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澜心里一沉,她娘的医术,她是晓得的,若是她都没办法,这天地之大,哪还有人能救得了吕书辞。
她握紧了拳头,眼神忽然坚毅起来。
有。
汲望月一定会有办法。
想到这儿,她忽然站起来,什么都没有说,大步向外走去。
“轻儿!轻儿!”
黎倩似乎猜到她要去做什么,惊得急忙起身,却因为连日劳累,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朵澜急忙回身,见大家手忙脚乱地围住黎倩,强忍哀戚,克制地再次转身,向外奔去。
她有多久没见到望月了?
好像是好久了。
也好像没有多久。
她站在岭台的一端,穿过人海,一眼便看见了那个杀气狰狞,却仍旧不失美貌的男人。
即使衣衫残破,即使沾满血渍,眼前的男人,还是那样淡漠,只是每一次挥剑,都要取人命。
是了,他有心魔,他要用吕家人的血,来祭奠母亲曾受过的屈辱——
过了这么多年,他甚至有些记不起娘亲的样子,可是,这种仇恨,一直在支撑着他——
催促他,杀!杀!杀!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男人忽然用力一挥,剑气所到之处,哀嚎遍野。
香川和寒烟,各自解决了身边的敌手,已经开始向望月的方向聚合。
眼看着,这一场鏖战,就要现出分晓。
朵澜吸了一口气,双足一点,却不防,被一个人拦下来。
“第五鹤,不要拦我,这是我和汲望月的事……”
她的话,被他截断。
眼前的第五鹤,眼神好骇人,只见他的白发随风舞动,一双眼,黑得像是墨一般。
恻的声音响在耳边,“谁说,这是,你和他的事情……”
她蓦地愣住。
一种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
眼前有破碎的画面闪过——
他忽然一夜白头……他神奇地逃脱了胡岱远的天罗地网……他身上可疑的伤疤……既不是剑伤,也不是刀疤……
还有不嗔曾说过的话,第五鹤身上的气场,很诡异,透着妖孽……
叶朵澜打了个哆嗦,恐惧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你想到了。”
第五鹤抓着她的衣领,咂着嘴巴,似乎在可惜着她的后知后觉。
“把她带过来。”
望月已经放下了剑,在风中遗世独立,只是不停地转着手上的玉扳指,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第五鹤闻言,恭敬地点头,将朵澜往怀里一夹,飞快地飞至望月身前。
“主人,刚才吕书辞的大徒弟,叫她小师妹。”
此刻的第五鹤,哪里还有半分尊贵的样子,那恭顺的模样,好像只是汲望月身边的一条狗。
是啊,那夜,在清风县的地牢里,原先的第五鹤,早已经死了。
他是,望月亲手打造的,比胡岱远还要出色的,一个傀儡。
他们有过对彼此的承诺:望月助他登上皇位,而他,给望月无以伦比的权利。
望月不说话,只是淡淡地打量着朵澜。
朵澜站定身子,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向第五鹤。
可怜、心痛、怨恨……
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心,好疼……
就好像是,一直熟稔爱慕的人儿,转眼间形同陌路,不仅如此,还成为了完全对立的两面。
“是啊,我弃命山庄的第一女杀手,其实是吕家的大小姐呢。”
望月轻轻开口,思绪好像回到了许久以前。
“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抓着我的衣角,像只猫,像只狗,我忽然想,其实养一个宠物,也不错……”
朵澜的眼眶,猛地涌出一片热潮,不知是为谁心碎。
“望月,你、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么……”
她站在他面前,和他的距离不过咫尺,可是为什么,她觉得,眼前的男人,陌生得令她心悸。
“爱?”
他忽然好像被这个字眼给惊讶到了,只是重复了一遍,半晌不再出声。
朵澜等了许久,终于还是等不到一个答案,她抬手拾袖将脸上的泪痕抹去,只是那泪水源源不断,擦了半天,脸上终还是湿湿的。
一旁的第五鹤斜眼旁观,并不做声。
“望月,请你放过我爹爹,他不曾做过任何伤害你汲家的事情。”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谈及儿女私情的时候。
“放过?”
