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遭遇战(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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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发现他还活着,而且他的位置好极了,正在那个难搞透顶长发男子的身后,对方还受了伤,根本应付不了两人的攻击。

杀了这个人,他将能在这场战役中活下去。

无论一切多扭曲,得为此杀死多少人,他们所有人都是这样扭曲而破碎地活下去的。

没人发现他,没人顾得上他。

这将是一场简单又有效的刺杀,他想,握紧长剑,狠狠刺向夏天的后心。

3.

拉铁看到了。

他不是小队里最强的那个,而且最近的战斗表现也不怎么样,让他有些焦虑,不过他天生是个战士,人们需要他战斗。他只是需要机会。

然后机会就来了。

当时他正和那个穿铠甲的家伙战得难分难解,一时半会儿谁也杀不了谁。在最初的一阵猛击之后,两人都意识到这一点,于是缓了缓节奏,也就是在这时候,拉铁看到了那个偷袭夏天的人。

他冲过去时什么也没想。

夏天是对的,他脑子不够聪明,遇到麻烦时没有能力思考如何自保,当意识到危险,他只能采取最简单粗暴的方式。

他冲了上去,一把架住红衣男子的剑。

他架住那把剑时,剑锋离夏天的后背不过半尺之遥。

与此同时,这次救援却打破了拉铁和之前对手间的僵持。当他冲向夏天,整个后背就暴露在了对方眼前,那人毫不犹豫一剑刺了进去。

剑把拉铁刺了个对穿。他冲出去时就该意识到这个结果。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意识到了,他不够聪明,但冲出去时他很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现在,刀刃深深嵌进他的身体时,他仍旧这么想。

他知道死亡,所有人都知道死亡,一扇在前方等待他的光荣的门,不过当真正发生时,他仍感到害怕。

他心想,这是你天性与灵魂经历严酷考验的时候了。

杀戮秀广告词上就是这么说的。

他的确通过了考验,他简直是这一类型选手在杀戮秀里功用的完美典范。

牺牲生命,拯救一个前途无量的明星级选手。在摄像头的另一面,策划组屏息凝视,看着事情的发展,一分钟后,他们会狂喜地抱成一团,喜极而泣。

他们保住了工作,这场遭遇战是一次成为真正明星的考验,确定夏天是否有足够的运气和实力得到公司资源的倾斜。

而那人经受住了考验,错误结束了,新明星的曙光照亮了黯淡的工作台,贷款能继续还清,不用沦落到杀戮秀里了。

他们看也没看屏幕里死亡的场景,当然也毫不难过。在上城保住一件工作,有时候就是需要这么多的人命垫底。

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夏天就感到了敌手的混乱。

他还不知道为什么,但对他这种人来说,一秒钟的分神已经足够。他找到机会,把短刀插进了一个对手的脑袋。

不过他头盖骨挺厚,剑一时拔不出来,夏天把剑一丢,抽出匕首应战。

那人跪倒在地,两眼充血,想站起来,却不停滑倒,像个失去能量的电动玩偶。事到临头,死亡一点也不优雅。

夏天转过头,正看到一把长剑刺穿了拉铁,那人仍固执地站着,架住刺向自己的剑。

敌手急着脱身,剑锋向下一拉,几乎把拉铁劈成两半,可他仍固执地不动。如果是个小个头的男人,这下早就被切成两半了,但拉铁是大个子,所以能继续这样固执,不肯退让。

夏天怔了一下,一把剑从侧后方刺过来,他堪堪反应过来,侧身避开,差点摔倒。剑锋掠过面颊,血流出来。

他没理后面的人,径自冲向前,一把抓住拉铁的剑。

他队友手上已经没了力量,他轻易拿到了剑。那人看了他一眼,眼中有近乎微笑的东西闪过,接着倒了下去。夏天伸手抓了一把,没抓住,他身体如此沉重,没人抓得住。

刚才那人又一剑从身后刺来,夏天猛地后退,剑锋从他腋下穿过,他一个利落的旋身,折断他的手臂,同时剑锋挥出,对方的脑袋飞了起来,滚落到草丛里。

他转过身,一秒不停地朝那个杀了他队友的人走过去,一副杀红了眼的样子。

他格开一击,管也没管飞过来的剑锋,一剑刺穿那人的左眼,贯穿头骨。

他又转头找另一个,那位红衣的偷袭者,他早知道他没死,但无暇分心,对手太多了——

虽然即使不失误,他也不知道能怎么办。

报丧鸟的尖叫把他们逼上的是绝路。

夏天是在草丛中找到那个偷袭者的,他倒在地上,一把初始配置的短刀把他捅了个对穿,刀刃正中肝脏。

许佩文站在那里,手上全是血,他抬头看夏天,结结巴巴地说道:“他想逃走……”

