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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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我不懂,马上掏出了两百块钱来,又指指财主住的房子的方向,又比小孩的样子。啊!我懂了,原来是那小孩子的爸爸来了。

他硬要把钱塞还给我,我定不肯,我也打手势,说是我送给小孩子的,因为他烤肉给我吃。

他很聪明,马上懂了,这个奴隶显然不是先天性的哑巴,因为他口里会发声,只是聋了,所以不会说话。

他看看钱,好似那是天大的数目,他想了会儿,又要交还我,我们推了好久,他才又好似拜了我下的弯下了身,合上手,才对我笑了起来,又谢又谢,才离开了。那是我第次碰见哑奴的情景。

过了不到星期,我照例清早起床,开门目送荷西在满天的星空下去上早班,总是五点刻左右。

那天开门,我们发现门外居然放了棵青翠碧绿的生菜,上面还洒了水。我将这生莱小心的捡起来,等荷西走远了,才关上门,找出个大口水瓶来,将这棵菜像花样竖起来插着,才放在客厅里,舍不得吃它。

我知道这是谁给的礼物。

我们在这带每天借送无数东西给沙哈拉威邻居,但是来回报我的,却是个穷得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的奴隶。

这比圣经故事上那个奉献两个小钱的寡妇还要感动着我的心。

我很想再有哑奴的消息,但是他没有再出现过。过了两个月左右,我的后邻要在天台上加盖间房子,他们的空心砖都运来堆在我的门口,再吊到天台上去。

我的家门口被弄得塌糊涂,我们粉白的墙也被砖块擦得不成样子。荷西回家来了,我都不敢提,免得他大发脾气,伤了邻居的感情。我只等着他们快快动工,好让我们再有安宁的日子过。

等了好阵,没有动工的迹象,我去晒衣服时,也会到邻居四方的洞口往下望,问他们怎么还不动工。“快了,我们在租个奴隶,过几天价钱讲好了,就会来。他主人对这个奴隶,要价好贵,他是全沙漠最好的泥水匠。”

过了几天,流的泥水匠来了,我上天台去看,居然是那个哑奴正蹲着调水泥。

我惊喜的向他走去,他看见我的影子,抬起头来,看见是我,真诚的笑容,像朵绽开的花样在脸上露出来。

这次,他才弯下腰来,我马上伸手过去,跟他握了握,又打手势,谢谢他送的生莱。他知道我猜出是他送的,脸都胀红了,又打手势问我:“好吃吗?”

我用力点点头,说荷西与我吃掉了。他再度欢喜的笑了,又说:“你们这种人,不吃生菜,牙龈会流血。”我呆了下,这种常识,个沙漠的奴隶怎么可能知道。哑奴说的是简单明了的手势,这种万国语,实在是方便。他又会表达,看就知道他的意思。

哑奴工作了几天之后,半人高的墙已经砌起来了。

那阵是火热的八月,到了正午,毒热的太阳像火山的岩浆样的流泻下来。我在房子里,将门窗紧闭,再将窗缝用纸条糊起来,不让热浪冲进房间里,再在室内用水擦席子,再将冰块用毛巾包着放在头上,但是那近五十五度的气温,还是令人发狂。

每到这么疯狂的酷热在煎熬我时,我总是躺在草席上,分秒的等候着黄昏的来临,那时候,只有黄昏凉爽的风来了,使我能在门外坐会,就是我所盼望着的最大的幸福了。

那好几日过去了,我才想到在天台上工作的哑奴,我居然忘记了他,在这样酷热的正午,哑奴在做什么?

我马上顶着热跑上了天台,打开天台的门,阵热浪冲过来,我的头马上剧烈的痛起来,我快步冲出去找哑奴,空旷的天台上没有片可以藏身的阴影。

哑奴,半靠在墙边,身上盖了块羊栏上捡来的破草席,像个不会挣扎了的老狗样,趴在自己的膝盖上。

我快步过去叫他,推他,阳光像熔化了的铁样烫着我的皮肤,才几秒钟,我就旋转着支持不住了。

我拉掉哑奴的草席,用手推他,他可怜的脸,好似哭泣似的慢慢的抬起来,望着我。

我指指我的家,对他说:“下去,快点,我们下去。”

