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挺玄乎, 俞雅少年时是被个神神叨叨的游方道士带进坑的。
当然那时的政治经济还没像现在这样繁荣,文化与精神也远不及当代复杂多元。这种匮乏表现在方方面面,但确实是那些口耳传承父子师徒相继的古老技艺最后辉煌的年代。
俞雅生得及时,给俞家那一大家子绿叶总算增添了朵红花,因而上上下下全把俞雅当成自个儿宝贝眼珠子一样盯着。贫穷与野性还是主旋律的时代,像她这样一个孩子, 上学有专车, 出门带保镖, 跟朋友逛个街兄长们轮流站不远处虎视眈眈, 老爷子的警卫员看着首长的时间都没看着她的多, 那是绝对的高待遇高逼格了。
能逮着她落单的时候简直比踩到钱还难, 但偏偏有那么一回, 俩保镖一个忽然拉肚子找公厕去了,一个当街捉贼给扭不远处的警卫亭去了, 她捏着支冰棍站路边一边啃一边等待, 这时就有个奇怪老头带着惊异的眼神站她面前, 盯着她毛久忽然说我给你批个命。
洗得都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道袍, 还打着补丁,间或夹杂着白色的头发与胡子, 脸挺黑额上皱纹很深,看不出什么仙风道骨的样子, 反倒像是因烦劳的农作饱经日晒雨淋过后的沧桑。俞雅没把人当骗子亦或是拐子。她听了两句就知道这是个有点真本事的。
不过她兜兜转转过了那么多世倒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虽然看不透她来历,道不明她的本质,但是既能看出她命数的奇异之处, 这就相当厉害了。
这到底是怎么才能做到的?
由不得俞雅不吃惊。她很清楚这些世界的构造,再真实科学不过,灵异神怪之类的东西都是妄谈,妖鬼魔魅更是纯粹的想象,确实会有些比较神奇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物出现,但究其本质俞雅也不认为是鬼神作为,且她从未亲身接触过。
那些所谓的奇门遁甲,阴阳术数,又或者占筮卜算,命理八卦,是否真有传说的那样神奇?还是纯粹的迷信?易经这类经典她全研读过,但与其说里头有神秘学的踪影,不如说就是一部博大精深的辩证法哲学书,而这次陡然叫她遇到这一类的人,怎么能不好奇?
俞雅能看到老道士眼神中掩饰不住的纠结与惊异,似乎也在好奇她的存在,看他边说边算,忽然停住,捉摸了很久连眉头都快打成结,忽地就笑了出来。
老头儿眉宇间的苦色都快凝结成块了:“小姑娘不信?”
“我信。”俞雅平静道——这种平静很显然叫老道士觉得不可思议,讲真这可是在说命数啊,命啊,这么淡定真的好么,“道长没算错。”
这话说的连算命的本人都愣上一愣。他看上去像只被踩着尾巴的猫,上上下下又扫了她一圈:“你信?”
俞雅道:“因为我的确与众不同。”
老道士明显更有兴趣了,这么小的孩子,口口声声笃定自己不同,毫无疑虑,光是这种淡然持稳的风范已经很叫人刮目相看了:“哦?”
她没回答,慢吞吞咬一口冰棍,探手进口袋摸出钱包,扒拉一下将几张大钞取出来递上去:“道长在哪儿挂单?”
“……谢居士赐福。”老头儿在发现自己实在探究不明白也坦然了,整个人的姿态又变作了平静悠闲甚至有些神叨的模样,见状也不客气借过钱,一点都不觉得接受小女孩的布施是件多么没脸的事,“贫道现游至龙王庙。”
不是,没记错的话,龙王庙是寺庙,不是道观啊!俞雅简直叹为观止,你个道士挂单挂到寺庙?和尚还真收?这年头和尚道士都一家亲了?
