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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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予灏说罢停顿了一下,眼神忽然远远望去,又道:“只有真正相思过的人,才能听得懂他琴中相思的含义。”

“呵,说得竟好像你也很了解他似的。”

“不,我不了解。”

白予灏直言不讳地答道:“与其说我了解那个人,倒不如说我曾经跟他经受过一样的感情经历,只是听得出这曲琴声中的含义罢了。”

他二人这厢正说着,忽听又有一句琴音轻渺传来。

“土花长染,屧痕沁湿锦鵷斑。怅望长天,惟飞雁年年霜雪知还。 ”

琴音铮铮地传着,每当其泠泠的弦声随风飘散之际,不知有多少道不尽的悲伤在琴声当中倾泻而下,仿佛一瞬间,便为天地万物染上了一重哀情的颜色。

白予灏听罢这句忽然愣了一愣,过后又微微一笑,情不自禁地就要为他解诗。

“土花,又可解作苔藓。屧痕,无非是指那人离开之后,空留在长廊上的一行脚印。而这锦鵷,则是指绣有鸾凤双双的枕头。”

“呵……这个宁紫玉,可真是看不出来的儿女情长,本以为他是绝对不适合写这些绮丽的小词的,可现在写出来,却没想到,又是这般的合适。”

“梦中,遍布的苔藓爬满你空留在回廊上的脚印,我站在回廊上空空伫望着这些脚印,又忍不住任泪水打湿枕头。”

君赢冽在后来,眼神又望着远方,为白予灏补充道:“所以,在那些成双成对的锦鵷枕上,才会有一行一行的干了又湿,湿过又干的‘锦鵷斑’的出现。宁紫玉这样的比方,可真是妙。”

“怅望长天,惟飞雁年年霜雪知还。”

不一会儿,只听天空中又传来一声。

“满怀着一身惆怅的情绪长空望断,却只见得每一年,只有一行行知冷知寒的飞雁,按时回来。”

君赢冽此时又忍不住,将他后半部分的那一句,细细拆解出来。

“言外之意,便是连那些不懂人情世故的飞雁都知道天气冷了,应该要飞回来了,可是他日夜思念的那个人啊,却总是不知。”

白予灏见状,又补充着君赢冽,将他的言外之意,条分缕析而来。

这半空当中的琴音弹到此,不想却忽作转调,以四句阴阳顿挫的三字词,加强着歌者深藏在内心的痛苦与一种有悲闷难伸的韵调。

“并回烛,忆写向,添哽咽,足凄凉。”

风撼秃枝,满是落叶的地上惟听得到万叶翻动的声音,伴着那个人的琴音,铮铮的在整个映碧的皇宫上流响。

歌声中,那人不甘心地在问,成双成对的烛火,你为何总是要这样,总是要在他的眼前并跃,进而扰乱他的视线,绞碎他的回肠?

泠泠的弦声幽幽的,本是思念他的琴曲,可是听在耳边,唱在嘴边,不知为何,又是这样的添尽哽咽,抒足凄凉?

不过一会儿,天上乌云拢聚,一团团的黑云终于遮住了俯照大地的明月。

刘杳这时,正好刚刚是寒症发作完,他瘫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忽觉得空气甚是憋得慌,便起身去推开小窗。

流动的琴音,刹那也随着那被缓缓推开的小窗,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刘杳闻声怔了一怔,身体不动,却恰好就听见那接下来的几句。

“葬玉流红夜未央,微歌发齿不能长。悲风荡漾摇帷帐,停琴伫月坐自伤。”

“八尺游丝,千里归梦。忽疑君到,痴数春星。”

五十音,十三弦,一弦一柱,一音一节,其久别信断之事,长念不已之情,无可脱顿的爱意,便似漫天漫地舒卷而来的乌云一般,满心而发,肆指而成。

烛条半落,你看“葬玉琴”的琴弦上,也被周围的烛火,染上了一层明明暗暗的流红。

夜,还很长,长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天亮。

至于他啊,就一直在这里,一边默默地等待天亮,一边轻轻地弹唱着思念他的琴曲。

古瑟繁弦,哀音怨曲。琴宜月夜,清怨尤深。人都说,弹琴,本是用来消忧的,可是情切切,意绵绵,这首哀怨的曲调,未曾弹完,却已经使他愁上加愁,忧上添忧。

而刘杳此刻,一边听着他琴曲中的真意,却不知为什么,一边就狠狠地攥紧了手下的拳头,颤抖得有些不知所措。

说起来,刘杳诗词歌赋的造诣虽然不深,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听不懂这些小词中的意境了,毕竟,他当初也和宁紫玉一起生活过那么长的时间,耳濡目染,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在云阳山头,整天只会打打杀杀舞刀弄枪的“叶邵夕”了。

“呵,笑话!”

