纷坐下。韶明双手交迭,安放在腿上,温声道:“吾今日唤你们来,是有几件重要的国事想跟众卿讨论。在还没定下前,先问问大家的意见。”
所以不在朝会上提出,而是先与众臣面议看可行不可行。被皇帝认可是心腹大臣,在场诸位都不禁脸色发光。毕竟,这三年来,韶明都表现得似乎不曾特别偏爱哪个臣子过。
延王率先跳了起来。
“承蒙今上厚爱尔等必赴汤蹈火”
他虽是王爷,可自小不爱读书,打仗倒是不错,也因为武将出身,用词激烈了点。左宰相却白他一眼,仿佛在轻视他是个老粗。
韶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延王言重了,赴汤蹈火倒是不必,若诸位真有那份心,助吾一臂之力即可。”她端起茶,慢腾腾地啜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众人屏气凝神注视看她,她启唇:“关于粮食不足、府库,还有兵马粮草,吾想,得先从赋税下手。”
闻言,众臣你看我我看你,延王一睑喜色,左宰相则是马上站起来反对。
“臣以为万万不可”
“左相别急,吾话还没说完。”她慢条斯理,道:“吾想,首先取消农户丁税,少了丁税,百姓便愿意生孩子。人口一多,家中劳力增加,生产就会变多。”玄国境内,还有一半的耕地可以开垦,增加人口需要时日,垦地也需要时日,因此眼光要放得长远,即使只是一小块地,只要可农耕,就绝不能浪费。
取消丁税众臣子原以为韶明是要增加赋税,不料她却是想要改变税制玄国的丁税和亩税两税制,行之有年,一下子说要改,改得这么大,谁也不敢轻易附和。
“今上此举,于百姓而言当然是皇恩浩荡,可……国家赋税减少,对府库是一伤害。”右宰相谨慎用词,小心翼翼地提出疑问。
“嗯。”韶明还是那样从容悠哉,启唇道:“吾刚才说的,是其一。其二,是增税。增酒商、盐商,以及海山往来买卖的关赋之税,府库缺少的部分,就由这里来补足。”
此言一出,大家面面相觑。她说的这三者,众所皆知是玄国每年赚最多银两的巨富财库,可生意做得好,与官打交道就得更好要赚银子,就要勾结官,勾得越紧越深,银子越多越好入袋。
官场的人脉加上满满的金银,这些商人的势力,还不比官小。
韶明此举是减平民税,增富人税。在此世道,这本是理所当然之事,但其中太多官商纠葛。
“禀今上此举恐会引起不满。”一人勇敢地站起来,委婉地进言。
他说的,在场的臣子们都知道,韶明当然也知道。她一睇,讲话的人是户部尚书。
玄国设有左右宰相与六部,分别抗衡,不让权力过于集中。户部尚书此人不贪,可有些怕事,经常知情不报。
韶明微微一笑,道:“不满你是说,那些偷鸡摸狗之徒会不满吗”
大家一呆。
又有人站起,拱手道:“今上,他们都是些正当的生意人。”
“正当”韶明又笑,眼底却毫无笑意。“他们肥得流油你以为吾不知道这些人为了少纳税给朝廷,每年在账面上做多少手脚不提以前,就拿吾即位这三载来计,你要不要猜猜有多少万两银”
闻言,众人皆心一凛他们日日上早朝见韶明,她讲话温温慢慢,没有什么作为,只道她顶多是个不做不错的平庸国君,却是第一次发现她竟是如此不简单。
众臣岂想得到,她为何坚持每日亲自批阅百官奏本,里面有多少芝麻绿豆的小事,又有多少大事的蛛丝马迹,她若不能掌握这些,她如何管理国家
就怕韶明下旨彻查,底下人收肮脏钱收不少的工部尚书看急地滚了出来。
“今上此事兹事体大,请今上三思”
韶明对他很反感,视线移开那张讨厌的脸,说:“你别担心,吾从头到尾只有说要取消农户丁税以及增加商税而已,此两事最是要紧。”她稍微安抚众臣,笑盈盈地道:“放心,待稳定后,吾也不会亏待他们。就当作把以前少给的给清,吾还不算他们利钱。如何”
她一席恩威并施的话说得轻松写意,可谁都听出她隐藏在其中的威胁。若是不从她,也不用翻天覆地清查,只要稍微揽一块地方,那就够鸡飞狗跳了,而谁也不想当那个倒霉的,谁也不想被连累。
宫中近来传言,韶明身边终于出现一宠臣,据随侍她的宫女和侍卫所说,那人日日夜夜在御书房和她议事。然而,韶明大概是对他腻了,只因那人多嘴说了些话,便下旨降罪,将他流放到玄国极北。
没有人能活着到极北。被判此罪的人,几乎都是在半路就冻死,或被受不了寒冷不想再前进的押解官兵杀死;即使当真走到那里,一定也是同样的下场。
明明相处过那么多日子,上一刻还带笑长谈,下一刻却掌掴降罪。她是笑看杀死她身边的宠臣的。
韶明的狠毒心肠,教人恐惧。本来对这传言还有所怀疑的大臣,此时此刻心里一阵冻寒。
朝阳殿这一行,居然是韶明设下的鸿门宴
六部尚书互望一眼,一起作揖拜道:“今上圣明尔等谨遵今上旨意”
见六部尚书表态,左右宰相只得从善如流。而延王是最后低头的。
“好极。吾这里有一份新税的调度计算,众卿拿回去传阅看了,若有意见还可上奏给吾。退下吧。”
“是。”领了薄册,个个眉头深锁。
这些人,现下要烦恼的,就是要怎么跟那些j商说明,又怎么安抚他们。
而那不关韶明的事。
她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冷掉的茶,然后睇视看尚未走出殿门的延王,道:“皇叔,你留下来。”
韶明取消丁税一事,无疑是天大的恩惠,民心将会往她倾倒,而这是延王最不愿见到之事,所以他不高兴。延王站住脚步,转过了身,一如往常,私下就不行礼。
“……今上有何事”
“关于色目人一事,吾有话说。”韶明道。
“是吗”延王凛凛地站着。“老臣洗耳恭听。”
韶明缓慢地道:“西南边有个沙漠之国,每年都需向外买水,因此和大玄有生意上的往来,他们与色目人是世仇。所谓敌之敌为吾之友,吾已派人和他们谈妥,取得承诺与协议,一起灭了那群色目人。咱们这方,只需要派出三万士兵即可,如此一来,粮草也足够了,事半功倍。”
闻言,延王一睑震惊他完全不知道此事
她居然能够在他毫不知情的状况之下,绵密地安排这许多而不走漏风声
新帝登基那年加开恩科,所有榜上的进士,皆进宫由她一个一个亲自面见之后钦点,最小的官也有七品。三年过去了,她极是惜才,有功的绝对不吝赏赐,有一些人已经晋升到高处,而即便仍是个七品官,平日与她奏本往来也没少过。
当时朝官私下暗笑她无聊,个个都要面见,浪费工夫,岂知她心里的打算
换句话说,她用自己的识人之慧,静静地布下属于她的人脉,培养了一批忠臣。
而之所以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全是因为她有耐心。在棋子到位前,她不下棋,她只是笑看观看棋局,动也不动地注视棋盘上的胡搞,教人人以为她什么也不会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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