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第二日有经义课,天色还黑着,江春就起了,家中大人不放心她夜路独行,由爹老倌送着她到学馆。
待到了学馆,却是还未到晨课时辰,饭堂里人还少,她又去饭堂里饱饱地吃了一顿早食。
除了那几个“差生排排坐”的,学舍内大部分学生皆已到了,江春拿出书本,做着最后的梳理,反正读读背背也就那些了,对那十几本“教科书”她现都可以倒背如流了。
清晨天色已亮全了,江春早上走得急,额前发丝有些散了,她只在心内默默捋着大纲,未曾留意到。
倒是她左后方的杨世贤,见她那散着的发丝在清晨微风下微微飘动着,觉着倒是有些意趣……见她今日未曾诵读,只默默坐了凝神,误以为她是有心事,走到她身旁来,关切道:“江妹妹可是有甚心事?”
江春被这突如其来的问候唬了一跳,见到他眼内的担忧,忙道:“多谢世贤哥哥关心,不曾哩。”
那杨世贤听了此言,却并未折返回去,只从袖里掏出本册子来,羞赧道:“江妹妹,这是我临过的王洪图魏碑帖,就赠与你作生辰礼。”
江春有些懵:自己过生日的事没跟人说过啊,除了胡沁雪,怎就连杨世贤也晓得了?
杨世贤见她睁着大眼不明所以,怕她不收,只急忙放她桌上就走,走了两步又掉转头来,轻声道:“就当是咱们同窗三年……愚兄聊表心意罢了。”
江春这就没法再不收了,只起身对着他道谢,书呆子方心满意足离去。
江春看着桌上那还散发着油墨芬芳的字帖,有些过意不去。那是本黑白底包金边的薄册子,王洪图算是前朝名气颇盛的魏碑大家了,曾官至相公,因写得一手“豪迈俊逸,自成风流”的书法,颇得官家器重,他的书法自也就为后人所推崇。
但王洪图真迹自是一字千金的,现下外头流传着的皆是其门下弟子临摹之品,不过就算是临摹的,也是要费些银两才寻得到的,尤其是金江这等蛮夷之地。江春在跟着杨世贤习字时曾提起过一嘴巴,当时在顾夫子课上偶然得见了他的几个字,简直惊为天人……
现光这一本字帖都花了他好些银两了,尤其是他平素就家境艰难的……江春委实不忍心,只得默默记于心内,这沉稳勤勉的少年,委实是个值得相交的朋友,以后有机会了定要报答的。
待胡沁雪几个在家住的学生进了舍里,今日的晨课就提前开始了。
张夫子这几日有些着急上火,有知晓内情的学生皆道他是被自己亲孙子给气的。他孙子也在甲级,只不同班而已,当日“走后门”面试时给江春指路的少年就是了,只他都比江春这届小豆丁大了几岁了,为何还是甲级呢?
因为那就是个留级留上瘾了的家伙!当年江春丙级,他已是甲级了,两年后江春甲级了,他还在甲级。张夫子每次责骂徐纯等人的时候,少不了要加上一句:“三年后你弟弟妹妹与你同级,你脸上臊不臊?”原来这都是有出处的。
那位张小哥倒是长得一表人才,只可惜于读书一途上却是不开窍的,品性也不调皮,倒未听说出过甚岔子,只那“留级大王”的帽子倒是戴得稳稳的。张夫子儿子不知是做甚的,只听说夫妻两个在汴京,将这留级大王丢给老父亲,老父亲愁白了头发,险些掉光了胡子,也未让他考上府学……太学?那是不敢想的!