他软弱的站了起来,苍白的脸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我受不了那个热,又用力推他,他才很不好意思的弯下腰,穿过荷西盖上的天棚,慢慢走下石阶来,我关上了天台的门,也快步下来了。

哑奴,站在我厨房外面的天棚下,手里拿着个硬得好似石头似的干面包。我认出来,那是沙哈拉威人,去军营里要来的旧面包,平日磨碎了给山羊吃的。现在这个租哑奴来做工的邻居,就给他吃这个东西维持生命。

哑奴很紧张,站在那儿动也不敢动。天棚下仍是很热,我叫他进客厅去,他死也不肯,指指自己,又指指自己的肤色,定不肯跨进去。

我再打手势:“你,我,都是样的,请进去。”从来没有人当他是人看待,他怎么不吓坏了。

最后我看他拘谨成那个可怜的样子,就不再勉强他了,将他安排在走廊上的阴凉处,替他铺了块草席。冰箱里我拿出瓶冰冻的桔子水,个新鲜的软面包,块干||乳|酪,还有早晨荷西来不及吃的白水煮蛋,放在他身旁,请他吃。然后我就走掉了,去客厅关上门,免得哑奴不能坦然的吃饭。

到了下午三点半,岩浆仍是从天上倒下来,室内都是滚烫的,室外更不知如何热了。

我,担心哑奴的主人会骂他,才又出来叫他上去工作。他,在走廊上坐得好似尊石像,桔子水喝了点点,自己的干面包吃下了,其他的东西动都不动。我看他不吃,叉着手静静的望着他。

哑奴真懂,他马上站起来,对我打手势:“不要生气,我不吃,我想带回去给我的女人和孩子吃。”他比了三个小孩子,两男女。

我这才明白了,马上找了个口袋,把东西都替他装进去,又切了大块||乳|酪和半只西瓜,还再放了两瓶可乐,我自己存的也不多了,不然可以多给他点。

他看见我在袋子里放东西,垂着头,脸上又羞愧又高兴的复杂表情,使我看了真是不忍。

我将袋子再全塞在半空的冰箱里,对他指指太阳,说:“太阳下山了,你再来拿,现在先存在在这里。”他拚命点头,又向我弯下了腰,脸上喜得都快哭了似的,就快步上去工作了。

我想,哑奴定很爱他的孩子,他定有个快乐的家,不然他不会为了这点点食物高兴。我犹豫了下,把荷西最爱吃的太妃糖盒子打开,抓了大把放在给哑奴的食物口袋里。

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食物,我能给他的实在太贫乏了。

星期天,哑奴也在工作,荷西上天台去看他。哑奴第次看见我的丈夫,他丢下了工作,快步跨过砖块,口里呀呀的叫着,还差几步,他就伸长了手,要跟荷西握手,我看他先伸出手来给荷西,而没有弯下腰去,真是替他高兴。在我们面前,他的自卑感点点自然的在减少,相对的人与人的情感在他心里点点的建立起来。我笑着下天台去,荷西跟他打手语的影子,斜斜的映在天棚上。

到了中午,荷西下来了,哑奴高高兴兴的跟在后面。荷西头的粉,想来他定在跟哑奴起做起泥工来了。“三毛,我请哑巴吃饭。”

“荷西,不要叫他哑巴!”

“他听不见。”

“他眼睛听得见。”

我拿着锅铲,对哑奴用阿拉伯哈萨尼亚语,慢慢的夸大着口形说:“沙——黑——毕。”朋友

又指指荷西,再说:“沙——黑——毕。”

又指我自己:“沙——黑——布——蒂。”女朋友再将三个人做个圈圈,他完全懂了,他不设防的笑容,又度感动了我。他很兴奋,又有点紧张,荷西推推他,他步跨进了客厅,又对我指指他很脏的光脚,我对他摇摇手,说不要紧的,就不去睬他了,让两个男人去说话。

过了会儿,荷西来厨房告诉我:“哑奴懂星象。”“你怎么知道?”

“他画的,他看见我们那本画上的星,他画就画出了差不多的位置。”

过会,我进客厅去放刀叉,看见荷西跟哑奴趴在世界地图上。

哑奴找也不找,手就指在撒哈拉上,我呆了下,他又指指在西班牙,又指指荷西,我问他:“我呢?”

