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杀困在屋中,急得心如油煎,在半空中团团打转,好不容易熬到天色暗了,忙循着许青涵去时方向,在暮色下一路乘风而飘。 他从城中,一路寻到城郊乱葬岗上,每逢义庄便穿墙而入,途经医馆也去馆中打个转身,待最后立在荒郊坟头,依然未寻见许大夫的踪影。 赵判官寻得累了,便蹲在一座野坟前胡乱思量,附近阴宅如林,却未见一处新坟,许大夫去了何处呢,他把自己葬在何处呢? 赵判官想了又想,仍是毫无头绪。 眼看着夜色将尽,赵杀只得打道回府,半道上看见一间蛛网重重的城隍小庙,不由精神一振,扑进庙中,将案头残香风卷残云一般吞下,稍稍祭过五脏庙,就盘膝坐在蒲团上,从几尊断臂的同僚泥塑身上,借来末微一点道行。 他靠着这一点法力,使了个寻人指路的法诀,由指尖迸出一点青芒,只见荧荧青光绕着东南西北各转了一圈,忽然又熄了。 赵杀只以为自己法力疏松,于是重新运转真力,默念着许青涵的姓氏名讳,手掐真诀,隔空把供桌上的旧签筒举到半空,上下左右晃荡了半晌,等到法力用尽,总算从签筒中抖落一卦,上前看时,却是一卦下下签,签上潦草写着:万事终局万事空,逆难失意逢空亡。 赵判官愣了一愣,弯下腰来,细细看那命签。 他仿佛不识得字一般,杵在原处,怔怔然看了许久。 等到庙外天色朦胧,眼看着要天公放亮了,赵杀这才如梦初醒,把脸上两道血泪拭去,想着自己昨日匆匆忙忙死了,还未来得及谢过司徒将军的照料之恩,重新驾起阴风,急急往将军府去也。 宵禁之后,城中陆陆续续有了人烟,几队赵王府私兵堵在官道两侧,盘查往来行人。 赵杀为了赶在天亮前进门,只敢匆匆扫了两眼,脚下一步未停,一路闯进将军府。 他并未发现头顶匾额已经变了几个大字。 等赵判官在卧房榻边坐下,窗外恰好云散日出,他数着上一世溅在垂帘上的斑斑血点,等了又等,司徒靖明始终未至。 他站起身来,负手而飘,消磨了好一阵光阴,司徒靖明还未回来。 细细想时,自昨日许大夫现身,他便再未见过司徒将军一回。 赵杀想到此处,更是心绪不宁,在屋中梭巡,目光无意间扫过案头堆放着的一摞传奇——那当中每一本都是他大病前细细拜读过十余次,又恳请司徒将军亲口诵过的佳作。 他明明记得再清楚不过,这一摞新刊中,理应有文辞精丽的《司徒靖明别传》,也有图文并茂的《司徒靖明野史》,都是世间难寻的美文。 现如今这刊上书名都变了模样,没有《司徒靖明别传》,也不见《司徒靖明野史》。 赵杀强打精神,吹一口清气,将书册吹翻在地,连看几本,名录都变成了龙日天龙将军的生平轶事,既能徒手撕突厥兵,也能八百里外一箭射死蛮军统帅,与司徒靖明再无一点干系。 赵判官心中依稀闪过一念,但此念太过荒诞无稽,叫赵杀一时不敢细想。 他呆了片刻,莫名忆起司徒靖明昔日说过的话来。 那人似乎说过:下一世没有我照顾你了,多少活得久一些。 可他上一世,活得那样短。 原以为总有一日,能好转起来,替司徒将军喂马劈柴,出谋献策。 未想勉强撑了数月,直至咽气那刻,仍是处处拖累,不曾报过一丁点恩情,眼睁睁看着宿债累世未清,恩怨情仇在眼前利滚着利,越是奔波打点,越是家贫如洗。 赵杀怔怔良久,才赶在龙日天龙将军回府前,把最后一枚换骨托生丸取了出来。 那灵丹色泽黯淡,在他掌心中扑簌簌掉着粉。 赵判官捧着丹药,心绪难定,既不知自己服下这枚劣质药丸,能撑上几个时辰;也不知服下药后,该去见哪一位债主。 