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果太太叫他去东,他定往西;请他穿红,他定着绿。做了稀的,他要吃干的;做了甜的,他说还是咸的好。这样在家作对,是他很大的娱乐之。
起初我看透了他的心理,有什么要求,就用相反的说法去激他,他不知不觉的中了计,遂了我的心愿。后来他又聪明了点,看透了我的心理,从那时候起,无论我反反覆覆的讲,他的态度就是不合作,如同个傻瓜般的固执,还常常得意的冷笑:“嘿!嘿!我赢了!”
“如果有天你肯跟我想得样,我就去买奖卷,放鞭炮!”我瞪着他。
我可以确定,要是我们现在再结次婚,法官问:“荷西,你愿意娶三毛为妻吗?”他这个习惯性的“不”字,定会溜出口来。结过婚的男人,很少会说“是”,大部份都说相反的话,或连话都不说。
荷西刚结婚的时候,好似小孩子扮家家酒,十分体谅妻子,情绪也很高昂,假日在家总是帮忙做事。可惜好景不常,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背诵如教条的男性自尊又慢慢的苏醒了。
吃饭的时候,如果要加汤添饭,伸手往我面前递,就好似太阳从东边出来样的自然。走路经过张报纸,他当然知道跨过去,不知道捡起来。有时我病了几天,硬撑着起床整理已经乱得不像样的家,他亦会体贴的说:“叫你不要洗衣服,又去洗了,怎么不听话的。”
我回答他:“衣不洗,饭不煮,地不扫,实在过不下去了,才起来理的。”
“不理不可以吗?你在生病。”
“我不理谁理?”我渴望这人发条开动,做个“清扫机器人”有多可爱。
“咦!谁也不理啊!不整理,房子又不会垮!”
这时候我真想拿大花瓶打碎他的头,可是碎的花瓶也得我扫,头倒不定打得中,所以也就算了。
怎么样的女人,除非真正把心横着长,要不然,家务还是缠身,样也舍不得不管,真是奇怪的事情。这种心理实在是不可取,又争不出个三长两短来。
我们结合的当初,不过是希望结伴同行,双方对彼此都没有过份的要求和占领。我选了荷西,并不是为了安全感,更不是为了怕单身辈子,因为这两件事于我个人,都算不得太严重。
荷西要了我,亦不是要个洗衣煮饭的女人,更不是要朵解语花,外面的洗衣店小饭馆,物美价廉,女孩子莺莺燕燕,总比家里那个可人。这些费用,不会超过组织个小家庭。
就如我上面所说,我们不过是想找个伴,同走走这条人生的道路。既然是个伴,就应该时刻不离的胶在起才名副其实。可惜这点,我们又偏偏不很看重。
许多时候,我们彼此在小小的家里漫游着,做着个人的事情,转角碰着了,闪下身,让过双方,那神情,就好似让了个影子似的漠然。更有多少夜晚,各自抱本书,啃到天亮,各自哈哈对书大笑,或默默流下泪来,对方绝不会问声:“你是怎么了,疯了?”
有时候,我想出去散散步,说声“走了”,就出去了,过会自会回来。有时候早晨醒了,荷西已经不见了,我亦不去瞎猜,吃饭了,他也自会回来的,饥饿的狼知道那里有好吃的东西。
偶尔的孤独,在我个人来说,那是最最重视的。我心灵的全部从不对任何人开放,荷西可以进我心房里看看坐坐,甚至占据席;但是,我有我自己的角落,那是:“我的,我个人的”。结婚也不应该改变这角,也没有必要非向另外个人完完全全开放,任他随时随地跑进去捣乱,那是我所不愿的。
许多太太们对我说:“你这样不管你先生是很危险的,定要把他牢牢的握在手里。”她们说这话时,还做着可怕的手势,捏着拳头,好像那先生变成好小个,就在里面扭来扭去挣扎着似的。
我回答她们:“不自由,毋宁死,我倒不是怕他寻死。问题是,管犯人的,可能比做犯人的还要不自由,所以我不难为自己,嘿!嘿!”
自由是多么可贵的事,心灵的自由更是我们牢牢要把握住的;不然,有了爱情仍是不够的。
有的时候,荷西有时间,他约了邻居朋友,几个人在屋顶上敲敲补补,在汽车底下爬出爬进,大声的叫喊着。漆着房子,挖着墙,有事没事的把自己当作伟大的泥水匠或木匠,我听见他在新鲜的空气里稀哩哗啦的乱唱着歌,就不免会想到,也许他是爱太太,可是他也爱朋友。个男人与朋友相处的欢乐,即使在婚后,也不应该剥削掉他的。谁说个丈夫只有跟妻子在起时才可以快乐?
