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求皇上!救救陈青!!”
郁紫和陈青之间,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宁紫玉和郁紫君臣共事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如此无措过,更别说不顾众人的眼光跪在自己的面前,这般声泪俱下地恳求着说话。
“郁紫,有话起来说。”
宁紫玉见状,拧了一下眉,伸出手来想要将他扶起,却被郁紫拒绝。
“皇上不答应,臣便不起来!”
“君四王爷和煜羡使臣都在,丞相大人如此做,成何体统?”
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宁紫玉所说的这句话,不仅仅是说给郁紫听的,更是说给在场的一系列无干人等听。君赢冽和白予灏等人也不是笨蛋,宁紫玉话里有话的意思,他们当场便明白了七八分,这便都告了一声安,起脚退了出去。
然而郁紫此时,却全然不管这些,陈青现在性命危在旦夕,他救不了他,他早已乱了方寸,失了心智,如坐针毡,断无体统可议。
他别无选择,他只有来求宁紫玉。
“臣求陛下,救救陈青!救救陈青!!”
郁紫每磕一次头,都要说一遍此话。
“臣求陛下,救救陈青!!”
他一遍又一遍地将自己的脑门磕在冰冷坚硬的大地上,脑门与大地磕出的声音,更是一声比一声响,回响在宽阔空旷的大殿上。
不过多久,宁紫玉许是被他弄得烦了,便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许他将事情的缘由说清楚。
“丞相可以先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郁紫见宁紫玉愿意继续听他说下去,当下如蒙大赦,顿时心焦力竭之态,减轻些许。
“回皇上!昨晚府里的人来报,说昨日晌午的时候,陈青与臣府里的几个护卫出府办事,走到一半的时候,却看见一个貌似梁诗怡的女子,进了纳兰王府。”
宁紫玉听罢,“嗯”了一声,挑挑眉,神色不动,没有说话。
郁紫紧接着又说:“陈青当时见那女子神色不对,面无表情,双眼无神,委实蹊跷。陈青当时因救梁诗怡心切,便没多想,只吩咐了一声身后的人,抬脚便跟踪了上去。”
“于是,陈青便身陷纳兰王府,再没出来?”宁紫玉笑了笑,帮他补充道。
“臣求皇上!臣求皇上!救救陈青!!”郁紫继续又道,“出事之后,臣已经多次派府里的护院前去打探营救,可是那些人,竟都和陈青一般,进去了便也没有出来过!”
“陈青如今身陷纳兰王府,不得脱身,那纳兰迟诺不知要用什么样的刑法来变着法地整他,皇上!您若不救陈青,他一定是死路一条了!!只要皇上能救陈青,臣愿为陛下尽心竭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谁知,宁紫玉听罢此话,却在一旁冷冷一笑,语气很是嘲讽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丞相说笑了。丞相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丞相这样的人才,是不会为朕尽心竭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如今映碧内乱频频,丞相敢说,自己当真没有携了那陈青,离开映碧,与他远走高飞之意?”
“你们要走,朕不拦。他侍奉了映碧三代贤主的元老要臣要走,朕也不拦。就是整个映碧的人都走光了,朕都不拦。说到底,朕自己,也不过是一个戴了黻冕的豺狼虎豹,朕不怕别人的笑话、鄙视和唾骂,而家国江山,也莫不是朕随手捡来的玩物。”
宁紫玉说这话的时候,低下头来,长长的睫毛隔断天边射过来的光线,就像是将所有人都阻隔在他的心门之外似的。
郁紫听罢此话,心下一颤,从头到脚都跟着凉森森的。他说不清自己是害怕,还是为宁紫玉这几句听起来是如此漫不经心,而细想起来却是如此凄凉无比的话语而震惊心痛。
他忽然就想问,那么皇上,在您的眼里,芸芸众生是玩物,家国江山是玩物,肱骨之臣是玩物,而在这些芸芸汲汲的玩物之中,是不是只有叶邵夕,在您的眼里,才是特别的?
