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问我!”郁紫忽然对叶邵夕吼道,“所有这一切,都是皇上的命令,郁紫只是遵从皇上之令,绝不相负!叶邵夕,我当时便叫你离开,不想皇上又追回了你,想来这一切皆是孽缘,即便今日宁氏江山亡于此地,想来,也是命中注定,无法更改。”
叶邵夕被郁紫的语气吓了一跳,他听他说的话,再观他面色,不知为何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腹中胎儿亦开始躁动得十分厉害。他张口正要问,忽听洞外,一阵悠扬的筝声传来,飘向至天际,迎着风闻长林,一起吹动,飒飒的。
这弹奏的旋律分外熟悉,竟是那日日夜夜葬玉筝下流出的曲调。
原来是不知何时,那人已移步到葬玉筝前,再也不管不顾对面纳兰迟诺的挑衅和叫唤,自顾自地弹起琴来。在千军万马前奏琴一曲,想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叶邵夕听着这琴声,表情瞬间也有些柔软,他好似被筝声吸引,不由自主地向外迈出一步。
郁紫瞥见叶邵夕表情,心中也是一软,不由感叹一声,遂命洞口士兵闪开些来,留出一道缝隙,让叶邵夕观看。
叶邵夕忐忑不安地望过去,但见对面的千军万马千箭万弩之中,却只有宁紫玉一人紫衣风流,坐在筝前,凝神静目,弹筝奏曲。
恰巧这时,天上一记闷雷响彻大地,一记电闪划破了天际,不久之后,天上阴云滚滚,豆大的雨点开始哗哗而下。
长林中的树叶被雨水拍打得啪嗒作响,那人紫衣风流,渐渐地,也被湿透。
清绝的曲调,回味悠长,在千军万马之前,似听一曲天籁,里挟着那么多形形色色的,呼啸着的爱,一下子就拨动了人的心弦。
叶邵夕被这琴声感染,不自觉地有些入迷,待到再凝神细听,却发现那人已前奏渐歇,不知何时勾响一声弦,不过半响,只听他轻轻开口唱道:“愿焚尽,返生香。引孤魂,归来向。”
“为君稽首,隔烟静看莲华瘦。如来难求,一缕深心百种系成愁。”
“我知道......这是他一直唱的曲子......”叶邵夕听着,不由自主地出声道。
风至衣袖冷,况复雨霖淋。风雨声中,紫衣人淡定静远,振衣而歌的情景,却不因漫天的雨水打湿衣衫而显出半分狼狈,反而是衣衫簌簌,袍袖宽广,更衬得他身后无限江山如画,一片残阳西挂,美不胜收。
曲波荡漾之下,歌中其哀怨久绝之思,久别信断之事,常念不已之情,更是随曲传出,声声动人,此情此景,亦不由得让人心中也浸了雨般,湿成一片。
“叶邵夕,你便信我一次,皇上他对你,真的是真心一片,绝不是你认为的那样。他也有许多苦衷。”郁紫忍不住上前说。
“真心?”叶邵夕呵呵笑了一声,“或许有,或许没有,可时至今日,不管有或没有,又有什么区别?那些曾与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亦是真心待我,叶邵夕岂可让他们白白死去?我若连大仇都不能为他们报,岂不是等同于没有良心的畜生。”
“良心?你说良心?”谁想郁紫听到叶邵夕说这话,却讽刺一笑,笑罢,他又忽然厉声道,“叶邵夕,这世间谁都可以说自己有良心,却唯独你不能!”
叶邵夕愕然。
郁紫咬咬牙,不知是下了多大决心般地道:“也罢,皇上虽要我对你守口如瓶,但事已至此,若不告知于你,也实在为皇上不值。”
“叶邵夕,你不试想知道真相吗?你听好,现在我便告诉你。你其实已被五年前的仇恨蒙蔽了眼睛,你可知道,皇上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你。”
“为我?”叶邵夕不明所以。
“不错。”郁紫肯定道,“你可知道,你所看重的那些所谓的兄弟,不论是柳含、柳茵、高钧天、还是梁千、梁怡诗,他们本意,都是要来刺杀你的!然而,在刺杀你之前,皇上便先他们一剑,叫他们统统先死在他的手下。叶邵夕,你可知,你有没有想过,皇上为什么这么做!他明明知道,此举会被你误会。”
“不可能!”谁知叶邵夕听罢此话,却是一口否认,他根本信都不信,“莫要说柳含、柳茵、高钧天、还是梁千、梁怡诗他们根本就不会对我不利,就说宁紫玉,他也绝不会为我做到此番地步!”