他看看我,我恶作剧的也指指西班牙,他做出大笑的样子,摇手,开始去亚洲地图那带找,这下找不到了,交了白卷。

我指指他的太阳|岤,做出个表情——笨!

他笑得要翻倒了似的开心。

哑奴实在是个聪明的人。

青椒炒牛肉拌饭,哑奴实在吃不下去,我想,他这生,也许连骆驼山羊肉都吃不到几次,牛肉的味道定受不了。我叫他吃白饭酒盥,他又不肯动手,拘谨的样子又回来了。

我叫他用手吃,他低着头将饭吃掉了。我决定下次不再叫他同吃饭,免得他受罪。

消息传得很快,邻居小孩看见哑奴在我们家吃饭,马上去告诉大人,大人再告诉大人,下四周都知道了。这些人对哑奴及我们产生的敌意,我们很快的觉察到了。“三毛,你不要理他,他是‘哈鲁佛’!脏人!”哈鲁佛是猪的意思

邻居中我最讨厌的个小女孩第个又妒又恨的来对我警告。

“你少管闲事,你再叫他‘哈鲁佛’,荷西把你捉来倒吊在天台上。”

“他就是猪,他太太是疯子,他是替我们做工的猪!”说完她故意过去吐口水在哑奴身上,然后挑战的望着我。

荷西冲过去捉这个小女鬼,她尖叫着逃下天台,躲进自己的家里去。

我很难过,哑奴声也不响的拾起工具,抬起头来,我发觉我的邻居正阴沉的盯着荷西和我,我们什么都不说,就下了天台去。

有个黄昏,我上去收晾着的衣服,又跟哑奴挥挥手,他已在砌屋顶了,他也对我挥挥手。恰巧荷西也下班了,他进了门也上天台来。

哑奴放下了工具,走过来。

那天没有风沙,我们的电线上停了串小鸟,我指着鸟叫哑奴看,又做出飞翔的样子,再指指他,做了个手势:“你——不自由,做工做得半死,毛钱也没有。”

“三毛,你好啦!何苦去激他。”荷西在骂我。“我就是要激他,他有本事在身,如果自由了,可以养活家人不成问题。”

哑奴呆呆的望了会儿天空,比比自己肤色,叹了口气。过会,他又笑了,他对我们指指他的心,再指指小鸟,又做了飞翔的动作。

我知道,他要说的是:“我的身体虽是不自由的,但是我的心是自由的。”

他说出如此有智慧的话来,令我们大吃惊。

那天黄昏,他坚持要请我们去他家。我赶快下去找了些吃的东西,又装了瓶奶粉和白糖跟着他同回去。

他的家,在镇外沙谷的边缘,孤伶伶的个很破的帐篷在夕阳下显得如此的寂寞而悲凉。

我们方才走近,帐篷里扑出来两个光身子的小孩,大叫欢笑着冲到哑奴身边,哑奴马上笑呵呵的把他们抱起来。帐篷里又出来了个女人,她可怜得缠身的包布都没有,只穿了条两只脚都露在外面的破裙了。

哑奴再的请我们进去坐,我们弯下了身子进去,才发觉,这个帐篷里只有几个麻布口袋铺在地上,铺不满,有半都是沙地。帐篷外,有个汽油桶,里面有半桶水。

哑奴的太太羞得背对着帐篷布,不敢看我们。哑奴马上去打水生火,用个很旧的茶壶煮了水,又没有杯子给我们喝,他窘得不得了,急得满头大汗。荷西笑笑,叫他不要急,我们等水凉了点,就从茶壶里传着喝,他才放心了似的笑了,这已是他最好的招待,我们十分感动。

大孩子显然还在财主家做工,没有回来,小的两个,依在父亲的怀里,吃着手指看我们。我赶快把东西拿出来分给他们,哑奴也马上把面包递给背坐着的太太。

坐了会儿,我们要走了,哑奴抱着孩子站在帐篷外向我们挥手。荷西紧紧的握住我的手,再回头去看那个苦得没有立锥之地的家人,我们不知怎的觉得更亲密起来。“起码,哑奴有个幸福的家,他不是太贫穷的人啊!”我对荷西说。