“皇上……”想到此,郁紫轻唤了他一声,却被宁紫玉很快又抬手阻止了,不允许他再继续说下去。
“再者说,陈青出事,朕为什么要去救?而且郁紫,你别忘记,当初是陈青先背叛朕。他带着梁千等一干人等远逃煜羡,否则,朕早就可以杀了那帮无耻之徒!”
宁紫玉说到这里,语气好似激动了些,眼神与面上流露的全是杀意,然而他的这种杀意,却不过片刻便平复下来,好像刚刚根本不复存在过。
“看在你的面子上,这次陈青回来,朕没有动他,但没有动他,可不代表朕就要去救他!郁紫,你明不明白?”
说心里话,宁紫玉是恨极了梁千的。他们那些人,在宁紫玉的眼里,明明满口仁信道义,而说出口的话做出的事,又常常背信弃义。再者说,他们那些人,当年曾对叶邵夕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仅此一点,宁紫玉便绝对不会原谅。
况且刚刚梁千还信口雌黄,在君赢冽面前做了伪证。宁紫玉不管他是为谁所利用,听命于谁,只要有些事,他做出了,宁紫玉便绝不会心慈手软。
他会要他们都付出代价!要他们一个个的,都付出,即使被挫骨扬灰也还不清、抵不了的代价!
而至于陈青一事,宁紫玉只要想起了他当年曾救过梁千等人的性命,就万万再无出手救人的打算。
“可是皇上!皇上!陈青当年是皇上最为忠心的部下啊……”
“忠心?”宁紫玉嗤笑,“呵,那么好,丞相就来告诉朕,到底什么是忠心?如果真有忠心,他陈青会在当年背叛朕?而你郁紫如今,仍会想要携了他的手,离开映碧,与他远走高飞?没有一个人,对朕是绝对忠心的。”
宁紫玉说话,突然很平静、很淡然、很伤感。
“当年,‘绝对’二字遍寻不下,没有一个人对朕的心意,可以说是‘绝对’的。直到……”
宁紫玉说到此时,忽然闭嘴,不再往下说了。其实就算他不往下说郁紫 也明白,他那含在嗓子里的“直到”二字,无非就是指当年天崭崖上叶邵夕坠崖一事,或许,正是因为那件事,终是让宁紫玉找到了、发现了,只有那个人,才对自己有着绝对不容忽视的心意。
何人说过,一个人的行事,总是与他的品性息息相关。
叶邵夕通过那件事证明了他的“绝对”,而宁紫玉亦同样的,通过那件事,才知道了那个人原来与自己一眼,也是一般无二的“绝对”之人。
原来,他和他,宁紫玉和叶邵夕,就某种方面来说,从来都是一样的人。
缘由在此,郁紫忽然明白。
宁紫玉曾经,可以对任何一个人狠,他对侍奉于自己身侧的宠姬、娈童,态度也并不正常,不但将其视为玩物,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们。他可以任他们予以欲求,他可以花大笔的钱财、珠宝来哄他们开心,但倘若他一被激怒,那么纵然你是艳丽夺目的女子,他也丝毫不会手下留情。
所有这些,不过都是因为,宁紫玉亦同样,是一个太过绝对的人。
他要的忠心是绝对的,他要的爱情是绝对的,而他要那些人对他的心意,亦是绝对的。不容许掺杂一点杂质的存在。
而当这些感情掺杂了太多杂质的时候,宁紫玉就会选择,毫不犹豫地结束那些人的性命。
如此说来,到底是宁紫玉对人的性命弃如敝履,还是他人对待他的心意,不够纯粹?
是恋权力?恋荣华?恋富贵?抑或恋容貌?有没有一个人,可以纯纯粹粹地爱恋他宁紫玉的本身?
反之,当一个人对他宁紫玉的心意,足够“绝对”之时,他才会慢慢地开始正视那个人,才会慢慢地将自己“绝对”的心意,双手奉上。
叶邵夕,便是最好的例子。
可要说皇上对叶邵夕的情意便是毫无条件的吗?