可惜的是,跟邻居太太们闲话家常,总使我无聊而不耐,尤其是她们东家长西家短起来,我就喝不下咖啡,觉得什么都像泥浆水。
大胡子不是个罗曼蒂克的人,我几次拿出《语言行为》这本书来,再冷眼分析着他的坐相站相睡相,没有点是我希望他所表现出来的样式,跟书上讲的爱侣完全不同。
有次我突然问他:“如果有来世,你是不是还是娶我?”他背着我干脆的说:“绝不!”
我又惊又气,顺手用力拍的打了他拳,他背后中枪,也气了,跳翻身来与我抓着手对打。
“你这小瘪三,我有什么不好,说!”
本来期望他很爱怜的回答我:“希望生生世世做夫妻”,想不到竟然如此无情的句话,实在是冷水浇头,令人控制不住,我顺手便又跳起来踢他。
“下辈子,就得活个全新的样子,我根本不相信来世。再说,真有下辈子,娶个式样的太太,不如不活也罢!”
我恨得气结,被他如此当面拒绝,实在下不了台。“其实你跟我想的完完全全样,就是不肯讲出来,对不对?”他盯着我看。
我哈的下笑出来,拿被单蒙住脸,真是知妻莫若夫,我实在心里真跟他想的模样,只是不愿说出来。
既然两人来世不再结发,那么今生今世更要珍惜,以后就都是旁人家的了。
大胡子是个没有什么原则的人,他说他很清洁,他每天洗澡刷牙穿干净衣服。可是外出时,他就把脚搁在窗口,顺手把窗帘撩起来用力擦皮鞋。
我们住的附近没有公车,偶尔我们在洗车,看见邻居太太要进城去,跑来跟我们搭讪,我总会悄悄的蹲下去问荷西:“怎么样,开车送她去?起码送到公路上免得她走路。”
这种时候,荷西总是毫不客气的对那个邻居直接了当的说:“对不起,我不送,请你走路去搭车吧!”“荷西,你太过份了。”那个人走了之后我羞愧的责备他。“走路对健康有益,而且这是个多嘴婆,我讨厌她,就是不送。”
如果打定主意不送人倒也算了,可是万有人病了死了手断了腿跌了太太生产了,半夜三更都会来打门,那时候的荷西,无论在梦里如何舒服,也是跳就起床,把邻居送到医院去,不到天亮不回来。我们这区住着的大半是老弱残病,洋房是很漂亮,亲人却个也没有。老的北欧人来退休,年轻的太太们领着小孩子独自住着,先生们往往都在非洲上班,从不回来。
家中的巧克力糖,做样子的酒,大半是邻居送给荷西的礼物。这个奇怪的人,吼叫起来声音很吓人,其实心地再好不过,他自己有时候也叫自己纸老虎。
起出门去买东西,他这也不肯要,那也不肯买,我起初以为他责任心重,又太客气,后来才发觉,他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情愿买样贵的好的东西,也不肯要便宜货。我本想为这事生生气,后来把这种习惯转到他娶太太的事情上去想,倒觉得他是抬举了我,才把我这块好玉捡来了。挑东西都那么嫌东嫌西,娶太太他大概也花了不少心思吧!我到底是贵的,这想,便眉开眼笑了。
夫妇之间,最怕的是彼此侵略,我们说了,谁也不是谁的另半,所以界线分明。有时兴致来了,也越界打门争吵番,吵完了倒还讲义气,英雄本色,不记仇,不报仇,打完算数,下次再见。平日也样称兄道弟,绝对不会闹到警察那儿去不好看,在我们的家庭里,“警察”就是公婆,我最怕这两个人。在他们面前,绝对安分守己,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不把自己尾巴露出来。
我写了前面这些流水帐,再回想这短短几年的婚姻生活,很想给自己归了类,把我们放进些婚姻的模式里去比比看,跟哪种比较相像。放来放去,觉得很羞愧,好的传统的,我们都不是样子;坏的贱的,也没那么差。如果说,“开放的婚姻”这个名词可以用在我们的生活里,那么我已是十分的满意了,没有什么再好的定义去追求了。
夫妇之间的事情,酸甜苦辣,混淆不清,也正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小小的天地里,也是个满满的人生,我不会告诉你,在这片深不可测的湖水里,是不是如你表面所见的那么简单。想来你亦不会告诉我,你的那片湖水里又蕴藏着什么,各人的喜乐和哀愁,还是各人担当吧!