他没再说出下面的话,只是呆呆站着,死亡之前话语没有意义。

白敬安跳下梧桐树,又看了一眼钉在树上的尸体,确定真的死了。它样子狰狞,最后时手还向前伸着,却一寸也没能挪动,可见这一剑力量之大。

他又快速检视了一番树林里的死尸,确定没人活着了,然后走到拉铁跟前。

那人倒在草丛中,长剑刺穿了肺部,不停咳出血来。夏天跪在旁边,扶着他的头,不知所措。

医生看了一下伤口,摇摇头,伤口很吓人,但他这次倒没吐。

拉铁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血沫喷溅出来,声音很怪异,听上去像正被自己的血淹死。他说道:“我……通过了考验……”

一群人呆呆听着,拉铁接着说:“我做了必须做的事。最艰辛的胜利,都是由微小的不可置信的希望产生的……”

医生说:“战神栏目的主页题诗?”

拉铁断断续续地继续说道:“我贡献出了我自己,我将葬在修罗场,回到战神的怀抱……”

的确是浮金电视台战神栏目的主页题诗。

——杀戮秀有个官方神祇,叫战神阿瑞斯。这位神祇一身朋克装扮,头发乱糟糟的,叼着根烟,手拿重机枪,脸上挂着疯疯癫癫的笑容,立于高楼大厦的顶端,脚下踩着骸骨。

电视台请人给它写了专门的祷词,还有各种各样的心灵鸡汤,大多是胜利、牺牲和希望之类的,表示如果你走投无路,觉得绝望、无助和被蔑视,战神将赋予你辉煌的新人生。再配以成名的杀戮秀明星帅照。

当年的N区大屠杀也老被比喻成一次向战神的大规模献祭,还老和领头的白林绑定,说他是“恐怖到近乎辉煌战神的分身”。白林要活着一定会起诉浮金集团侵犯名誉。不过他死了,他们爱怎么编排都行。

它是桩广告,一个商标,背后是策划组和销售数据。但网上四处流传着灵验的传说,人们祈祷不断,它随着营销注进灵魂之中。

现在,拉铁不停地咳血,但仍固执而断断续续念着为荣誉、怀抱和胜利。他看着眼前完好无缺的战友——其实也没多完好——双眼熠熠生辉,好像完成了神圣至高的目标。

夏天嘲笑过他的骄傲和荣誉,现在他快要死了,居然还在念这玩意儿,他只能肃穆地听着,没人能在这时嘲笑任何人。

“在血与死亡的考验中,我会尽全力……为胜利……贡献……”拉铁喃喃说道,如同电影里殉道的勇士。

直到他眼中光芒散去,黯淡如灰,夏天才意识到他死了。

他们站在拉铁的尸体前,不知道要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医生说道:“他说……要葬在赛场上,合规定吗?主办方准吗?”

“不准。”白敬安说。他停了一会儿,启动战术规划的智力。

“但有特殊情况。如果我们搞出个仪式,他们转播了,也许就会同意把尸体留在这。”他说。

“我知道这种说法,”医生说,“死亡会让一个地方变得比较有历史感,也许他们会用尸体当标记,发展情节什么的。官网还会发起投票,让大家决定是不是感兴趣……”

他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说道:“对不起,只是有点搞笑……我们的朋友为救咱们死了,死前说着广告词。为了实现他的遗愿,我们得举行葬礼,赚同情分,好在网络投票中得到胜利!”

没人接话,只有他在笑。这里的某些东西显得既严肃又廉价,让人不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白敬安想了半天,憋出一句:“还是很让人同情的。”

“我想吐。”夏天说。

他转身走到树林那边,一手扶着树干。他什么也没吐出来,不过不想回头,只是盯着黑黢黢的丛林。

如果能一直不回头就好了,继续朝前走,不用面对这个荒诞又悲惨的场面。

但日子还得继续,他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回过头,说道:“好,我们来举行葬礼。”

4.