正当他举棋不定时,面前一阵凉风吹过,吹得不少药粉腾起。 赵判官脸色大变,忙将残存粉末拨拢,用空闲的手紧紧盖住。 惊魂甫定之后,赵杀垂目再一看,忽然发现手背上多了一朵红色桃花印。 那花盏秾如流丹凝霞,艳似高烛红妆,形状玉雪可爱。 赵判官定定看了好一会儿, 眼眶渐渐发红,在心里默念了两遍那人的名字,想着阮情那明艳容貌,想着阮情常穿的轻透红绡。 他有四位债主,若是他所料不错,有两位要去阴曹地府细细问,细细寻;有一位还不知疲乏困顿,手按刀剑,领着私兵拦路盘查;只剩下最后这一位,从不曾冷眼看他,也不曾索他的命,百般痴缠,人傻情多……只因人太傻,情太多,即便赵杀只剩下最后一枚换骨托生丸,仍不敢冒然去见他。 自己答应过的,要是真有一日,知道阿情待他最好,最喜欢阿情了,便把旁人尽数撇清,与阮情相聚。 但他从始至终,并非只喜欢阮情一人,连“最喜欢”也做不得准。 哪怕是辗转人世,死过许多回之后,落得这般凄苦病弱、无处投奔的收场,赵杀依旧是三心二意,哪一头都舍不得撇清。 如果因为即将阔别人世,实在忍不住、忍不住想见阿情最后一面,就置约定于不顾,贸贸然闯上门去……这般行径,实是鲜廉寡耻。 可如果这一回再不去,要等何年何月,才能见阿情一面呢? 赵判官思前想后,总算打定主意,服药之后就全力赶路,无论如何要在皮囊损毁前,到阮情落脚之处,远远地看上一眼,聊慰相思之苦。 纵然他鲜廉寡耻,阿情又不知道。 赵判官主意既定,当即把拈起这最后一粒药丸,连掌中药粉一并倒入口中,可苦等许久之后,自身仍是阴间一鬼,看不见半点药效。 赵杀急得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浮现,在屋中发了一通无名火,奈何捶墙时穿墙而过,踢椅时踢了个空,不到片刻便只得按捺心绪,重新坐回椅上,细细舔起掌心中残留的粉末。 就这样又等了半个时辰,丹田中总算有了药性流转,魂魄慢慢凝聚成形。 赵判官由大悲转为大喜,人一点点飘上半空,被劲风卷起,向未知处吹去。 赵杀在心中不住地默念着阮情落脚之处,祈盼这一世托生为人,能离得稍近一些,然而赵判官还未分清南北,疼痛便席卷而来。 他脸上喜色尚未褪尽,眼前就骤然一黑,痛得浑身抽搐,眼泪潸潸,昔日那铸骨生肌之痛,还不及此时万一。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药性堪堪凝成一具弱骨。 又隔了数个时辰,骨上终于覆上薄薄一层苍白软肉。 直到星移斗转,天色渐晓,赵杀总算凝成一具赤身**的病躯,软倒在陋巷一隅,人极想站起身来,但膝骨咯吱作响,竟是站立不稳。 等赵杀挣扎许久,扶墙而起,千辛万苦窃得旁人晾在树杈的破布衣衫,勉强套上,冲着晒衣的院落长长一拜,往前艰难挪了半步,脚下又是一软。 赵判官一步一瘸,赤足而行,走到巷口,脚心已是起了血泡,好在他拽着人打听时,发现阮情所说之处仅五里之遥。 旁人看他病弱枯瘦至此,仍两眼放光地打听一间小倌馆如何走,这般身残志坚,古今未闻,不由得有些动容。 当赵判官再往前走,双脚破皮流血,便有路人看得于心不忍,拿板车捎了他一程。 赵杀自是千恩万谢,路上一面吹风,一面猛咳,待车驶到酒幡下、红楼前,赵判官先拿袖掩口,咳了一大口鲜血,而后才口称恩公,勉强爬下车板。 路边恰好有宿醉未醒的嫖客,一脚深一脚浅地从楼中出来,抱着路边的酒幡连连呕出秽物。 