刘杳话音一落,突然就闭上眼,将自己身前满桌的东西狠狠扫落,他心烦得很。

天上的明月,和那月夜下的琴曲,在他的头脑中不断交错变幻闪过,可刘杳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越是听那琴曲,自己的心境,反而就越是烦躁和不安起来。

最后,他只有强迫自己躺在床上,用双手发狠似的堵住自己的耳朵,左左右右辗转反侧,硬是不让那扰人的曲子再流进自己的耳朵之内。

可现实却是他越是堵住了耳朵,而那声音在他的头脑里,就越发清晰起来。

呵,他说伤心,呵,笑话,这个宁紫玉,竟也有“心”可伤吗?

他刘杳,宁愿相信天下所有的人,却独独,再也不会相信从宁紫玉嘴里吐出的半个字!

天上明月一轮,地上孤身一人,窗间烛火半条,世间一曲真情。

刘杳正这么想着,忽听本来音调正高的琴弦陡然急转直下,就如一首平静、深沉、哀愁的弦曲,也终于带着它无限的余韵,缓缓地弹奏到了尾声。

末了,只听空气中,那人用拇指最后勾响一弦,然后在一声低吟中,不知有几多压抑难伸的感情,追随着逐渐歇响的琴声,于风中正慢慢消逝的琴韵中回旋。

最后一句,只听他传来得是:“荒城宫阙,全非。做尽秋声,空待——”

原来……原来没有你在的世界,即使是皇宫,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一座座渺无人烟的荒城。原来,原来我在荒城中弹尽春夏秋冬,为的,也不过是空空地等待着你再回来。

往事之千重,正见于情弦之九曲。

琴弦漫漫,曾几何时,也有人说,诗乃心声,性情中事也。可是不知,在这片柔美朦胧的月夜下弹出的琴曲,是否也可以真如心声,作曲全欲以言情耳?

刘杳听见这句,不知为何,竟是本能地一怔,过了半天,都不再说话,也再也说不出来什么话。

这么晚了,本该是大家都熟睡的时刻,也不知是谁来敲刘杳的房门,“咚咚”的两声,立马就惊醒了正在发怔的刘杳。

刘杳听见声音,忙站定,稳了稳自己的情绪才去开门。

“六、六王爷……”

“嗯!这么晚了,本王还来打扰,没关系?”

君赢浩嘴里虽然这么客气地说着,但人已抱着酒坛,越过刘杳,错身进来,一屁股就坐在了窗前的椅凳上。

他说着,径自拿出了两个坛子,为两人各自斟满了一碗酒。

“刚才的琴声,听见了?”

刘杳过了半天才走过去,站在君赢浩的身后,开了开口,却并没说话。

“唱得好啊,唱得好。”

君赢浩说罢,先是夸赞了两句,然后又像是有些微醉似的,不知从哪找出了一根筷子,一边敲着酒坛,一边将他刚刚听到的诗句,摇头晃脑地咏诵出来。

“归燕双栖,妒他双去又双息。”

“不觉寒暑,此后长向孤鸿声里住。”

“土花长染,屧痕沁湿锦鵷斑。”

“怅望长天,惟飞雁年年霜雪知还。”

他兀自诗兴大发地将它唱了两遍,过了一会儿,又突然一脸正色的,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曲中,那些隐晦不外露的表达,实则,也不知道藏了弹曲之人多少内心如火的翻涌。”

刘杳在一旁,听见他说话,却一直偏着眼睛,扭着脖子,不肯说话。

“你知道……我来之前……皇兄曾叫我杀掉你……”

君赢浩不知是喝得多么醉了,才将这甚是机密的事,一失口全给说了出来。

谁知,刘杳听罢却只是轻轻一颤,过了半天,才低头苦笑了一声,不轻不重地道了一句:“嗯”。

“你是四哥亲生兄弟的事,若是被人发现了,煜羡可就要不得了了……”

“本王起初觉得,皇兄的决定,也是对的……可是渐渐的,嗝~却又不这么觉得了……”

君赢浩边说,还边打了一个酒嗝,整个人趴在桌子上,解闷的酒是一碗一碗地往自己肚子里灌。

“为什么?”刘杳最后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声。

“多少人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可是本王偏偏就是要感谢,上天把我生在了帝王家……”

“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本王就认识不了墨水心,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那个人也就遇见不了你,你也就听见不了这首琴曲了……”

“呵。”谁知,刘杳听见这话,却是冷冷一笑,道,“王爷想错了,就算世间多少人爱听这首琴曲,也不关我的事。我刘杳听见它,就觉得它像是一个骗人骗己的笑话。”

君赢浩闻言,却忽然抬起头来,用自己甚是明亮的眼睛,默不作声地紧盯了刘杳好半响。

“说到底,是你没有用心听它。”

君赢浩说完,从鼻子里笑出一声,兀自斟酒,便不再说话。

“如果本王当真杀了你,水心一定不会原谅我。你知道的……他虽然嘴上一直臭老头臭老头的叫着那个人,可心里,却是比任何人都敬重他的……”

“可笑我一个王爷,竟然会吃这种莫名其妙地飞醋……”

君赢浩说罢,忽然十分懊悔地胡乱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嘴里打出的酒嗝,也比刚才要频繁得多,看得出来醉得很是厉害了。

“……对于本王来说,究竟是皇兄的命令重要,还是墨水心对我的一腔信任重要?”

