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下来之后,有人的身影神神秘秘地进入宁紫玉的寝宫。
那人进来之后,一闪身转入侧殿,直接来到宁紫玉的面前拜见。
“臣参加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嗯。”
来人穿的是一身纯黑色的衣衫,衣襟两边,各绣一条明紫色的飞龙,盘桓于银色丝线所绣的锦云之上。除此之外,那人的腰间,还特别显眼地悬挂着一个纯黑色的官牌,上边紫龙环绕,祥云飞舞,篆刻着“影翼”二字。
影翼军,乃是映碧皇室千百年来所御用的暗卫军。
跪在地上的人影,不必宁紫玉吩咐,就自行将今日刘杳身边所发生的事情,一一地跟他禀告道:“刘大人今日用过早饭,在园子里转了转,跟宫里的人打听了打听映碧地宫的情况,又问了问关于煜羡太后──叶漪的尸体藏身之处的事。”
“嗯。”谁知,宁紫玉听罢竟连眉毛抬都不抬,而是专心在灯下低眉垂目,拨弄着手上的琴弦。
三三两两的清音,少了许多繁复的转调,正和着这朦胧的月光,从他的指下,悠悠地流淌而出。
那暗卫听见琴音,抬起头来,声音停了一停,却又被宁紫玉冷不防地道了声“继续”。
“是。午后,煜羡的君四王爷和君六王爷分别来见过刘大人,他们不约而同地都对刘大人问起了前些天那三支金箭的事。”
“哦?”宁紫玉这厢听到禀告,拨着的琴弦忽然略作一停,半天,他紧蹙着眉宇,很长时间都没再说话。
“皇上?……”
这暗卫禀告着禀告着便觉得蹊跷,他没忍住微微抬头,偷眼一瞧,但见不明不暗随风摇摆的烛火中,只有皇上一人,抚着下颚,眉目凝重,也不知他在思考着什么,很长时间都未曾一展眉心。
昏黄的烛火透过屏风飘摇着,在他眉心中间投射下一道一道的阴影。
又过去许久,但见他手边的檀香都燃尽了,才听见宁紫玉甚是威严的发问:“你可听见,他们之间,都具体谈论了些什么?”
“回陛下,不曾。煜羡的四王爷与六王爷都是武功中的高手,修为不弱,属下不敢太过接近,怕打草惊蛇。”
“那你又如何肯定,谈论得定是这金箭之事?”
宁紫玉的脸色,随着他的回话,逐渐阴沉。
“不瞒陛下,臣虽然并无百分之百把握全部听清,但他们话间曾有无数次提到过金箭二字,臣不可能听错。”
是的,他不可能听错,且不说他宁紫玉派去的人,是这映碧宫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没道理连一个小小的字眼都会听错,更何况,那三支金箭略有蹊跷,绝非出自邃羽,宁紫玉也能够隐隐约约地察觉到。
自从上一次的暗杀事件以来,宁紫玉不仅在皇宫,更是在叶邵夕的周围,都加强了护卫。他虽然在明面上,一直都看似未曾与他接触,但却在暗地里,时常寸步不离地紧跟着他。有时候,就算是自己有政事在身,不得不抽身而去的时候,也一直命令自己的贴身暗卫,如影随形地加以保护。
而这些暗卫,少则十人,多则几十人甚至是几百人,他们的任务,不光是尾随在刘杳的后头就罢了,而是这一天中,但凡是跟刘杳有过一丁点儿接触的人,都会被宁紫玉命令分头跟踪,以彻查清楚他们此行的目的。
这几百号的人,就像一张巨大的网,以刘杳为中心,铺天盖地并且毫无疏漏。
负责跟梢的暗卫,一般会在每日的夜深时分,回来跟宁紫玉禀告详情。
“另外……前些日子的时候,傍晚,刘大人去园子里散步……”
前些日子宁紫玉国事繁忙,没有来得及悉数禀报,这暗卫索性就将这些日子以来所发生的事,全部禀告给宁紫玉。
“嗯?怎么?”宁紫玉一边抚琴,一边垂着眉目低问。
一旁的烛光,朦朦胧胧的,略带着些昏黄,映着他的眉角,别有一番韵味,煞是静谧祥和。
“前些日子……”那暗卫低头,咬了咬牙,犹豫了一番之后,才又道,“傍晚的时候,刘大人在园子里昏倒了,被恰巧路过的纳兰大人救了去……”
宁紫玉闻言,拨琴的动作忽然一停,他手下的一根琴弦也随之震颤不歇,在空阔的大殿上响彻出了很空荡的回音。
半天过后,才又见他恢复常态,两手重新按回琴弦上,继续抚琴。
“恰巧路过?呵……给朕说说,你到底哪只眼睛看到他是恰巧路过的?!”