赵判官摇摇晃晃走出几步,喉中一阵发痒,满嘴腥甜,也站在酒幡另一侧干呕起来。 那嫖客迷迷糊糊看见地上人影成双,禁不住抬头一看,想知道是谁与他一般风流,甫一抬眼,正看见赵杀满口鲜血,呕得襟前地上一片暗红的狼狈模样,周身酒意顿时醒了,人长长哭嚎了一声,逃命似的拔腿跑了。 赵判官咳了好半天,方缓缓直起身来,拿手背抹了抹脸。因他气血两失、站立不稳的缘故,不远处那片翠馆红楼在他眼中亦是晃荡颠倒。 赵杀心中大定,刚要整整容装,寻一根竹竿撑在手中,走近一些细看,不料张望之际,恰好看到一路赵王府的私兵朝这边盘查而来。 赵杀慌得双手颤抖,往那楼宇方向使劲迈出一步,然后使出浑身力气,去抬另一条腿,等额上冷汗潺潺,总算再迈出一步。 这样一点点挪至楼下,王府私兵尚未近身,赵判官便抢先一步到了楼前,拉着守门的龟公道:“借我避一避,我认识阮情,我认识你们阮楼主。” 那龟公看他嘴角下颔都是抹开的鲜血,吓得脑海中一片空白,本打算唯唯诺诺地应下,转身去请护院,可一旦看清赵杀容貌,龟公双眼一亮,掉头就跑,直直冲进楼里。 赵杀心中莫名有些不安,慌道:“小兄弟,我这就走,不、不必跟你们楼主招呼!” 他在后面连唤数声,龟公头也不回。 赵判官急得满头大汗,不得已赤着足,一步一晃地追了上去,只想把龟公尽快拦下,一路跟进一间处处垂悬红绡的雅室里。 那龟公正立在一道珍珠垂帘后,欢欣鼓舞地向谁讨赏:“楼主,你说的那人来了!” 赵杀大惊失色,脚下急急一顿,以袖掩面,摇摇晃晃地往后退去。 没等他退到门口,只听龟公又道:“小的已经给兄弟们暗暗使了眼色,只要人一进大堂,就将他团团围住,一定把夫人留下。” 赵判官听得脚下一软,人差点绊了一跤,往门外一看,堂中果然站着几位膀粗腰圆的大汉。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雅室一角,另有一座朱红小梯,蜿蜒通向二楼,赵判官赶紧调转方向,手扶粉墙,竭尽全力地朝楼梯迈出五六步。 短短数步过后,赵杀累得气喘如牛,就在他打算一鼓作气爬上小梯时,想到许久未见的阮情,人终究忍不住回过头来,朝珠帘后偷偷望去。 隔着一重流水似的莹润珠光,帘后人影晃动,依稀有人站了起来,那身形比自己还高出两分,衣衫素净,在腰间系了一道丝绦,体态纤瘦风流。 他不禁怔了一怔,直到那人走到帘边,伸手去拨珠帘,赵杀这才如梦初醒,手足并用,趔趄往上爬了一阶。 眼看着珠帘越拨越开,赵判官拼死又爬了两阶,实在全无力气,瘫坐在楼梯中间,万念俱灰地看着从珠帘中露出的那只手。 那手指如美玉雕成,白皙莹润之处,犹胜过垂帘珍珠。 赵杀并不愿意同阮情在这时相见,既伤多情人之心,又有违君子之诺,但那颗心却全不由他,激动得怦怦乱跳,脑海中旧事连篇,与眼前所见恰恰相合,时而是多年之前,阿情不肯见人,只从门缝中露出白玉一般的纤长手指;时而是他把阿情横抱在怀,英武盖世,在众人瞩目中,走过这样一条漆成朱红的梯子。 赵杀想到此处,忙把双眼一闭,以免相见时分,叫满眶突如其来的热泪唐突了人。 只是下一刻,那人居然把珠帘放下,轻声同龟公道:“你去张罗,我稍后再去。” 龟公满口答应,从内室欢天喜地地退了出来。 赵判官万万想不到那人会突然改了主意,剧震之下,脑海中还勉强维系着一丝清明,等龟公从他身侧走过,赵杀便拼命伏低身形;等房门掩上,帘后传来衣衫摩挲之声,赵杀便蹑手蹑脚地往楼上爬去。 可当他好不容易爬上二楼,心中依旧有些难以置信。 