“那么对于墨水心来说呢?究竟是我重要,还是那个刘挽生前的遗愿,更重要?……”

君赢浩说着说着,便好似已醉糊涂了,没多久,便真的趴在桌子上晕乎乎地睡着了。

刘杳拿起一件衣衫,刚想为他披上的时候,却冷不防地,想起他刚刚说的那一句话。

说到底,是你没有用心地听这首琴。

否则,你怎么会弄不明白它其中的真意。

刘杳想到这里,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心下不知为什么忽然恐慌起来,他不自觉地手下一抖,将手中的衣衫掉到了地上去。

而待到月上柳梢,琴音偏西的时候,陈青终于拖着他沉重的步伐,来到了宁紫玉的寝宫觐见。

“郁紫,你说皇上要见我?”

“嗯,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晚上,陈青梳洗过后,刚要去就寝,就听见空气中一首琴曲,铮铮的,甚是幽怨地传来。他听着这首琴曲,不知为什么,就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上的所有动作,整个人就像是忽然中邪一样,只由着那琴音当中的两句话在自己脑海中兀自翻转,却始终都说不出来一句话。

他还记得,那首琴曲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两句话便是──

归燕双栖,妒他双去又双息。

不觉寒暑,此后长向孤鸿声里住。

土花长染,屧痕沁湿锦鵷斑。

怅望长天,惟飞雁年年霜雪知还。

不知这孤单的人儿,什么时候才能等得到他的飞雁回来;不知这梁间的双燕,什么时候才不用招到他的嫉妒?

陈青这厢正发呆着,忽听窗外有一阵“咕咕”的声音传来,他推开窗户一瞧,但见郁紫家的小白鸽子正扑扇着翅膀落在他的窗户前,腿上还绑着一张字条。

陈青打开字条一看,只见上面只简简短短写到:皇上召见,尽快进宫。

陈青见状,连忙就换好了衣衫,整理好袍子,飞奔去皇宫觐见了。

然而,许是五年都未曾见过皇上一面的原因,他的这双脚,越接近皇宫,就越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颇有些沉重。

等到了皇帝寝宫的时候,陈青一抬头,便望见郁紫一人背倚着宫门,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似的表情,望着头顶上的明月。

“刚刚的曲子,你也听到了。”

“嗯……”

“弦为心声,皇上的琴,即使是完了,也会让人感觉,依然在你的魂魄深处荡漾不歇。”

陈青听罢微微一怔,过了一会儿,也十分赞同地点头,重重地嗯下一声。

非君不见思,所思君不见。

真正的深沉巨创总是哭不出声的,郁紫事后又说,便如陛下这款悠悠的琴曲,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那若是如此,皇上为何不亲口告诉那人,他就是这么地想他,想要和他一生一世,永远在一起呢?”陈青在一旁,又很是不解地问道。

“那个人是再也不会相信他的。如果一个人打定了主意再也不相信另一个人,那么他做再多的解释,也是无用。”

“不光是无用。”郁紫在过后,想了想,又补充道:“恐怕……会被那个人认为是在狡辩。”

郁紫这样的回答方式,也不知陈青到底是弄懂了没有。

他二人这厢正说着,忽听门内有人沉沉地开口道:“陈青,来了。你进来。郁紫,你退下。”

陈青一听见宁紫玉的声音,就冷不防地打了个寒颤,然后他才在郁紫甚是担心的目光中,缓缓推门,心中忐忑地走了进去。

五年了,他终于回到了这个地方,再次面对皇上。

陈青推开门,迈出一脚,缓缓地走进去的时候,就看见宁紫玉一人,高高地端坐在数盏灯光之中,身子高贵,神情孤远。他忽然就在头脑中,响起了这么一句话。

无限伤心,付与瑶琴,谁人聆听?

就算月夜证明,有人曾在琴弦上雕刻过自己的文字,雕刻过自己的心,雕刻过自己的一厢痴情,那又怎样?

归燕双栖,妒他双去又双息。

不觉寒暑,此后长向孤鸿声里住。

土花长染,屧痕沁湿锦鵷斑。

怅望长天,惟飞雁年年霜雪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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