宁紫玉话罢,一扬衣袖,手下的古琴竟被他“轰”的一声,一下子摔到了地上去。
“皇!皇上饶命皇上饶命!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那暗卫见状,知道宁紫玉是动了真怒,忙跪下谢罪,不敢再说话。
“你继续!!”可宁紫玉平复了一下怒气,却还是要听。
“是、是……”
“后、后来……”这暗卫一边说,一边磕巴,显然是心里害怕到了极点,“后来,纳兰王爷将刘大人送回房间后,没多久,刘大人便醒了,两人聊了一会儿,纳兰王爷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急匆匆?”
“是。王府上的管家来报,说是王府上出了什么事情。好像是有一个刚被抓来的小丫头逃跑了,这才让纳兰王爷急匆匆地就赶回去了。”
宁紫玉听罢,抚颚默不作声,似乎是要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之后,臣和几人尾随跟了上去。”
“很好,你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
“皇上……纳兰王府里,有一间不为人知的地下囚室。而那间囚室里关着的……竟是早已失踪多日的柳妃娘娘!另外还有一个人……臣还有些印象,正是前些日来皇宫行刺的那一名白衣舞娘!”
宁紫玉听罢轻轻一震,随后便深深锁住了眉头,静静思考,不再做声。
“柳茵……和梁诗怡么……”
“夜深十分,纳兰迟诺又去了一趟映碧有名的妓院——‘玉宇琼楼’。他要见的,是一名名唤柳含的男子,两人交谈之间时常提到一个名唤慕昱风的男子。而纳兰迟诺,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似乎将那慕昱风强行扣下了,这才作为条件来和柳含谈判。”
“那他的所提的条件,是什么?”宁紫玉问。
“寻找机会,刺杀叶邵夕。”
这暗卫此话一出,宁紫玉的眼神蓦地一寒,刹那就拍桌而起,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他眼前的桌案掀了。
“纳兰迟诺!好!你倒是有胆量给朕做做看!!”
“皇……皇上……”
这暗卫本来还有事要禀告,但看见他这样一副神态,就止不住地住了声,吓得冷汗涔涔,不敢再出声半句。
“还有什么事!说!!”
“是……值得惊讶的是,纳兰迟诺回府之后,还见了北部三十座城所派来的长老,想必前些时候,陛下要割让北部城池的消息,也是他放出的不假。”
“那么你就是说,是他煽动的北方起义,扰乱民心?”
“皇上英明。依臣之见,这纳兰迟诺包庇刺客,煽动祸乱,证据确凿,理应……”
“不。”这暗卫话说到一半,但见宁紫玉忽然一摆手,阻止他再说下去,自己却径自拢眉思索,过了好半天,都不再发声。
“皇……”
“嘘……”
不知何时,但见殿上又有一人而入,那人轻抿着嘴唇,对那暗卫竖起了手指,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没看见皇帝陛下正在思考事情吗?退下去,这里没你的事了。”
“丞相大人……”
郁紫微笑点头。他知道,皇上不杀纳兰迟诺的原因,无非就是因为叶邵夕。
那个人身中奇毒,而只有纳兰迟诺才握有解药。
“丞相大人,有句话,下官不知当讲不当讲……”那暗卫又道。
“大人同本官一样,一起为皇上效劳,哪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之说?”