那人当真是阿情么? 如果那人真是阿情……知道自己来了,为何全不着急?还要多等片刻? 赵杀起死回生过后,一颗心却莫名空空落落,难过了好一会儿,才定定打量起二楼的摆设。 只见红绣毯上,摆着书案同一张红纱软榻,仿佛是人小憩之处。 他歪斜地走近两步,便看见六扇木窗全数洞开,从屋里就能看清楼下好一派车水马龙。 赵判官忽然生出一丝古怪念头,想要再走近一些细看,这具残躯却再也支撑不住,皮下淤血渐多,人生机渐去。 赵杀死死撑着桌案,双腿抖索半天,到最后仍是软软跪倒,桌案被他晃得翘起一角,满桌账本散落一地。 赵判官心如明镜,自然猜到自己时日不多,倒在地上想了片刻,干脆撑起手肘,费力地翻了个身,仰天躺在绣毯之上。 他喘了半天的气,目光瞥见不远处的账本,心里又想起阮情来。 阿情长大了,定然出落得更加漂亮,眼尾犹如红线勾成,色相灼灼盛放。 赵杀那样喜欢阿情,自然极想看上一看。 至于容貌之外的变化,他也极想问上一问。 想伸手一比,看看身量高了几分。 想上前一牵,探探手心是热是凉。 阿情会、会怎样叫他? 这般久别重逢,阿情会看着他笑吗,还是冷冰冰抱臂望着? 赵判官这样胡思乱想了半天,满眶眼泪竟是忍不下去,冰冷地濡湿鬓发。 他以余光瞥见一旁的账本,想到昔日全心全意,教阮情识字算术,人禁不住又犯起病来,想用这最后一点寿数,为阮情最后批改一回功课,于是振作精神,使劲伸长了手,把账册一点点拨近了,而后攥在手中,颤颤巍巍地举到面前,随手翻开一页,薄纸一角写着年月时日,当中仅有寥寥几字。 赵杀用残存目力,细细辨认了良久,才发现这一页写的是:王爷还没有来。 赵判官有一刹那,以为自己胸口压上了千钧重物。 他拼命地吸着气,胸口不住起伏。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前才不再是一片漆黑,耳边嗡鸣亦稍稍减弱,赵判官如走肉行尸一般,木然往前翻了一页,纸上写着:王爷今日也没有来。 再往后翻了一页,纸上写道:王爷还没有来,他是不是……已经忘了阿情了? 继续后翻,纸上又自己断然否认:王爷不会忘记我的,我这样听话,这样喜欢他。 几页下来,拢共只言片语,已经叫赵判官眼角微湿,心潮难平,在心里不断自问,自己这般厚颜无耻的多情种,为何偏偏教出了这样一位痴情人? 把账本再往后翻,许是阮情无意把同样的事页页赘述一遍,当中许多页,仅以正字记数,直翻到最后两页,阮情才总算多写了几句。 前一页还道:王爷只怕并不喜欢我。 下一页却意志更坚,端端正正地写着:我这样一心一意地爱他,舍不得别人说他一句不是,王爷会笑我傻么?还是终有一日,会知道阿情的好? 赵判官把账本掩上,脸上斑驳泪痕,竟是把嘴角半干的污血晕开。 他直到此时,才真正明白阮情的心思,猜到阮情这些年如何度日。 或是手持名录,对盈门贵客,最后只记下他没来的那一笔。 或是终日倚在窗前,看楼下人来人往,却发现都不是归人。 赵判官耗尽心力审完这样一本薄册,累得满头虚汗,气息渐弱,一颗心却是前所未有的眷恋红尘。 他对许多人动过心,债主们各有各的缱绻深情、入骨温柔之处。 只怪自己卑劣不堪、浪荡凉薄,把好端端的情意平白辜负。 可阿情为何这般傻呢?居然当真以为自己品行无暇,是世间难寻的情郎,自定情以来,还未负过他一次,说过一次重话…… 赵杀一旦想通此处,满腔不甘,尽数涌上心头。 他忽然极想见阮情最后一面,人勉强提起一口气,朝楼下嘶声唤了两声:“阮情……阿情,是你吗?” 