其实也不是。
皇上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要那人一切安好,纷扰无虑。也许,这便是他唯一的条件。然而,只可惜,那人似乎永远都不会懂。
“丞相说忠心,那么好,丞相现如今,可以站在朕的面前,问心无愧地说出‘忠心’二字吗?”
郁紫闻言,想张口说是,但胸腔之内不知被什么堵得厉害,忽然什么也说不上来。
“臣……只求皇上能救救陈青……”
郁紫要呼出一大口气,也不知是因为汗颜还是 别的什么原因,才能发出丁点细若蚊叮似的声音,他回答不了宁紫玉的疑问,便只有改变话题。
“朕不会救陈青。这个时候,朕不会去动纳兰迟诺。”宁紫玉道。
“为什么?!皇上难道要置你我君臣多年以来的情意于不顾吗?!”
“丞相与朕之间,何曾有过君臣情意?”宁紫玉说罢这话,忽然就开始冷冷地笑,许久都停不下来。笑罢,只听他又是方才那句话。
“若是真有君臣情意,你与陈青,为何都要背叛朕?但见映碧状况百出,想要弃映碧于不顾的,是谁?当年,私自带领云阳山一干囚犯脱逃至煜羡,五年来未曾踏入映碧一步的,又是谁?”
“是朕吗?”
郁紫登时被宁紫玉塞得哑口无言,他张口想要反驳,但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诚然,宁紫玉说得是事实,他确实是见映碧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一心便想要带着陈青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而陈青,确实也是护送那一干囚犯逃至煜羡,五年以来,未曾有一点音讯。
“更何况,邵夕身上奇毒未解,只有纳兰迟诺,才握有解药。除非万不得已,朕不会与他正面起冲突。”
“皇上!可是陈青!……”
“丞相跪安。”
宁紫玉说完,一负手背过身去,不再说话,算是给郁紫留的最后一条退路。郁紫知道,倘若自己再不依不饶下去,眼前的帝王定会将自己严办。郁紫再激动,但脑子毕竟是清醒的,闻言,他虽然不甘,但无奈却毫无办法,这才在这栋大殿中没呆多久,便识趣地退了出来。
皇上现在不同意救人,没关系,他有的是办法叫他同意!
郁紫从那殿内出来之后,没有疑虑多久,转身便往叶邵夕的住处奔去,他知道,今日今时,唯有叶邵夕才能劝说皇上帮他出手救人。
不过郁紫却低估了叶邵夕如今对宁紫玉的恨意。
“要我去找宁紫玉劝说他救陈青?!不可能!!”
叶邵夕刚听完郁紫的请求,“啪”地一拍桌子,很是激动地站了起来。
郁紫刚才来的时候,穿梭于走廊中,远远地便看见叶邵夕与梁千二人在他的寝殿中气氛很是融洽地闲谈着什么。说来,叶邵夕好似并没有亲眼看见梁千对自己的身世做出假证,然而,依照叶邵夕的性格,除非是他亲眼所见,想必也不会怪罪于梁千,更何况他又并没有亲眼所见。云阳山上的众人,在叶邵夕心里一直是不可冒犯的,在他眼里,那些人是他的亲人。
郁紫虽然知道梁千对叶邵夕不怀好意,但这些闲事他却也懒得管,也不想去提醒叶邵夕。他进来之后,这二人倒是很有默契地都闭了嘴。郁紫只撂下一句话,说:“叶校尉,本相与你有要事相商。”那梁千闻言,转了转眼睛,很是识趣地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不知郁丞相有何事要与在下相商?”
梁千走后,还是叶邵夕率先对他开了口。
郁紫大致给他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其间刻意避开“纳兰王府”的字眼不谈,只说是陈青一时大意,陷入了一个危险之地,如今性命危在旦夕,不能脱困。
不说出“纳兰王府”,是为了防止让叶邵夕独自涉险,这是皇上仅有的底线,郁紫知道。
“我不会去求他!”谁知叶邵夕听完他的请求,却斩钉截铁道,“兄弟有难,叶邵夕绝不会坐视不管!丞相大人且说,陈青如今被困于哪里,叶邵夕便是上刀山下油锅,粉身碎骨,也会救他脱险!”