陷在思索中的望月,终于回神,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大笑起来。
笑罢,他提起手中剑,剑忽然指向她的口。
“马上走,我饶你不死!”
眼中毫无惧怕,朵澜直视着他的眼,复又说了一遍,“放过吕家,我可以保证,你大可坐上江湖第一把交椅,武林盟主的位置,我爹爹一定会让位给你……”
“让?”
他嗤笑,凤目中倾泻出不屑。
“朵朵,你跟我这么久,难道不知道,我要的究竟是什么么?”
剑尖,已经抵向她的口。
“我要的是,和黎几道有关的人,全都死!”
说完,他像是承受不住一样,身子摇晃了几下,眼神愈发毒辣。
心里一惊,朵澜蓦地想起,今日,又是十五!
怪不得,眼前的望月如此陌生,如此嗜血!
她忍不住小小向前挪了一步,却听得望月暴躁地吼了一声:“站住,你再向前,我杀了你!”
疯狂流窜的嗜血渴望,他快要压抑不住了!
此刻,望月体内,俨然有两股力量,在不断拉扯着他——
一个,在催促他,赶紧收手,眼前的女子不是别人,是叶朵澜;另一个,在怂恿他,快些结束,将吕家夷为平地,用新鲜的血,压制住自己狂猛的渴望!
“望月……”
她忧伤地望着他,那个雨夜,他所受的苦,她感同身受。
“别再过来!我从不曾爱过你!”
汲望月大吼一声,手上用力,剑尖已经没入叶朵澜身上的裘衣之中。
如不是她穿得厚重,此刻,火剑一定已经割破肌肤!
“汲望月!住手!你不可以……她是……”
尖锐的女声突地响起,那是黎倩!
只见柔弱的吕夫人,面色苍白,甩脱扶着自己的侍女的手,无视着周围无数双眼睛,缓慢却坚定地走向望月和朵澜。
像是护崽的母**一样,黎倩径直走向望月,伸出手,用力推开他手中的剑。
他们这一对曾经的恋人,已经有近二十年未见了。
再见面,却仍是只有仇恨,和复杂的情感交织。
“吕夫人,别来无恙。”
汲望月率先出言相讥,“你的女儿,果然很美……”
顿了顿,他故意提高声音,好让所有人都能听见。
“也很下作,你不知道么,她可是我手下最好的杀手,可是你知道她怎么杀人么?哈,她靠的是她的脸,她的嘴,上面的,下面的……哈哈哈哈……”
他故意用最肮脏的字眼,最狂妄的笑声,来试图击垮面前的女人。
“啪!”
“娘!”
清脆的声音响起,动作太快,如果不是那声音,众人都以为眼前的一幕,是幻觉不成?
黎倩哆嗦着,右手还来不及收回,停在半空。
力道之大,望月的脸,被打偏。
“哈哈哈哈!”
森森的笑容再次响起,汲望月难以置信地盯着黎倩,咬牙切齿道:“你敢打我?!”
长剑一偏,这一次,指向的是黎倩的口。
“我倒要看看,这一次,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剑快?!”
毫无惧色,女人扬起脸,对上他嗜血的眼神。
“我这一巴掌,是替我的女儿。汲望月,你从未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却又在她小的时候,将她掳走,如今你又这般下作地侮辱她,你简直不是人,*不如!你本不配做轻儿的父亲!”
黎倩红着眼,说到最后,禁不住泪水涟涟,口中恨恨。
天地间,似乎一下子寂静了。
有风吹过,四季常绿的松柏,发出唰唰的声音。
一切灰飞烟灭,周遭寂静如死。
似乎也被这忽然而至的死寂惊吓到,一只鸟儿,惨叫一声,扑打起翅膀,惶然地飞走了。
广宋山上,晴朗了多日,此刻,又开始下雪了。
那雪,下得不急,不徐,只是每一片雪花,都出奇的大。
每一片,都是完美的花瓣形状,似乎是到了生命的终点,无限风华,都在刹那绽放。
刹那,也是永恒。
“娘,你说什么?”