可惜过了许久,也无人应他。 赵判官并不甘心,仍断断续续地唤着阮情,久久撑着一口气,直等到一身的汗都凉透了,楼下总算传来吱呀轻响,有人踏着朱红楼梯,一步步上了楼。 赵判官心跳得极快,哑着嗓子问:“阿情……阿情,是你吗?” 那脚步声微微一顿,然后才有悦耳之声应道:“王爷,是我。” 赵杀不禁神色黯然,自嘲起来:“我、我已经不是赵王爷了。” 那人沉默良久,再开口时,仍固执唤道:“王爷……” 那声音如石韫玉,似水怀珠,和过去明目张胆的婉转娇媚大不相同,偏偏温柔旖旎之处,犹胜昔日。 赵杀听得心中百转千回,攥紧了拳头,艰难地呼气吐气,迫不及待要看阮情一眼,楼下却忽然传来喧哗之声,令阮情只走到半道,又转身下楼,细细和人叮嘱了几声,把事情安排妥当。 赵判官想到每多耽搁一阵,就少看他一眼,人急得火烧火燎,莫名恼怒起来:“阿情,先过来。别的事,往后一些也不迟!” 阮情仍自顾自地叮嘱了好一会儿,而后才登上楼梯,缓缓走到赵杀面前。 赵判官倒在地上,眼中布满血丝,心底余怒未消,怨道:“你怎么……才来?” 阮情并不动怒,弯下腰,拿指腹珍而重之地擦着赵杀脸上泪痕污血,轻声哄道:“王爷,别气了。”顿了顿,又劝道,“别哭了。” 赵杀病到这个地步,处处难受,浑浑噩噩地软倒在绣毯上,亦不知道自己在流泪,依旧怒道:“我叫了你那么久,你那么久才来……” 他钻心病痛之下,说话吐字不清,人也喜怒无常,一面怨怪,一面落泪。 苦等着谁,原来是叫人这般心急如焚、满腹怨愤的一件事吗? 好在阮情没有生气,慢慢蹲在赵杀身旁,扶着他稍稍坐起身来。 赵判官双眼昏花,仅看清阮情换了一身大红绸衣,手中提着一个鎏金酒壶,五官相貌都看不真切,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又换了一身衣服?” 阮情温声回道:“我以前跟王爷说过,我有一身大红的衣衫,绣着金线,穿起来极好看,想给你看看,所以耽搁了一阵。那是极早之前的事了,王爷想必不记得了。” 赵判官听到这里,确实不记得阿情提过,自是愧疚难言,双目含泪,抖抖索索握住了阮情一只手。 阮情愣了一愣,原本就温柔如水的眼眸,更是波光流转,低低笑道:“王爷怪我,也是应该的。我早早给楼里的弟兄们看过王爷的画像,也答应过他们,如果哪天画里的人来寻我,就把卖身契一一撕毁,让他们自寻出路,所以又耽搁了一阵。” 赵判官原本不过是想向阮情道一声别,听到他撕毁卖身契、遣散众人,一时心神俱震,怒道:“你……胡闹!这是、你这是什么意思?” 阮情便默默垂了头,攥着袖袍一角,用那件绣了金线的华贵衣衫,替赵杀拭起脸上泪迹血痕。 赵判官看他这样乖顺,想要再训,终究于心不忍,到最后只得是红着一双眼睛,把阮情的手轻轻拨开。 若是早个几年该有多好,自己尚是拔山举鼎的伟男子,能照顾他一世平安喜乐。 可如今自己身无分文,一命将尽,阿情这样散了家业,又能跟谁走,往何处去呢? 阮情见赵判官病得嘴唇发白,目光涣散,人顿了一顿,固执地攥紧袖口,拭去赵杀眼角两行新泪。 赵杀眼角微湿,嘶声训道:“烟花之地、不做就不做了,阿情听话,去把人叫回来,做客栈,酒馆……都是一条生路。” 赵判官疲乏不堪,费了好大的工夫,才说了这样一句长话。 阮情却低声道:“叫不回来了。” 赵杀一怔,慌道:“什么意思?你去好好说、多说几句好话……” 他看阮情迟迟不答,话中竟有哀求之意:“阿情,去,把人叫回来,我替你好好说。” 