哑 奴
我第次被请到镇上个极有钱的沙哈拉威财主家去吃饭时,并不认识那家的主人。
据这个财主堂兄太太的弟弟阿里告诉我们,这个富翁是不轻易请人去他家里的,我们以及另外三对西籍夫妇,因为是阿里的朋友,所以才能吃到驼峰和驼肝做的烤肉串。
进了财主像迷宫也似宽大的白房子之后,我并没有像其他客人样,静坐在美丽的阿拉伯地毯上,等着吃也许会令人呕吐的好东西。
财主只出来应酬了会儿,就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去。
他是个年老而看上去十分精明的沙哈拉威人,吸着水烟,说着优雅流畅的法语和西班牙话,态度自在而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骄傲。
应酬我们这批食客的事情,他留下来给阿里来做。
等我看完了这家人美丽的书籍封面之后,我很有礼的问阿里,我可不可以去内房看看财主美丽的太太们。“可以,请你进去,她们也想看你,就是不好意思出来。”我个人在后房里转来转去,看见了间间华丽的卧室,落地的大镜子,美丽的女人,席梦思大床,还看见了无数平日在沙漠里少见的夹着金丝银线的包身布。
我很希望荷西能见见这财主四个艳丽而年轻的太太,可惜她们太害羞了,不肯出来会客。
等我穿好个女子水红色的衣服,将脸蒙起来,慢慢走回客厅去时,里面坐着的男人都跳了起来,以为我变成了第五个太太。
我觉得我的打扮十分合适这房间的情调,所以决定不脱掉衣服,只将蒙脸的布拉下来,就这么等着吃沙漠的大菜。
过了不会,烧红的炭炉子被个还不到板凳高的小孩子拎进来,这孩子面上带着十分谦卑的笑容,看上去不会超过八九岁。
他小心的将炉子放在墙角,又出去了,再会,他又捧着个极大的银托盘摇摇摆摆的走到我们面前,放在大红色编织着五彩图案的地毯上。盘里有银的茶壶,银的糖盒子,碧绿的新鲜薄荷叶,香水,还有个极小巧的炭炉,上面热着茶。
我赞叹着,被那清洁华丽的茶具,着迷得神魂颠倒。
这个孩子,对我们先轻轻的跪了下,才站起来,拿着银白色的香水瓶,替每个人的头发上轻轻的洒香水,这是沙漠里很隆重的礼节。
我低着头让这孩子洒着香水,直到我的头发透湿了,他才罢手。时里,香气充满了这个阿拉伯似的宫殿,气氛真是感人而庄重。
这来,沙哈拉威人强烈的体臭味,完全没有了。
再过了会儿,放着生骆驼肉的大碗,也被这孩子静静的捧了进来,炭炉子上架上铁丝网。我们这群人都在高声的说着话,另外两个西班牙太太正在谈她们生孩子时的情形,只有我,默默的观察着这个身子的举动。
他很有次序的在做事,先串肉,再放在火上烤,同时还照管着另个炭炉上的茶水,茶滚了,他放进薄荷叶,加进硬块的糖,倒茶叶,他将茶壶举得比自己的头还高,茶水斜斜准准的落在小杯子里,姿势美妙极了。
茶倒好了,他再跪在我们面前,将茶杯双手举起来给我们,那真是美味香浓的好茶。
肉串烤熟了;第批,这孩子托在个大盘子里送过来。
驼峰原来全是脂肪,驼肝和驼肉倒也勉强可以入口。男客们和我人拿了串吃将起来,那个小孩子注视着我,我对他笑笑,眨眨眼睛,表示好吃。
我吃第二串时,那两个土里土气的西班牙太太开始没有分寸的乱叫起来。
“天啊!不能吃啊!我要吐了呀!快拿汽水来啊!”
我看见她们那样没有教养的样子,真替她们害羞。
预备了大批材料,女的只有我个人在吃,我想,叫个小孩子来侍候我们,而我们像废物样的坐食,实在没有意思,所以我干脆移到这孩子旁边去,跟他坐在起,帮他串肉,自烤自吃。骆驼的味道,多洒点盐也就不大觉得了。
这个孩子,直低着头默默的做事,嘴角总是浮着丝微笑,样子伶俐极了。
我问他:“这样块肉,块驼峰,再块肝,穿在起,再放盐,对不对?”
他低声说:“哈克!”对的是的等意思。
我很尊重他,扇火翻肉,都先问他,因为他的确是个能干的孩子。我看他高兴得脸都红起来了,想来很少有人使他觉得自己那么重要过。
火那边坐着的群人,却很不起劲。阿里请我们吃道地的沙漠菜,这两个讨厌的女客还不断的轻视的在怪叫。茶不要喝,要汽水;地下不会坐,要讨椅子。
这些事情,阿里都大声叱喝着这个小孩子去做。
他又得管火,又不得不飞奔出去买汽水,买了汽水,又去扛椅子,放下椅子,又赶快再来烤肉,忙得满脸惶惑的样子。
“阿里,你自己不做事,那些女人不做事,叫这个最小的忙成这副样子,不太公平吧!”我对阿里大叫过去。阿里吃下块肉,用烤肉叉指指那个孩子,说:“他要做的还不止这些呢,今天算他运气。”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事?”