“皇上不会?皇上如何不会?”郁紫又是嘲讽似的一笑道,“说到底,你是根本就不了解皇上!你可知,黄尚未了不叫你对兄弟知情失望,索性承担下一切责任,隐瞒你那些人接近你的真实目的,更是绝口不提自己杀掉他们的理由,就算在此过程中,你对他的误会会越来越深。”
“如此一来,就算是恨,你也只会恨皇上一人。却不会对天下失望,亦不会对所谓的兄弟情义失望,他如此做,只是希望,你能够好好的活下去。”
叶邵夕不相信,所有的这一切,都太过突然,让他刹那之间无法接受,不能消化,更没办法理解。他只是依然坚持并执着地道:“怎么可能?你在骗我!宁紫玉怎么可能做到如此地步,更何况、更何况,我那些兄弟,又为何要杀我?”
“今日,纳兰迟诺如何表现,你也看到了。你身怀有孕,又是皇上的子嗣,纳兰迟诺既然想篡位易主,又如何肯放过你?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利用你要挟皇上罢了。“”郁紫沉痛且气愤的,“”而且你应该知道,纳兰氏的摩诃邪功,可以控制人的心智。你的那些兄弟,有的被纳兰迟诺以摩诃邪功所控制,有的则是为了一己之私,才要去杀你,叶邵夕,其实一直以来,分不清青红皂白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郁紫说罢,却见叶邵夕已是脸色一白,他急忙地否认道:“你胡说!我不可能弄错的!我不可能弄错的!!如果所有的事从开始就错了,如果所有的事从一开始就是误会,那么我一直以来的恨都算什么?我们彼此间的伤害又算是什么?!我一连刺了宁紫玉的那四剑又算是什么?!”
“所以我不相信!我不会相信!你说的这些我都不会相信!”
说到最后,叶邵夕已经有些歇斯底里。
“醒醒!叶邵夕!事实摆在眼前,你还不信什么?”只可惜郁紫依旧冷冰冰地,打断他的所有幻想,“如若不信,你大可以去问陈青。他那时曾被纳兰迟诺囚禁过,也亲眼看到过纳兰迟诺将他们囚禁在一处练功。陈青为人如何,你应该清楚,他总不会骗你。”
郁紫刚说罢这些话,却不知陈青何时已驭马进到了洞里来,见状,他也是下马,近身过来,对叶邵夕道:“叶校尉,郁紫说得不错。你可还记得当初,皇上曾为你一言解救我之事?”
叶邵夕面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那时,梁怡诗平白失踪,我便追查到了纳兰王府,再后来,我被人发现,便被纳兰迟诺囚禁。”陈青续道。
陈青说的这事,叶邵夕记得,那时,还是自己一剑逼迫宁紫玉前去解救陈青。
“狱中,我被严刑拷打,受了很多罪,若不是皇上及时出现,只怕陈青已不在人世。”陈青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是回想起往事,还有些后怕,他缓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说道,“在狱中,纳兰迟诺也将他利用柳茵、高钧天、梁怡诗等人刺杀于你事情对我和盘托出。他断定我必将死于这牢中,却不想皇上会来救我。”
“皇上为了救我,被纳兰迟诺刺穿了肩胛骨。”
叶邵夕听到这里,脸色刷白,不禁倒抽口冷气:“我丝毫都不知情......”
“皇上自然不忍心让你知道,还有很多事,他都瞒着你,这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件罢了。”郁紫在旁插嘴道。
“还有高钧天与柳茵之事,那日,分明就是高钧天自己撞到皇上的剑口上来,为的便是离间你与皇上,让皇上心中难过。”
“还有梁千,他的死,亦不是皇上造成。他本就身中奇毒,命不久矣,痛苦不堪,皇上那一剑,亦是梁千本人百般乞求之下所得。他只想尽快远离痛苦。”
一桩桩一件件,郁紫开始将这数月以来发生的事,无一不具,无一不细地告知于叶邵夕。
洞外有筝声相和,风雨为伴,叶邵夕在那流淌的乐曲声中,听着那一件件事背后所隐藏的真相,脸上渐渐血色全无,手指开始颤抖,就连心,亦是止不住地抽痛。他甚至连一旁的石洞洞壁都要再扶不住。
“不会的......这一切都是假的......”