很轻,很轻的声音响起,少女眼神木然,用几乎要冻僵的双手,扯了扯身边的妇人。
黎倩转过头来,已经冷静下来的女人,用尽量平稳的语气说道:“轻儿,你听见了,汲望月,是你的亲生父亲……”
她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能看见,娘的嘴巴在动,好像是在说着什么,可是,她已经听不见了。
僵硬地转过颈子,她看见,男人同样显露出惊愕的神情。
原来,不知道的,不是我一个呢。
环视四周,大家的神色,都是那样的古怪。
她一一扫视过众人,将寒烟、香川、第五鹤的神情,都收入眼底。
然后,她轻轻笑了。
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她看得仔细,笑得开怀,甚至连细白的牙齿都露出来。
“又下雪了,娘说,我出生的那天,就下雪了呢……”
说完,她再也不顾黎倩和汲望月,慢慢挪动身体,向岭台下方走去。
因为站得太久,她的膝盖已经不听使唤了,走得很慢。
黎倩“啊”一声,想要去拦住她,却被身旁的第五鹤阻挡下来。
“吕夫人,澜儿已经听不进去了,你叫她一个人静一静吧……”
望着那娇小脆弱的身影,第五鹤低低地劝着。
唇瓣已经被咬破,血腥蔓延了唇舌间,叶朵澜口中不断喃喃:“下雪了,真好,好……”
天空中传来哑的低嘎声,嘎……嘎……嘎……
朵澜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了一只黑漆漆的山鹰,在空中盘旋,向着她俯冲下来,不停地鸣叫,悲哀,焦急,伤痛。
“是……左左啊……”
她伸出手,着黑鹰背上长闪亮的羽翼,失神的眼珠动了一动。
左左在这儿,那不嗔呢?
想到不嗔,她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融化,露出一层柔软来。
是啊,还有不嗔,他说,他爱我。
他说,矢志不移。
她慢慢暖起来,想要笑出来。
不嗔说,小叶子,你笑起来,真好看。
我笑给你看,好不好?
一片死寂的岭台,忽然,异动传来。
新的一批黑衣人涌来,潮水一般,他们动作极快,瞬间在原来的包围外,又重重围上一层。
在人群中,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汲望月,虽然你胜了吕家,可是,你未必能够胜了我。今日起,中原武林,可以成为历史了!”
雪,簌簌落下。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那天神一般的男人。
是啊,她忘了,那个男人,最喜欢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前来,只是为了坐山观虎斗,一旦汲家和吕家都受到重创,中原武林,就好像塌了天一样。
原来,原来无论是对谁,她,她都是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地相信,一厢情愿地爱……
好傻,好傻。
忍了许久的泪,还是怯懦地滴了一滴,划过眼角。
缓缓阖上眼帘,她嘴角的笑意却蔓延着。
不用背负重任,不用看人眼色,不用刻意讨好,不用虚与委蛇。
真好,真好。
天与地,只有风和雪。
呼啸而过,左左看看朵澜古怪的脸色,缩了一下脖子,抖抖毛,缩在一块背风的石头后面。
冷的雪,冷的风,冷的血。
一口血,溅出点点红,鲜艳如二月梅蕊,三月桃瓣。
二月绀香,三月桃良,很快便是好时节,可她等不到了。
已经崩到极限的身体,忽然好像不听她的心声了。
她想要抬起手,可是好重,抬不起来。
她想要呼喊,喊娘亲,喊自己,可是,嗓子堵住了。
她用力,便重又呕出一口血来。
咽下去,咽下去——她慢慢直起身子。
身后,是不知什么时候再次开始的厮杀。
谁赢了?谁输了?谁死了?
她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她拖着不断僵硬的身子,想要离开,却又舍不得,回首看了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天与地,再一次陷入寂静。
然后,撼动天地的声音,纷纷响起。
“朵朵!”
“轻儿!”
“澜儿!”
“小叶子!”