荷西马上将话题扯开去。
等荷西他们说完了,我又隔着火坚持我的问话。“他是谁?阿里,说嘛!”
“他不是这家里的人。”阿里有点窘。
“他不是家里的人,为什么在这里?他是邻居的小孩?”“不是。”
室内静了下来,大家都不响,我因为那时方去沙漠不久,自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好似很窘,连荷西都不响。“到底是谁嘛?”我也不耐烦了,怎么那么拖泥带水的呢。“三毛,你过来,”荷西招招手叫我,我放下肉串走过去。
“他,是奴隶。”荷西轻轻的说,生怕那个孩子听见。我捂住嘴,盯着阿里看,再静静的看看那低着头的孩子,就不再说话了。
“奴隶怎么来的?”我冷着脸问阿里。
“他们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生来就是奴隶。”
“难道第个生下来的黑人脸上写着——我是奴隶?”我望着阿里淡棕色的脸不放过对他的追问。
“当然不是,是捉来的。沙漠里看见有黑人住着,就去捉,打昏了,用绳子绑个月,就不逃了;全家捉来,更不会逃,这样代代传下来就成了财产,现在也可以买卖。”见我面有不平不忍的表情,阿里马上说:“我们对待奴隶也没有不好,像他,这小孩子,晚上就回去跟父母住帐篷,他住在镇外,很幸福的,每天回家。”
“这家主人有几个奴隶?”
“有两百多个,都放出去替西班牙政府筑路,到月初,主人去收工钱,就这么暴富了。”
“奴隶吃什么?”
“西班牙承包工程的机关会给饭吃。”
“所以,你们用奴隶替你们赚钱,而不养他们。”我斜着眼眇着阿里。
“喂!我们也弄几个来养。”个女客对她先生轻轻的说。
“你他妈的闭嘴!”我听见她被先生臭骂了句。告别这家财主时,我脱下了本地衣服还给他美丽的妻子。大财主送出门来,我谢谢了他,但不要再跟他握手,这种人我不要跟他再见面。
我们这群人走了条街,我才看见,小黑奴追出来,躲在墙角看我。伶俐的大眼睛,像小鹿样温柔。我丢下了众人,轻轻的向他跑去,皮包里找出两百块钱,将他的手拉过来,塞在他掌心里,对他说:“谢谢你!”才又转身走开了。
我很为自己羞耻。金钱能代表什么,我向这孩子表达的,就是用钱这种方式吗?我想不出其他的方法,但这实在是很低级的亲善形式。
第二天我去邮局取信,想到奴隶的事,顺便就上楼去法院看看秘书老先生。
“哈,三毛,久不来了,总算还记得我。”
“秘书先生,在西班牙的殖民地上,你们公然允许蓄奴,真是令人感佩。”
秘书听了,唉的叹了口长气,他说:“别谈了,每次沙哈拉威人跟西班牙人打架,我们都把西班牙人关起来,对付这批暴民,我们安抚还来不及,那里敢去过问他们自己的事,怕都怕死了。”
“你们是帮凶,何止是不管,用奴隶筑路,发主人工钱,这是笑话!”
“唉,干你什么事?那些主人都是部落里的首长,马德里国会,都是那些有势力的沙哈拉威人去代表,我们能说什么。”“堂堂天主教大国,不许离婚,偏偏可以养奴隶,天下奇闻,真是可喜可贺。嗯!我的第二祖国,天哦”“三毛,不要烦啦!天那么热”
“好啦!我走啦!再见!”我大步走出法院的楼。
那天的傍晚,有人敲我的门,很有礼貌,轻轻的叩了三下就不再敲了,我很纳闷,哪有这么文明的人来看我呢!
开门看,个不认识的中年黑人站在我门口。
他穿得很破很烂,几乎是破布片挂在身上,裹头巾也没有,满头花白了的头发在风里飘拂着。
他看见我,马上很谦卑的弯下了腰,双手交握在胸前,好似在拜我似的。他的举止,跟沙哈拉威人的无礼,成了很大的对比。
“您是?”我等着他说话。
他不会说话,口内发出沙哑的声音,比着个小孩身形的手势,又指指他自己。
我不能领悟他的意思,只有很和气的对他问:“什么?我不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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