如果郁紫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他这些年来的恨意都算是什么,如果郁紫所说都是真的,那他岂不是早已错得彻头彻尾,黑白不分,是非不辨?!他怎可以接受这般说辞?
“皇上究竟会不会为了你做到这般程度,不是由人说,而是要由你自己看。”郁紫说罢,顿了顿,又继续道,“更何况,如若不是纳兰迟诺对你杀心早起,刚刚为何会在背后偷袭,叶邵夕,事到如今,事实已摆在眼前,你还要耳目闭塞到何时?”
郁紫话音刚落,叶邵夕还未回答,却听洞外的纳兰迟诺忽然对宁紫玉大笑一声,故意讽刺他似的道:“宁紫玉!被心爱之人误会的滋味如何?!为本王背了黑锅却口不能辩的滋味又如何?!本王便是要用尽办法离间你与叶邵夕,因为,除了叶邵夕,没人可以让你自掘坟墓到如此地步!!哈哈哈!”
反观宁紫玉,并不理他的挑衅,只是继续振衣挥袖,低眉弹琴,仿佛一个淡定高远的世外之人一般。
“王爷,收手!你我已经做了太多错事,害皇上与叶侍卫误会越来越深,现下你我的路已走到尽头,不如现在收手,或许皇上还会放你一条生路!”
一旁被纳兰迟诺刀剑加身的江棠也很心痛地道,现下,王爷已是穷途之末,为保住王爷性命,他愿意说出实情,只求皇上可以给王爷三一条生路。
“滚开!”纳兰迟诺此刻好似已有些状似疯癫,他推开江棠,恶狠狠地讽刺完宁紫玉,又转头,对着叶邵夕所藏身的方向大声喊道,“叶邵夕!如何?!滋味不好受?!本王就是要你误会宁紫玉!本王就是要亲眼看着他宁紫玉最爱之人将他伤得最深!本王就是要亲眼看着你害他到万劫不复的地步!本王就是要你追悔莫及!尝尽心灵的煎熬!!”
“王爷,王爷,收手!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已经无路可退了!”江棠又在一旁声泪俱下地求道。
然而,不远处的叶邵夕听罢这些话,只觉一时间天旋地转,他只有心脏骤停,无力回应。
他扶着墙面,睁大眼睛,微微低头,粗重的喘息着。他至此才发现,原来自己曾认真相信的人和事,在忽然之间,都由黑的变成了白的,而白的则变成了黑的。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将这一切告诉我?......”叶邵夕扶着墙壁,喃喃自语道。
“叶邵夕,你以为在这世上所有行过善的人都不会为恶,所有为过恶的人都不会行善吗?!笑话!!”郁紫冷笑,“你不知,我亦曾劝说皇上将实情告知于你,然而,皇上却说,如果据实以告,对你来说会是一种伤害,那么他宁愿选择欺骗。如果欺骗,对你来说也是种伤害,那么他宁愿让你一辈子都不知道真相。如果恨他,能成为你活下去的动力。他不介意你更恨他,甚至是一辈子恨下去。”
叶邵夕闭上眼,几乎能想象出宁紫玉在说这些时的样子。
他想象出那人的决绝,果断,凛然,孤注一掷,为自己腹背受敌的样子;他想象出那人犹如高山一般,为自己阻挡下所有的风雨雪霜的样子;他想象出那人即使被自己误会得再深,也可以笑而不辩,仿佛甘之如饴的样子;此时此刻,叶邵夕的心脏深处犹如被割裂一般,传来巨大的疼痛。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是对的,但其实他却错了。
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对那个人付出真心,现今却才发现,他的真心,其实五年以来都并未收回。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爱那个人了,现今却才发现,他比任何人,都要离不开那个人。