郁紫轻轻抿唇,微微笑了一笑,揖礼一拜,表现出来的样子甚是谦虚。
“丞相大人想必也猜得出,这纳兰迟诺如若不杀,日后必定后患无穷。今日光是下官看到的这一件两件,就已经够惊心了,那要是下官没看到的……”
“嘘!大人……打扰到了皇上思考,想必你我,都不好说了。”
“丞相大人难道就不劝劝皇上吗?!”
“呵……”谁知,郁紫听罢这句反倒是勾唇一笑,高深莫测的脸庞半隐在昏黄的灯光之中,让人看不清他的真正意图。“劝?我为什么要劝?但凡是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对着如今的皇上,再劝下去,也无异于是自己惹祸上身。我郁紫平生大志都还未完成,如何能死?暗卫大人,我劝你,也莫要再去劝皇上什么了。你认为,旁人的话,对如今的陛下来说,有多少分量?更何况……我郁紫所择的君主,又怎会看不出这其中的厉害……”
郁紫最后的这一句,声音朦朦胧胧的,有如呓语,让人听得十分不真切,就像所有人都永远看不出他的真正性情一般。
“怕是……他正是因为明白其中的厉害,所以即便拼了命,拼上映碧的整个王朝,也要一意孤行……”
“什么?丞相大人,你说什么?”
“哦不,没什么。”
郁紫经他一唤,回过神来,正了正神色,才又说。“你下去,但切记,盯好纳兰迟诺,另外也要……盯好纳兰迟诺今日去找的那个柳含!”
“是!”
不过一会儿,那暗卫走后,郁紫回头,但见他身前的宁紫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表情捉摸不定,面容阴晴难测,将他吓了好大的一跳。
“未经朕的允许,你却擅自进来,郁紫,你好大的胆子。”
“皇上既然召臣觐见,那就一定是有事相托,自然是不会要了臣的小命的。”
“哼……”
宁紫玉听罢,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半天过去,只见他伸出手指轻轻一指,门外的宫女便已进来,将他刚刚摔在地上的古琴,又搬回到原位。
这尾古琴,名曰“葬玉”,是映碧皇室几千年传下来的不世古琴,现在流传到了宁紫玉的手中。
葬玉流红夜未央,微歌发齿不能长。悲风荡漾摇帷帐,停琴伫月坐自伤。
一看到这尾古琴,郁紫的脑中就又止不住地回荡起了他听了五年之久的诗句。
恰巧这时,宁紫玉也正了正身,挑起一指,拨响琴弦,不再理会郁紫,而只是专注于自己手下的琴音。
“郁紫,朕要见陈青。”
宁紫玉没由来的一句话,将郁紫惊吓得登时呆立当场,连一句反应的话都说不出来。
“皇、皇上找陈青做什么……”
郁紫这时,躬着身,低下头,心下不自觉地紧张。
宁紫玉却不再管郁紫,也不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反而是径自弹起了琴弦,微微启唇,顺着指下流淌而出的琴音,轻轻吟唱道:“死与生,与谁同?怨与恨,皆成空。”
“后院新凉,萧萧竹叶扶疏窗。小坐持觞,暗思流年何事断人肠。”
第一句唱罢,只见他忽然在右手的琴弦边按下一指,压在一根琴弦上停了停,然后又勾起挑罢,作为这阕弦曲开场的第一个轻音。
开弦唱起,泠泠的清音从他的指尖如水流泻,然后那些过去的往事就像他指弦间的音符,顺着明媚的月色,悠悠流淌而来。
郁紫见状不好打扰,便躬着身,低低地道了一句“微臣告退”,踱着小步便退出去了。
而他退出去之后,却不想走了,反而是将宁紫玉寝宫的宫门一闭,自己则随意在殿外找了一处,轻轻倚靠上去。
他在静静听着,望着天上的月光,那个人在曲子里的唱词。