阮情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双目中光华隐隐,人悄声说:“王爷,人叫不回来,我也出不去了。” 他看赵杀气息骤乱,忙伸手握住了赵判官的手,把赵杀手心焐得暖了,才道:“楼下围着不少王府私卫,像是跟着赵王爷来的,好在我遣散得及时。” 此事大出赵杀意料之外,他满心以为遁入楼中,不过短短数步,自己身手敏捷,自然天衣无缝。 他总是忘了,自己残身病躯,脚下有血,一步一晃,处处破绽……平白连累了人。 阮情见他满脸自责之色,低下头来,在赵杀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 以他凡目,并未看见那只骨瘦嶙峋的手上,有一红一黄两朵夭夭桃花。 阮情低声笑道:“他们是怪王爷冒名顶替,来寻王爷的仇?那为何迟迟不上来呢?” 赵杀听到这里,潸潸落下泪来,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是挣扎着要起身,往楼下去。 阮情一点点敛去笑容,硬把赵杀环在自己怀中,喃喃问道:“王爷一身的病,也是他们害的?等人上来,阿情替你教训他们,好不好?” 赵判官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以他昏花双眼,仅能看见阮情垂在自己脸侧的几缕长发。 但他不知为何,偏偏觉得这人玉貌花容,丹唇皓齿,双目流情,俊美无俦…… 既然看不见,为何会觉得阿情出落得极是好看?可见双眼也是会骗人的。 赵判官浑浑噩噩地想了一阵,认真劝道:“当真不用,全怪我自己,阿情……听话。” 阮情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问:“之前隔着帘子,我就想问,王爷怎么……衣襟上全是血,是不是……来见我最后一面?” 赵杀怕他难过,不敢开口,只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阮情就什么都懂了,他手心渐渐地也同赵杀一样冰冷,人出了一会儿神,方把赵杀扶起几分,靠墙坐稳,自己小心翼翼地倚在赵判官肩上。 赵杀已觉大限将至,依依不舍地唤他:“阿情……” 阮情含糊应了一声,把手中一直提着的鎏金酒壶提起来,就着壶嘴浅浅饮了一口酒水。 赵杀并不知道,还小声念着阮情的名字:“傻阿情,你以后,照顾好自己。” 他在心中,对四位债主,依旧是一般的喜欢,只是旁人或多或少都有几分精明,唯独这人有些蠢笨,直到最后一刻,最叫他放心不下。 阮情听了这话,微一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拿艳色袖袍擦了擦嘴角,似醉似醒地靠在赵杀肩上,双目满蕴流光,嘴角浅浅地露出一抹笑来。 他在心里暗暗笑道:赵王爷真傻,居然还不明白。 那路上多冷,一个人走,岂非太过冰凉? 既然王爷回心转意,经年过后,总算从他窗下走过,入得楼来,站在了他面前。 既是如此,阿情的命,你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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