他只是用巨大的恨意,来说服,欺骗,掩盖自己的真心,他只是很自私地想,如此一来,他便再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可是在这过程中,他从不去注意,宁紫玉付出了多少,他们之间的误会又深了多少。
“最后,皇上焚毁你母亲尸体,也是要为你解了体内奇毒────逆血毒。此毒,在你不备之际,由纳兰迟诺种下,也是因为逆血毒之故,你全身血脉逆行,却正好与刘挽当年为你施术后身体相行,才得以孕育龙胎。”
“所以,即便他明知我对他的误会会越来越深,我会愈来愈恨他,明知不可为,却也要执意为之。所有这些,都是因为......”叶邵夕沉痛的,却也胆怯的,此时此刻,他竟然害怕知道事情的真相。他怕,是自己害得宁紫玉万劫不复。
“都是因为要救你。”郁紫接下来叶邵夕的话。
叶邵夕听罢这些,证实心中推断,终于忍不住脚下一软,险些便要跌倒在地,若不是有一旁的士兵在后扶着,只怕早已摔倒在地。
“如若不然,皇上为何不顾群臣反对,执意要拿出西北三十城的条件,要君赢冽来此地,与你兄弟相认。叶邵夕,你以为,天下怎么会有那般好事,君赢冽来了此处,善心一发,便稀里糊涂地与你相认了?这中间,倘若不是有皇上力促,为你的出生极力搜集证据,更不惜以得罪南国离幽的代价,劫持那无须圣人肖烜来映碧为你作证,你以为,凭你一介庶民之身,堂堂煜羡君四王爷如何会与你相认?!”
叶邵夕越听下去,越觉得呼吸困难,有些无力支撑自己,他不由得用手紧紧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以期盼那堵在胸口的大石能略微轻松一些。
“怪不得......怪不得......”叶邵夕喃喃的,脸色差得很。
他想,怪不得那日君四王爷回官之前,停马在自身边,对自己道:希望下次见面之时,自己可以喊他一声兄长,原来在这之中,都是宁紫玉一手力促所致。
“你以为,西北三十城为何要发动叛乱,离幽为何要借兵于纳兰迟诺造反,叶邵夕你究竟知不知道,皇上为了你,已是赔上了国破家亡的代价!”
“他这般对你,可是你呢?”郁紫毫不留情面地指责他,“可是你刚愎自用,坚持认为皇上所做的一切都是嗜杀成性所起,你不相信他的感情也就罢了,可是最后,却用他赠你的鸣鸿古剑刺伤了他,叶邵夕,你到底知不知道,他因为那伤势,他因为那伤势,几乎要,几乎就要......”
“郁紫!不要说了。别忘了,你答应过皇上什么。”郁紫正说到一半,却被陈青忽然出言阻止,他一人仿佛受到过宁紫玉什么特殊交代一般,再也不肯多言一句。
“他怎么了,他怎么样了?”叶邵夕十分心急的。
郁紫与陈青皆不约而同地闭口不言。
天与地一时陷入寂静,只有那不懂人间爱恨的风和雨,发出哔哔的响声,冲刷着地面。
连天的雨幕之中,唯有那抹紫色衣影还在勾弦弹唱,一弹再三唱,慷慨有余哀,悲不自胜,情不自己,在寂静的时空中划出那般清绝音色。
天空中,唯有他转轴拨弦,淡然清绝的音色:“鞍骑渐远,却倚哀弦歌别怨。轻拢细燃,夜长更漏怨极弦易断。”
“马嘶惊梦,忆云阳山上曾逢。恨锁眉峰,思量五载无泪与君倾。”
“长云凝,霜天净,交加忆,醉酩酊。”
“驰骋踏近枯竹径,推门唯觉落叶深。细闻雪声敲残漏,独对孤灯数落花。”
“君不留住,往事千端,怎忍分离,无事孜煎。”
“触目还伤,心切。寻思残梦,应迟。”
“你若还是不信,怎不一听他歌中心声?”石洞口,郁紫闭眼,仿佛深感痛心地道,“你时常在民间走动,想必也知道,民间自古以来,便有一种以诗歌诉情的方法,藏头减字,互诉衷肠。晴安镇,蓬安镇,行走于民间的你,对于这些,想必比我等公室之人更明白此间传统。”
晴安镇,蓬山镇,叶邵夕自然知道,他便是在那里重遇苏容,见过刘二对苏容以歌诉情之法,然而这些,跟宁紫玉此首诗歌又有什么关系?叶邵夕一时想不明白。
“叶邵夕,好好听一听。”郁紫随着宁紫玉的筝声垂下眼睛,闭目叹息一声,道,“藏头减字,你何不从他诗中第一句细细听起?”
