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卫皆手按刀柄未得亮刃,闻言不退,竟齐刷刷单膝跪地。
乐偃怒气勃然:“你们确实反了?”
禁卫番头放胆一言:“将军说过,君为重臣为轻,若有一日君要臣死,他便死,我等奉的是君令,而非军令。君上,请离开将军身前!”
“好!”乐偃怒且喜,心头百味杂陈,回身指着仇猰又是一声,“好!”
好你个将军,好你个臣子,好你个忠肝逆胆!
乐偃一把将仇猰揪到跟前,咬牙切齿:“臭小子你混够了没?不止是恂儿拿你当兄弟,孤也早当你是兄弟了,亲兄弟!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何至于此?”
仇猰好像具无魂无心的傀儡人偶,四肢散架了一般随着乐偃的摇晃胡乱摆荡,脑袋也耷拉在一侧肩头,只是笑,形容失常。
“你不会是我的兄弟。”他已连谦称都不用了,“你不会愿意的。谁都不会愿意!我哥就不愿意,可他没办法。我也没办法。有那样的娘亲,我们没办法,没得选。人这辈子,爹娘没得选!”
乐偃愣了。
不可置信地看见泪水划过仇猰眼角滴滴没进发隙。
他突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见到仇猰哭。相识数载,即便伤重垂危,哪怕战友惨死,这人都不曾在人前显露哀戚。仇猰自己说过,八岁以后再没哭过。不会了,忘了!
眼前人仿佛邪灵附体换了心肠,双目失焦满面怆痛,绝了念一般默默垂泪,倔强又软弱,十分矛盾。
乐偃感到惶惑:“小猰,你怎么了呀?”
“我不知道!”仇猰攥住他手用力扯开,一步两步,跌撞着后退,喃喃地说,“我不知道。它自己掉下来的,我都不晓得这算不算哭。我早就忘了哭是什么感觉了!”
乐偃小心地跨前一步,眉目也哀:“舍不得,对不对?再恨再怨,再后怕,纵使她已刀剑相向,但有一瞬也宁愿是你先于她死了,譬如偿还。命从何来,便统统还她,都还她!”
仇猰站下了,低头反复翻看自己的手,僵硬地摇了下头:“她没有!”
猛抬头,目露妒火:“她和她不一样!她利用你控制你,但从没有一刻要另择傀儡取代你。你始终是她的儿子,是名正言顺的王。她不杀你,你不杀她,你们很公平。你没错,你没错!”
“小猰……”
“她不要我!”仇猰骤起一声咆哮,“一次,两次,许多次,嫌我小嫌我穷,直到我长大了我是将军,她依然不要我!她希望我死在战场上,甚至已经预备好过继大哥的儿子与我做嗣子承袭爵位,所以她连獬儿都不放过。那我为什么不能杀她?为什么她明明举起了刀,我依旧没法杀了她?我斩不下去,不敢斩!我怕被人弹劾弑母大逆,我怕失去权力以后他就走了。他走了,他走了,走了……”
他言语无序意识混沌,涣散的眸光在人群中胡乱搜寻,往前不是后退无路,步履踉跄,最终跌坐在御阶上,窒息般发出夯夯的呼吸声。
乐偃不顾汝忱劝阻冲上前去抱住摇摇欲坠的仇猰,拼命唤他。
起初他仿佛听见了,双眼拨过来浑噩地将乐偃望着,却似乎看不清认不得。垂眸复思量,慢吞吞在袖袋里摸索一番,捉乐偃的手掌抚平了,将袋中取出的物什交在他手。
“这是!”是弓弦,闪着粼粼的银光,乃妖族的技法,天蚕丝缠魔兽的筋,据称可张弓射日。
全凥卽国只有一人得过这种弦,王后卉恂。
乐偃知道这弦给了仇猰,也清楚赠与的意义。
“小猰!”卉恂持弓奔进殿堂,见弓弦百感交集。
回忆潺潺,流水光年——
“放手啊小猰!”
“我不!”
“弦很利,你手指会废的。”
“只要它不断,废一只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死撑下去没有意义!我们俩上不去,最终你还是会力竭的。放开我,你或许能再往上攀一攀,多活一个是一个,有什么不划算的?”
“那我也等!君上会来的,一定会来的!若来不及,我便陪恂哥黄泉走一场,下辈子还做兄弟。”
“傻小子!你不找你的心上人了?你甘心吗?”
“不甘心!你死了,君上也不甘心的!哎哟你很啰嗦,说话费力气,我省省,你别搭理我!”
——卉恂蹲在仇猰跟前,弓搁在脚边,伸手轻柔地抚他腮颊上的伤痕。
“傻小子啊!”卉恂还将弓弦放回他手里,笑,也哭了,“既然求我,那说完了再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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