他们准备挖个坑,把拉铁放进去。

这种活以前一定是拉铁干,鉴于他死了,夏天还伤着,只好医生来干。谁叫他杀的人最少。

夏天站了一会儿,转头去检视尸体。他战斗视野向来一流,扫了一眼战况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朝白敬安说道:“谢了。”

白敬安点点头,说道:“也谢了。”

他们不再说话,夏天走到草丛里,捡起丢掉的那枚花环,很新鲜,没有任何损伤。

他拿着花环,小心在地上坐下,白敬安扶了他一把。作为一个战术规划,任何时候都要保持警惕,但如果说他对杀戮秀有什么了解,那就是:这会儿是绝对安全的。不举行完这个戏剧性的葬礼,主办方才舍不得让他们死呢。

白敬安拿过医疗包,朝夏天说道:“衣服脱了。”

夏天脱了上衣,白敬安过去检查,大部分的地方血已经止了,但小腹的旧伤裂开,血不停渗出来。

“得缝合一下。”他说。

夏天拿起针线包递给他,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白敬安说道:“我们还有点麻药。”

夏天摆弄手里的花环,说道:“我来上城时,情况很不好看。我曾跟人说我会功成名就的,没人信,只有最小的妹妹信。她还不到六岁,我说什么她都信。我说到时会编个花环戴在她头上,她高兴坏了,天天都在说这事儿。”

他声音很轻,因为不想被收音器捕捉到,这是一次私人交谈。

于是白敬安尽量做出没有在说话的样子,他拿了块石头,把针弄弯,一边把背包里半瓶酒丢给他,说道:“麻药不太够。”

夏天灌了口酒,是款中世纪没有的烈性酒,他喝酒的样子看上去习惯这类手术了。

“抽签仪式前一天,我接到她的电话。”他说,“她说妈妈死了,被嫖客打死的,我们都说他早晚打死她,她还不信。”

白敬安的针刺进他皮肤,他呼吸都没紧一下。

“她说爸爸要把她卖掉,她听到他讲价格了。我让她去找一个朋友……和大部分的朋友一样不可靠,但如果她手脚够勤快的话,也许能收留她几天。至少那么点良心该是有的。我很难想象我死了她会怎么样,我向她保证,我会活下去,接她上来。”他接着说。

白敬安突然意识到自己看到过夏天接那次电话,是在一次训练间隙中,电话接过来没有图像,只有语音。

夏天坐在训练室的角落,头靠着墙,像是想从墙壁中汲取一点温暖和安全,样子很疲惫。

他声音温柔又认真,充满安抚的意味,手中却在摆弄一把小刀,刀锋把指尖划破了,他盯着赤红的血,脸色阴郁冰冷。

白敬安从没看见他这样过,即使在情况最糟时,他也能迅速决定接下来干什么。他是个疯子,而且绝不介意再疯上一点。

现在他知道他为什么那样了,他在许下一个无法兑现的承诺,他虚张声势,向个孩子保证能解决一切,可手里什么牌也都没有。

但他仍胸有成竹地安抚惊慌的小女孩,仿佛一秒也没有怀疑过自己会幸免于难,大家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白敬安感到胸口一阵窒闷,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折磨人的对话,这么难以忍受的困境。

“她真的相信,花环,阳光,事情会好起来,上城的大房子。”夏天说,“我一直觉得她脑子有问题,那种希望……太可怕了,荒唐透顶,你不能这样,会死得很难看的。”

夏天低着头,头发散了一些下来,而天际光线越来越暗,白敬安看不清他的表情。

“在这世界上,你什么也不能指望。”他用闷闷的声音说。

他那样子让白敬安想劝上一句什么,说事情没这么糟,一切会好起来的,可是却说不出来。

因为他是对的,这就是这样一个悲伤又残酷的世界。虽然有时你必须得抓住什么,固定住自己,不至于滑落深渊,但你目中所及的一切都脆弱不堪。

所以最终白敬安只是割断缝线,把绷带绑好,想了想,又拍拍夏天的肩膀。

医生挖好了坑,他们把尸体放进去,然后站在那里,想着是不是要说几句什么。电视里葬礼都要说点什么的。

医生看了眼白敬安,战术规划没有任何说话的意思——一般都是他们主持葬礼——他盯着脚尖看,好像那里有特别值得一看的东西。

窒息般的沉默持续了十几秒,他决定还是填充一下空白的致辞环节,于是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来唱首歌。”

然后他开始唱。

那是《黑暗之子》里的一首插曲,他一直在追这部电视剧,唱的是男主角去救他一个朋友时的曲子。那人最终只找回了尸体,这场救援从头到尾就没有成功的可能,他早就知道,但还是去了。