“愿焚尽,返生香。引孤魂,归来向。第一个字,是‘愿’。”郁紫徐徐地,从宁紫玉琴诗中的第一句开始重复,为他揭开诗中真相。
叶邵夕皱紧眉宇,不知为何,一种不安的感觉在他心中层层浮起,他有些恐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叫停。
郁紫却不管他脸色,只继续道:“第一句,为君稽首,隔烟静看莲华瘦。如来难求,一缕深心百种系成愁。这第二个字,是‘为’。”
“第三句。”郁紫继续说道,“鞍骑渐远,却倚哀弦歌别怨。轻拢细燃,夜长更漏怨极弦易断。这第三个字,是‘鞍’。”
“第四句,马嘶惊梦,忆云阳山上曾逢。恨锁眉峰,思量五载无泪与君倾。第四个字,是‘马’。”
“第五句,长云凝,霜天净,交加忆,醉酩酊。”
“这一句是‘长’......”直到这一句,叶邵夕仿佛终于明白了些什么,他不由地轻轻启唇,缓缓接话道。
“第六句,驰骢踏近枯竹径,推门唯觉落叶深。细闻雪声敲残漏,独对孤灯数落花。”郁紫继续又道。
“‘驰’......”不知何时起,叶邵夕的声音里已满是颤意。
“第七句,君不留住,往事千端,怎忍分离,无事孜煎。”郁紫道。
“‘君’......”不知何时起,叶邵夕的声音里,已充满压抑,不知在竭力控制着什么决堤。
“第八旬,触目还伤,心切。寻思残梦,应迟。”
“是‘触’。”不知何时起,叶邵夕已面色惨白,毫无血色,他唯有慢慢闭上眼睛,再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郁紫徐徐说罢,才面向叶邵夕,轻道:“你可知此触并非触目之‘触’,而是君之所处的‘处’。”
叶邵夕闻言惨笑一声,开口道:“是我傻,竟未发现他诗中真意,是‘愿为鞍马,长驰君处’......”
“皇上说了,你是侠客,人生之中,陪伴在你身边的,不是别人。而是与你日夜相伴的骏马。皇上此前曾跟我说,如若可以,他愿舍了这一国之君,生不为人,却只去做一个畜牲,做一匹鞍马,伴你策游红尘。叶邵夕,如此这般,你还不信皇上么?”
郁紫的声音悠悠的,好似亘古悠远的钟声,发人深思。在他如此亘古悠远的声音里,不知为何,却让叶邵夕深觉惶恐。
他刚要答话,却听峡谷之内忽然一道闪电落下,一记闷雷响彻大地。
在漫天的风声雨声雷电声中,下一刻,却见宁紫玉长袖一挥,指下琴声忽然声势高昂起来,片刻之间,他已运指如飞,挥洒之间,琴声立就。
杳杳长风下,他,筝声飒然,举袂飘携,挥袖逍遥。
只听他很快又启口唱道:“死与生,与谁同?怨与恨,皆成空!”
一句引吭高问,却问不尽苍天世事,问不尽百态人生。
至此之时,他激烈的感情,仿佛再也无需受到压抑,只要连贯送发,就像那高壮的悬河刹那海水一般。一声一声,他筝声飒飒,皆精力弥满,毫无稍懈之弦,仿若壮士弹剑,大起大伏地尽是逸散着豪迈恢弘的拓拔之气。
世界在这一刻,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就连山间的鸟啼,长空中的雁鸣,都静了下来。普天之下,好似只有那庄严厚重的筝声,满怀着他对他的爱意,一声一声,回荡在连绵不断的峭壁顶上,回荡在漫天飞舞的风雨声中。
叶邵夕在风雨中,听得出那人下阕第九句的第一个字,是“死”。他颤声念来。
“后院新凉,萧萧竹叶扶疏窗。小坐持觞,暗思流年何事断人肠。”
宁紫玉在雨幕中唱来,叶邵夕便在石洞中苍白了脸,他喃喃的:“‘启’......”