她沉默片刻:“改日再来拜访道长。”
把扒手扭送给警察的保镖回来没在原地看见俞雅,整个人吓得魂都快飞了。脑袋僵硬地环顾四周,没来得急到处查探,见她叼着根新的冰棍从角落里走过来,吊到嗓子眼的心嗖地落回去。抹把汗,心脏还砰砰直跳。
这位小姑奶奶早熟是早熟,行事作风比之很多大人来都老道,但毕竟年纪尚小,怎么能叫人完全放心。
——这年俞雅十一岁。
俞雅十二岁入云门。
那游方老道后来成了她的师父,三跪九叩奉茶捧饭入了门的师父。老道这辈子就收了她这么个徒弟,死的时候,千里迢迢赶去居丧摔瓦的也是她。当然这入的不是道家,而是云门。
民间各家流派多的是。独尊儒术之后,先秦经典与诸子百家经历各种演化,也早已面无全非了。比较正统的百家学说在民间倒是还有专门的脉系,但既流落到民间,又经一个个战乱年代,到头来失传的失传、改头换面的改头换面,也已经沦为杂说了。
对于俞雅来说,最大的幸运是她对中华的古哲学、史学、文学甚至是礼俗学、伦理学等等,那些被称为官家学说的一切,都已经历过一套系统的学习了。在她一段段漫长的人生际遇中,那些曾烙印过的学识都刻骨铭心记刻在她的灵魂里,或许会随时间的流逝与人生的转换而淡褪而消失,但要重拾起来,却又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有这样厚重的知识基础作奠基,她的天赋才高到了叫整个云门都震撼的地步。
俞雅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各式杂学的经验。城墙根下的破寺庙成了她经年累月学习的场所——当然后来她出钱在城外买了个山头辟了址建起座新的龙王庙送给她师门的先辈——佛道宗教学只是个附带,卜筮术数奇门八卦这些玄乎的东西是她兴趣所在,其他诸如金石考古,地理志别,土木建筑,甚至是书画、乐理等学问她也皆有涉猎。
十年后,二十二岁,在云门老云师的葬礼上,师门还留下的这些人她见了个全。中九流这些道上的人都颇具神神叨叨的风范,别说僧道尼了,上到民俗学考据学的大学教授,下到流浪的赤脚医生风水先生,稀奇古怪什么人都有。
老道士带着俞雅在祖师爷牌位前上了头柱香,当时她还奇怪,老头的辈分不是最高,为什么是他来领头上香,到她三十来岁,头一回走江东的端午龙头大市,被人恭恭敬敬迎到上座口称云师时,她才猛然觉察,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被推选成了掌门。
当年诸位前辈在牌位前皆默然,由着老道士带她上前,实则已经认可她的身份,只是那时她还太年轻。云门的前辈觉得还需观望。而到她终于能够格跨越宗师边界的时候,这一声云师才名副其实起来。
俞朝辞听娄昭讲起他姑奶奶的往事时,简直一愣一愣的。
小姑娘的表情非常崇拜,眼睛里都闪烁着星光:“就算是在云门,也有几百年没能出云师这样的人物。她还不是一脉的宗师,而是在很多领域的造诣都已登峰造极。用夸张一点说法来讲,云师这种,就算是全才了!”
俞朝辞抓抓头毛,还是觉得难以理解:“那……我还是不懂,这到底是个什么概念?”原谅他,他作为一个外行人,对这些玩意儿一窍不通,压根就搞不明白那看上去响亮的名头是用来做啥的。姑奶奶很厉害他知道了,但到底有多厉害呢?
“用个不那么准确的说法——国学两派,官方算一派,民间算一派——云师身份就相当于是后者的隐形魁首。”
娄昭翻了个白眼:“我们云门有祖传的基业,以前大多是酒坊砖厂瓷窑这类,有门内自己置办的,也有前辈捐赠的,由每代的云师掌管,云师不耐烦亲手打理,也会专门聘请代理人,赚的钱供养门中。当然现在紧跟时代潮流嘛,也就变成了公司集团什么的。其他诸如道观佛寺学堂之类的不动产数不胜数——你不是才从茶陵来的么,雾山脚下那座明代的古庄园就是我云门的。早年土地国有,很多地契国家不认都被收走了,后来全是云师帮忙弄回来的——哈哈,据说有阵子,门内长辈想收弟子,都不讲随缘了,全瞄准了那些有背景的子弟,但又受限于资质根骨,无奈败退,才知道像云师这样的人,能收做徒弟要走多大的狗屎运。”
娄昭笑眯眯道:“整个中九流道上,我云门算是数一数二的传承了。”她拍拍自己腰间,身上穿了条符合年纪的雪纺小裙子,但腰间依然不伦不类挂着那条坠了铜板的锦绳,“这个铜板就是身份的象征。不是一般人能送的。”
她进师门,因为是正式三跪九叩拜祖师敬先辈名字上宗册的,就有人仿着古式,给她铸了九枚铜板,特制的,每一枚都刻上了她名字的小字。非有大恩不能轻许。得了云门的铜板就是云门的座上客,在云门的地界行事都会很便利,甚至整条道上都得高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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