曲子没什么名气,但他第一次听时就被那温柔的绝望打动了,一有人死,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首。

医生唱道:“在一个春日温暖的清晨,她吻了他,把他带走,他躺入大地的胸膛,树木沙沙作响,像一个孩子回到了家;在一个夏日晴朗的夜晚,她吻了他,把他带走……”

歌词把春夏秋冬都唱了一遍,曲子有种单调的古风,他不确定拉铁会喜欢,不过对大家站在他墓地前唱歌的肃穆场面应该会比较满意。

他唱出来前有点担心被嘲笑,不过现在显然没人有心思嘲笑他。

他们把土填好,医生朝夏天说:“你要说点什么吗?他蛮喜欢你的。”

“他谁都喜欢。”夏天说。

“说点什么。”医生说,“就是……随便说一点,不能谁都不说话。”

夏天阴沉地看了他一眼,转头看这座孤独的坟茔,还得靠网络投票确定能不能留着。

“好。”夏天说,“埋在这里的是拉铁,他出身于下城T15区,我不知道他父母是谁,有没有爱过谁,我猜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这种人在杀戮秀上就是开胃点心,他的生命低劣廉价。”

医生咳嗽了一声,觉得他的话很不合适,但又鼓不起勇气打断。

白敬安只是盯着新土看,一言不发。

“我不喜欢他,我猜没人喜欢。”夏天接着说,“他被摧毁了,一辈子被人利用和伤害,但还是不死心,渴望着什么重要的、有意义的东西……傻瓜一般都是这么着死的。

“不过确切地说,他是为了救我死的,虽然我并不值得他这么做。世界上有些值得为之死去的事,一顿饱饭差不多就算得上,但我绝对不算。战神祈祷词也不算。”

夏天弯下腰,把那个从草丛里找出来,还十分新鲜的花环放在拉铁的墓上。上面沾了点血,不过他死了,不会介意的。

“希望听了你的悼词后,他们还能让他葬在这儿。”医生说。

“他死了,不会挑挑拣拣的。”夏天说。

医生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又看看白敬安,希望他也能说些什么。但他们的战术规划专心盯着坟上的新土,注意到他的目光,他抬起头,说道:“好了吗?”

“好了。”医生干巴巴地说。白敬安站起身,表示此事告一段落,他有种能叫一切变得枯燥乏味的本事。

“那个……我们再找个地方躲起来吗?”医生说。

“不太好躲了。”白敬安说。

他抬头去看那只猫头鹰。搞出这样一出悲剧,它还没有飞走,站在树上看着这支残余的小队和他们静默的葬礼。

“怎么了?”夏天说。

“他们喜欢你。”白敬安说。

夏天怔了一下,白敬安转身离开,心里想着,他们想看到他,并不断把战斗引到他身上,我得调整计划。

夏天看了眼猫头鹰,冷下脸来,转身就走。

他走了两步,突然间回过头,朝那猫头鹰抛了个杀气腾腾的飞吻。

白敬安真想扑过去,揪着他的手拽下来,拖离那只机器鸟的视线。

他简直能听到摄像头那边策划组的欢呼了。

第199届杀戮秀的总导演叫雅克夫斯基——本来不叫这名,但他希望自己有点异国情调。

他头发染成黄色,总带着种艺术家式神经兮兮的气质,每天喝很多酒,大部分时间觉得这份工作令人崩溃,而酒让一切变得好多了。

偶有的清醒让人毛骨悚然,他用更多的酒来解决。

他很有钱,但电视台拿着他的终身合同,现在可不是你赚了足够的钱就能远走高飞的时代了,公司得保护自己的投资嘛。

他跟前屏幕群中最大的一块切在花环墓地——他们刚起的名字。拉铁的尸体陷在土里,全是血,一把铁剑几乎把他劈成两半。

又一个走投无路的人,追逐着错误的光亮来到这里,这儿有金钱、承诺和安抚,然后他就死在了这片巨大、血腥、黏满尸体的网中。

夏天的三人小队正穿过一片稀疏的树林,几个小窗口能清楚看到他们的表情,尤其是夏天。

他们的金童换了身衣服,样子不算特别痛苦,雅克夫斯基果断切换成背景视角,再配上悲伤的音乐——那首《她吻了他》的慢歌版本。刚举行完葬礼应该悲伤点,而一系列的战斗之后,也需要缓缓节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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