“归燕双栖,妒他双去又双息。不觉寒暑,此后长向孤鸿声里住。”
宁紫玉依然唱,叶邵夕这时,眼神却已怔怔的了,就连思绪仿佛都已被这几个字抽空。
“‘归’......”
“土花长染,屧痕沁湿锦鹓斑。怅望长天,惟飞雁年年霜雪知还。”
“‘土’......”
听罢这一句,叶邵夕却好似已站之不住,摇摇欲坠,全身颤抖,似乎马上便要跌坐在地。
宁紫玉的歌声依旧传遍天际,风潇雨淋的暮色中,叶邵夕亦真真切切地听着那人口吐的诗词,深深切切地感受到雨幕中这个男子,因他而起的忧郁,因他而起的绝望,因他而起的悲恸,因他而起的无可奈何。
叶邵夕望着那个人,只见万千雨线之中,他依旧迎风微雨,奏乱弦,于长林。
葬玉筝下流出的琴音,虽声声如诉,却绝无半点无病呻吟,斧凿之疲态,不见用力,却是声声有斤两,弦弦抵万金。
一个回眸,烟雨迷蒙里,叶邵夕仿佛听到那来自数月之遥的筝声,与现在雨幕中的这人一起奏响,回环而往复,缥缈而绝望,瞬间便穿透这五年的光阴,滑过天际,一直飘落在自己的心头。
“并回烛,忆写向,添哽咽,足凄凉。”那人在雨幕中继续弹唱道。
邵夕,你可知每晚红烛并立,看着烛泪滴落,绛蜡自然,我有多痛心疾首,煎熬备至。
宁紫玉每弹唱二声,叶邵夕便听着那曲子里传透出来的情谊与画面,想象着那筝声之中,那人要跟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声声如诉,句句如怨,洒落每一根琴弦。
“并......”叶邵夕藏头减字,继续颤声道。
“葬玉流红夜未央,微歌发齿不能长。悲风荡漾摇帷帐,停琴伫月翩坐自伤。”
邵夕,你可知,我每夜为你按琴而歌,却心绪满怀,不能自已,即便悲歌在喉,却难以唱出。到头来,唯有一幕幕的帷帐摇曳,我自停琴伫立月下,久久自伤,不能言语。
“葬......”叶邵夕听着筝声里的话,不由脸色苍白,闭上眼睛,睫宇轻颤。
“八尺游丝,千里归梦。忽疑君到,痴数春星。”
邵夕,你可知,我经常在梦里梦到你,可每每梦到你,醒来了,却也只有空中的星子繁几,寥落不堪,好似在笑我痴傻。
“八......”叶邵夕声音如泣。
直至此刻,他仿佛已猜得出面前人下一句要说些什么。
果然,只听那人终于唱道:“荒城宫阙,全非。做尽秋声,空待────。”
邵夕,你又知不知道,现如今,这满眼宫阙,在我眼里也不过荒芜贫瘠的一跻身之地,早已面目全非。这厢,我为你以筝曲弹尽秋声,空空地等待你回来。
“荒......”
直至最后一句,,叶邵夕终于承受不住,颤抖着跌坐在地面上。
他只能痴痴喃喃地发出声音:“死后归土,并葬八荒......”
此时此刻,叶邵夕的心脏就像是被沉重的大钟重重击中了,有沉闷的轰鸣回响其间。
摧藏悲弦发琴曲,乱指激楚流清音。宁紫玉唱罢后,后续筝声在他的指下抑扬回旋,犹如龙蛇走势,风风雨雨,皆触动心事,为了这一曲,他似乎就像流星,甘愿将自己毕生的生命热力,完全挥洒殆尽。而这首充满的爱恨情仇的弹唱,似乎也在暴风骤雨之上,就要歇响。
“愿为鞍马,长驰君处。死后归上,并葬八荒......”叶邵夕颤抖地将全词藏头减字,全部念出,“宁紫玉,你好傻,你好傻......我也好傻,为什么我始终没有听出来,为什么没有?!”