家,对每个人,都是欢乐的泉源啊!再苦也是温暖的,连奴隶有了家,都不觉得他过份可怜了。

以后,我们替他的孩子和太太买了些廉价的布,等哑奴下工了,悄悄的塞给他,叫他快走,免得又要给主人骂。

回教人过节时,我们送给他麻袋的炭,又买了几斤肉给他。我总很羞愧这样施舍他,总是白天去,他不在家,我放在他帐篷外,就跑掉。哑奴的太太,是个和气的白痴,她总是对我笑,身上包着我替她买的蓝布。

哑奴不是没有教养的沙哈拉威人,他没有东西回报我们,可是,他会悄悄的替我们补山羊踩坏了的天棚;夜间偷了水,来替我们洗车;刮大风了,他马上替我收衣服,再放在个洗干净的袋子里,才拉起天棚的板,替我丢下来。

荷西跟我直想替哑奴找获得自由的方法,可是完全不得要领,都说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们不知道,如果替他争取到自由,又要怎么负担他,万我们走了,他又怎么办。

其实,我们并没有认真的想到,哑奴的命运会比现况更悲惨,所以也没有积极的设法使他自由了。

有天,沙漠里开始下起大雨来,雨滴重重的敲打在天棚上,我醒了,推着荷西,他也起来了。

“听!在下雨,在下大雨。”我怕得要命。

荷西跳起来,打开门冲到雨里去,邻居都醒了,大家都跑出来看雨,口里叫着:“神水!神水!”

我因为这种沙漠里的异象,吓得心里冰冷,那么久没有看见雨,我怕得缩在门内,不敢出去。

大家都拿了水桶来接雨,他们说这是神赐的水,喝了可以治病。

豪雨不停的下着,沙漠成了片泥泞。我们的家漏得不成样子。沙漠的雨,是那么的恐怖。

雨下了天夜,西班牙的报纸,都刊登了沙漠大雨的消息。

哑奴的工程,在雨后的第二星期,也落成了。

那天,我在百万\小!说,黄昏又来了,而荷西当天加班,要到第二日清晨才能回来。

突然我听见门外有小孩子异常吵闹的声音,又有大人在说话的声音。

邻居姑卡用力敲我的门,我开门,他就很激动的告诉我:“快来看,哑巴被卖掉了,正要走了。”

我耳朵里轰的响,捉住姑卡问:“为什么卖了?怎么突然卖了?是去哪里?”

姑卡说:“下过雨后,‘茅里他尼亚’长出了很多草,哑巴会管羊,会管接生小骆驼,人家来买他,叫他去。”“他现在在哪里?”

“在建房子的人家门口,他主人也来了,在里面算钱。”

我匆匆忙忙的跑去,急得气得脸都变了,我拚命的跑到邻居的门外,看见辆吉普车,驾驶座旁坐了哑奴。

我冲到车子旁去,看见他呆望着前方,好似尊泥塑的人样,面上没有表情。我再看他的手,被绳子绑了起来,脚踝上也绑了松松的段麻绳。

我捂住嘴,望着他,他不看我。我四顾看,都是小孩子围着。我冲进邻居的家,看见有地位的财主悠然的在跟群穿着很好的人在喝茶,我知道这生意是成交了,没有希望救他了。

我再冲出去,看着哑奴,他的嘴唇在发抖,眼眶干干的。我冲回家去,拿了仅有的现钱,又四周看了看,我看见自己那块铺在床上的大沙漠彩色毯子,我没有考虑的把它拉下来,抱着这床毯子再往哑奴的吉普车跑去。

“沙黑毕,给你钱,给你毯子,”我把这些东西堆在他怀里,大声叫着。

哑奴,这才看见了我,也看见了毯子。他突然抱住了毯子,口里哭也似的叫起来,跳下车子,抱着这床美丽的毯子,没命的往他家的方向奔去,因为他脚上的绳子是松松的挂着,他可以小步的跑,我看着他以不可能的速度往家奔去。

小孩们看见他跑了,马上叫起来。“逃啦!逃啦!”

里面的大人追出来,年轻的顺手抓了条大木板,也开始追去。

“不要打!不要打!”

我紧张得要昏了过去,面叫着面也跑起来,大家都去追哑奴,我舍命的跑着,忘了自己有车停在门口。

跑到了快到哑奴的帐篷,我们大家都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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