“对方财大势大,护院之内又有众多武林高手把守,叶校尉何必逞这些不必要之能?如此这样,莫要说救不出陈青了,连你也会栽到那些人手里无法脱身。”
“只要能救陈青,叶邵夕虽死无憾。”
郁紫登时无语。他发现叶邵夕与皇上的身上都有一个通病,顽固不化,他都不知道说他们什么才好。
“不,叶校尉,你不能死,我需要的,是你来助我一臂之力,说服皇上,答应出手救人。”
“我不想见宁紫玉。”
不知过去多久,叶邵夕方道出自己心中真正所想。只见,他别过头去,闭上眼睛,过了许久,都一动不动。
郁紫见状,心里不知怎的也是一动,张口便问:“叶校尉,事到如今,你对皇上,可还保持着当初的那份心?”
“五年前,自叶邵夕从天崭崖上坠下的那一刻起,我对宁紫玉,便只有恨。”叶邵夕冷冷的。
“恨?”谁知郁紫听罢,反而扬高声音,挑眉反问他:“没有爱,何来恨?没有恨,你如何说服自己只对皇上执念深深,放他不下?”
“不是这样的。”叶邵夕固执道。
“是非恩怨,爱恨纠缠,本来就在一线之间。”
“宁紫玉毒害我儿,杀我兄弟,扼死柳含,如今,险些又要对我大哥再下毒手,叶邵夕如何不会恨他?”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忘情弃爱,叶校尉,显然,你太高估你自己了,你以为,你当真做得到吗?”
“够了!住口!你住口!!”
不知怎的,一向隐忍沉默的叶邵夕却在这个时候突然恼羞成怒起来,莫名其妙地对郁紫发火。
郁紫闻言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只阴阳怪气地提高嗓音“哦”了一声,便没有了下文。
二人沉默了不知多久,后来,还是叶邵夕率先打破僵局:“丞相说这些,究竟意欲何为?”
“郁紫别无他意。叶校尉,郁紫只不过想请你一开尊口,劝说皇上,帮忙出手救人。”
“不必!要救陈青,我有的是办法!既然丞相大人无论如何也不肯告诉我陈青的下落,那我便自己去寻,我叶邵夕就不信,翻遍这映碧,还找不出他陈青一人!”
叶邵夕说罢,忽然提剑,眼看就要向外冲去,幸好郁紫手疾眼快,在他正要跨出门口之际,伸出一手挡在他的身前,拦住了他。
“叶校尉,凭你一人,根本就救不出陈青。”
“我有一个提议。”郁紫说话的间歇顿了顿,调整了一下语气,转下眼神,当下便对他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叶校尉之所以会留在映碧皇宫,无非就是想寻找遗失多年的煜羡太后的尸骨。”
“如果叶校尉不嫌弃,郁紫可以帮你完成愿望,助你寻回太后尸骨,并答应事成之后,定会将你与太后尸骨安安全全地送离都城!不知叶校尉……意下如何?”
叶邵夕听罢心下一动,重新抬起头,对上郁紫的眼神,没有回话。
郁紫开出的条件,对叶邵夕来说,确实很具有吸引力,有关这一点,叶邵夕不得不承认。
可让郁紫讶异的是,如此具有吸引力的条件,叶邵夕最终仍是没有答应他。
郁紫知道,叶邵夕只是不想见皇上,无奈,他又继续劝道:“难道叶校尉不想早早离开这皇宫吗?难道以你现下的身子,还想这样呆在皇上身边吗?难道叶校尉还是如从前一样,不在乎别人看你的眼光吗?”
郁紫本以为宁紫玉早该将这个消息告诉叶邵夕了。
“什么?什么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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