叶邵夕喃喃半天,不知用了多久才恢复神智,他恢复神智之后,又不知多怨恨自己似的,突然以徒手痛击地面,直弄得双拳之上满是血迹,也不肯罢休。
他似乎都能想象得出,多少年来的夜晚,那人独对一轮明月,一架古筝,独望着“漫漫悠悠天未晓,遥遥夜夜听更寒”的情景。
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数月前,当他还在映碧皇宫之时,白予灏曾说过,那人的这首曲子,只有真正相思过的人,才能听得懂他琴中相思的含义。
君赢浩亦曾对他说过,这首筝曲里,许多隐晦不外露的表达,实则,也不知道藏了那人多少内心如火的翻涌。
而当他带着母亲的尸体逃出宫去,那个早已改名叫作苏容的女子,亦曾对他说过,直到今天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在这世上,还会有这样的曲子,让人听完了,却只管出神,心内还在默默记诵。
苏容和君赢浩都曾指责过他说,说到底,是你没有用心地听这首琴。否则,怎会弄不明白其中真意。
原来,他们都听出来了,他们都知道,在宁紫玉的这首词曲里,想要与自己死后归土,并葬八荒。而偏偏他自己,作为当事人,却没有听出来!
为什么也没有早些发觉?!为什么他没有?!为什么他没有了?!!
叶邵夕悔不当初,痛苦不堪,自惭形秽到无以加复,他悔恨到一直用徒手捶击大地,若不是陈青郁紫来找,只怕整条手臂废掉。
宁紫玉的琴与诗,藏头减字,晦涩难懂,只有在某个灵光乍现的瞬间才能令人看清其中蕴含的深意。也许,就是这样让人如梦方醒的秘密才令原本远在天涯的人,听过之后看过之后,就回到咫尺。
而这份费尽心思的爱,仿佛一刹那,就会消除尽叶邵夕这许多年以来的心灵阵痛。
“宁紫玉......宁紫玉......”
“为什么......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骗我......为什么将一切都告诉我......”叶邵夕再也说不出其他,只有紧闭双眸,怔怔地,喃喃地,仿佛受了惊天打击一般,重复着同一句话。
“告诉你?”郁紫在旁嗤笑一声,“就算告诉你又如何?不告诉又如何?扪心自问,当时的你,会相信皇上么?如若今日,不是所有事实都摆在眼前,皇上就算解释,在你心中,莫不也是认定他就是穷凶极恶之人,所有一切,都在狡辩罢了。”
郁紫所说句句在理,压得叶邵夕半个字都反驳不得,无法狡辩。是的,倘若不是今日所有事实都摆在眼前,宁紫玉哪怕是只解释一个字,他都认为这是他的狡辩,说来,他二人走到今日局面,无一不是自己亲手造成的。
“是我错了......所有这一切,都是我错了......”
当此之时,叶邵夕不知如何悔恨难言,痛苦不堪,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
悔之晚矣,到头来,不过人生戏合之上,徒增笑料一场。
唯有天际间飘扬的琴声,哀怨不绝,就像在抒写着一段脆弱的往事,一经提起,就会令人的心灵愈发支离破碎。
不知多少流淌在岁月中的记忆,被哀转的旋律轻轻唤醒,亦不知多少长长的思念,被宁紫玉指尖的琴声抒写成了漫长的征途。
征途之上,这长长的思念,就像那莽莽的荒漠,滚滚的流沙,日复一日,在身经百战中,渐渐磨透了宁紫玉身上厚重的铠甲。
平日里战火纷飞,生死一念的战场之上,让人无暇顾及内心的情感,而现下,唯有在这寂静的雨幕中,落日的余晖下,才能让宁紫玉不再压抑满腔思念,于千军万马前,酣畅淋漓地操琴而歌,就像在昭告世人一般。
无人知晓,在这场身死逐鹿的底色上,早已涂抹了一层重重的伤痛!于是,每每操琴弄歌之际,总是忽然想起那人,想起二人初识的云阳山,云阳山上高高的静静的秋月,苍莽悲凉,冷月无声。
他从不因恋上一名男子而深觉惶恐,更不因为那人放弃江山性命而倍感羞耻,他从不在乎世人看法,他只知道,他曾失去过那人,失去过一切,所以他深知,当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有些事,如果他今天不做,明天,就会后悔一生。
凡事随性而为,随心而为,从容来去,宁做睨世狂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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