汲望月看着叶朵澜在自己身前倒下,她面向自己,眼睛睁得很大,那一张苍白的脸已经变为可怖的青色。
她抓着他的肩,好不让自己轰然倒下。
她无声而急促地呼吸着,鼻翼翕动,唇边浮现出一个温暖的笑靥。
“望、月……月……”
是幻觉么。
天黑得好早,她好像看见天幕中央,挂着又圆又大的月亮,清冷的月光,温柔地将她笼罩。
好像恢复了全身的力气,她颤巍巍地伸出食指,指着天空。
流出一缕血丝的唇瓣,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她的心口,是一把剑,自前而后,贯穿了她。
粘稠的血,从身上的衾衣里,涌出来,涌出来。
滴答在地上,地上,已经积了好多雪。
这一次,她没有那么幸运,没有躲开心脏。
是啊,好运气,是固定有数的,用完了,就没有了呢。
她用完了。
握剑的人,早已两腿打颤,不敢松手,却软软地跪了下去。
这一场战役,死了无数人,而这个不知名的吕家家丁,没想到自己能看准一个空挡,刺向汲望月。
可惜他没料到,一只早已断翅的蝶,却用尽全力扑了上来。
那么弱小的力量,那么坚决的姿势。
扑住,那一柄,即将要中望月的,剑。
雪不停地落下,有渐渐变大的趋势,有几片雪花,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她不敢眨眼了。
她怕自己一眨眼,那雪花就消失不见了。
就好像是望月偶尔的温柔,眨眼,就会不见了。
“朵朵?”
望月不敢用力,虚拢着她,随着她一起跌坐在地。
她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角,细微的呼吸声,越来越小。
是望月在叫我,叫我……
我好想应答一声,说,我在这,在这。
只要不是你不要我,我就不会走。
可是,你说了,你不爱我,你推开我了……
抱着我,你就不会冷了,我可以暖着你……
不要再恨了,不恨,就不冷了……
心暖了,身子就不冷了……
你都装着满满的恨,要在哪里装暖呢……
我喜欢你火红的衣角,让我带走吧……
这样,它像火一样暖着我,我一个人上路,也不会再冷了……
眼前,有大片大片的红色的花海,她素衣乌发,赤足穿梭。
和所爱的人,光着脚在花海里跳舞,她多么渴望啊。
然而,这个梦想,在十四岁那年,就已经注定,不可实现,是奢望,不,连奢望都不是。
是梦境。
漫漫天涯路,我要去找我的梦境了。
“望月……”
汲望月跪下来,托住她的身子,他已经哆嗦得说不出来话了——
十五,可怕的十五,夜色渐浓。
他比她还要冷,*泛着冰蓝色,眉梢鬓角,都是雪霜。
她动动唇,声音太低,他将耳朵,贴在她的唇边。
“天上地下,再不相见……”
“不!”
几声如野兽般的嘶吼,从男人们口中爆发而出!
他们一拥上前,抢夺着汲望月怀中渐渐冰冷的身躯,摇晃着她,巴望着,她只是开个不好笑的玩笑。
也许下一秒,她就会眨眨眼,笑着慵懒地打个哈欠,媚眼如丝。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呀?”
等了许久,再无声响。
几双大手拼死撕扯着,可惜,她的手指已经僵硬,仍旧死死地扯着望月的一片沾血的衣角。
抓得死死,任谁也掰不开。
黎倩瘫坐在地上,她的泪,早已流干了。
不嗔忽然疯了一样,击退众人,大力抱起浑身僵硬的朵澜。
她扯着衣角,不嗔无奈,只好挥剑,剪下那片衣角。
手抚*的后心,不住地将源源不断的真气输送到她体内。
就像是以前,她冷,他便用这个方式,为她御寒。
可是,她再也暖不起来了。
他癫狂地飞身,抱着她的尸体,她手里还抓着那一抹红,飞快地消失在茫茫雪地之中。
他悲痛欲绝的喊声,和黑鹰长长的悲鸣,震落一地松针和雪片。
望月坐在冰冷的地上,因为冷,他蜷缩成一团。
我从没有爱过你。
可我,撒了谎——
我爱你呵,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因为你是我的女人。
止战了,落幕了。
凝香散,锦衾寒,梦残,心碎。
从此碧落黄泉,天人永隔。
第21部分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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