他听着那个人,将这五年以来所有的心事,都静和成一阕一阕的诗句,谱在琴声中,谱在他缓缓流动的指弦之间。
后院,新凉。竹叶,疏窗。
小坐,持觞。流年,断肠。琴音当中,便可听出一二,那个人……他怕是也在自问自答。
新凉,又可解做心凉。郁紫抬头望着月色,反复在嘴里嚼着门内轻轻传来的“心凉”二字,他不知为什么,这样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刹那就让他回想起他和陈青二人之间的感情。
自古便有一句老话,叫作“离歌一曲酒千钟,痛饮别肠”。宁紫玉这个人,他唱的,虽然并不是什么离歌,酒饮得也未必到达得了什么“千钟”,但郁紫却觉得,他那首柔柔的小词里隐隐传唱出的,分明就是这个意境。
也许……正因为对方是宁紫玉的缘故,郁紫觉得,他并不适合这么低吟浅唱的小词,他的词,应该是更加豪迈和更霸气的,更加大刀阔斧和更破釜沉舟的。但相反,偏偏就是他这么个不适合的人,唱了这么一首不适合他的词,所以才更加倍显得出这首小词的情真意切了。
这也不禁让人觉得,那人离开之后,他的痛和伤,也是真的“真”。
而这阕小词里的情意,就连他郁紫,都会忍不住去感同身受。
五年了,自从那个人离开之后,天天月月,月月年年,宁紫玉每天的生活,不是作画,就是低吟浅唱,抚琴作诗。
每当夜晚来临,华灯初上,万籁俱寂之时,这首悠悠的琴曲,总是会响彻在映碧皇宫的各个角落。
毫不夸张地说,这首词曲他听了已有五年之久。
想来只要是映碧的宫人,就算是一个半点文墨都不通的呆子,都是可以对宁紫玉这首词倒背如流的了。
郁紫此时,背倚宫门,抬头望月,整个思绪都还沉浸在刚刚的第一联小词中,紧接着又听见,那个人的下一句诗词,也随着他的琴音,娓娓传来。
“归燕双栖,妒他双去又双息。不觉寒暑,此后长向孤鸿声里住。”
郁紫听罢轻轻一震,又一遍地学着刚刚那屋里传响出来的声音,低头,自顾自地吟唱了一遍。这一直是他在此曲中,最爱的诗句。
梁间归燕,双宿双栖,双飞双落,恁地招人嫉妒。
上天有时候,就是会这般冷眼无情,任你看遍这世界上所有的成双作对,却只会独独叫你一个人体会什么叫形单影只地独望孤鸿。
而望着望着,他便再也不会去管自己身上的衣衫到底是单是薄,是暖还是寒了。
因为他的整个心思,早已随着漫天的孤鸿声中,飞跑了,散尽了。他只是长长久久地伫立着,不堪疲倦地伫立着。世界是寒是暑,与他再无关系。
窗外的秃枝声沙沙的,随着整个盘旋在映碧上空的琴声,在微凉的空气中随风摇晃。
透窗过去,郁紫分明可以看见在那薄薄的光晕当中,宁紫玉一双眸子却早已好像穿透过眼前飘摇的烛火,空荡荡地望向远处了。
他的眸光,和他的琴曲一样,正随着清风,一声一弦地传远飘散。
想当然的,其实站在月下伫听已久,陶醉于这琴声之中的人,却并不只是郁紫一个。
同样是映碧深宫的一处角落,在君赢冽与白予灏二人共同居住的“栖殿阁”前。
“归燕双栖,妒他双去又双息。不觉寒暑,此后长向孤鸿声里住。”
斜倚栏杆,君赢冽一时竟有些回不过来神似的,冲着他背后白予灏痴痴呢喃道:“是啊。归燕都回来了,双宿双栖,却可怜那一个人,还要独自面对着天边的孤鸿,痴痴伫立。”
白予灏闻言,轻轻一笑,从君赢冽的背后环上他的腰,将自己的唇紧贴到他的耳边道:“赢冽知不知道,其实两年前,我也和那个人一样,做过相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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