这位张小哥总也考不上府学,外加甲黄班五十几个学生总有惹他心烦的,老人家这几日委实难熬,唇焦口燥,说话不小心居然还能咬到舌头,众生望着皆疼。
故这课上就有些静默,即使是完全不知所云的,也只安静瞌睡,尽量不影响老人家心情。只除了胡沁雪与徐纯二人自以为“夫子未发现”的嘀咕。
散了学,徐纯与胡沁雪不知何故要家去,只留她与徐绍走到了一处去。
“小友这两日有心事?愚兄见你不甚畅快的样子。”
“不曾,估计是快要升学试了,有些忧虑。”也不知今年结业考难度如何,她的老本快要吃尽了。
“小友莫忧,愚兄信你今年定能心想事成的,若今年马失前蹄,你年纪小,明年还可再考一回……”其实只要有足够的银钱,成绩又莫太差的话,留一级也是可以的,似那张小哥就是留了两年的人了。
江春:……我不想作留级生。
但他委实一副好心,江春也不能拒绝,只随口应道:“是哩,只惟愿今年能考上。”明年再浪费一年的银钱不说,还给陈老丢脸,当然,也给“窦叔父”丢脸……当初为了上学装天才,现在跪着也要装完了。
两人说着就到了学馆后山,这几日漫山金黄,落叶铺陈,林间不知名的小果子挂在枝头,远远瞧了红红火火,倒是颇为喜人。江春望着这紫西山与自家屋后的小团山倒是不同,一座是香火鼎盛的景点,一处是少有人烟的荒山……明年若能去了汴京,那是否又会是不同的山?
江春在前,心不在焉,将地上干脆了的枯枝踩得“咯吱”一响,她忙回过神来,自己二人已离了人声鼎沸的学舍前。
“小友,喏,这是愚兄与你的生辰贺礼,只愿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江春又被唬一跳,她今日可能是犯了甚了,魂不守舍,已是第二次被人唬到了。
嗯?甚生辰贺礼?
她惊得睁大了眼,淡淡的眉毛挑得有些高,见身后的徐绍,拿了块直径三四公分的圆形青绿色玉佩。她不太懂得如何品鉴,只晓得这一块青玉拿在他白皙修长的手里,在正午阳光的映照下,倒是正合了“温润如玉,有如君子之德”一句。
那玉佩中间还通了一孔,她见过徐绍以前好似是佩戴过一块的,用丝线打了络子,挂在腰间,三年前徐绍上江家门,小猴子文哥儿见着了,还问过她那是何物……她有些印象。
见江春还愣着,徐绍又将玉佩往前一送,温声道:“小友,这是愚兄从小戴惯了的,虽不是甚好玉,但愚兄带着这几年无病无灾的,只望它亦能护你一世平安。”
说到“一世平安”四字,他的脸有片刻的发红,但仍忍着羞赧说出来了。
江春却又更加惊诧了,这玉佩有“温润而泽,有似于智,锐而不害,有似于仁”的说法,古人佩玉不止能辟邪、防病防灾,还可熏陶美德,增长仁智,他将自己随身配的送给自己……这有些不太好。
况且,古人还讲究“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他这谦谦君子的佩玉,自己何德何能可收下。
这年代对玉佩、玉饰件的使用还比不上明清时候频繁,玉料来源较少,多由西域诸国供给,故这玉饰的价格就要昂贵些……这样的礼物她不能收。
江春正了正神色,歉然道:“多谢绍哥哥厚爱,绍哥哥心意我心领了,只这佩玉是你随身之物,我是断断不敢收的。”
说着将他拿着玉佩的手往对面推。
徐绍却不让,坚持要塞给她:“小友,这是愚兄的一点心意,你定要收下才是。”
这般贵重又意义重大的礼物,江春自是坚决不会收的,两人就僵持起来。
徐绍无法,只得叹了口气:“愚兄何其有幸,能得遇小友,就当我两相识一场的心意。”
他转换策略,只打友情牌,江春就有些犹豫,该怎样拒绝。
只这“犹豫”望在旁人眼中,却成了“动摇”了。
就在二人不远处的垂丝海棠下,站了一老一少两人。那垂丝海棠是最喜阳不耐阴的植物,一到了秋冬,叶子就纷纷挂不住,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苍劲的枯枝上却只零零星星有几片了,故这二人的视线自能毫无阻碍地落在前方的少男少女身上。
那青年倒是穿得随意,只一件绛紫的直裾常服,腰间系了条青绿色玉带,脸上面皮呈古铜色,眼神坚毅,一看就是行伍中人,倒有点正直无私的意味。
只听他对面的老者慢悠悠捋了捋胡子,问道:“京内事情可是办妥了?这次又是怎说的?”正是教管司的陈之道夫子。
窦元芳望着那边,有些心不在焉,皱着眉头:“这般把戏已不知耍了多少次了,只他是个耳根子软的,那妇人随意哭闹几声,自然就是任她指鹿为马了。”
“十三,且看开些,子不言父过,当年就是一摊算不清的糊涂账,你为人子女的,遇到这般父母,自也只有认下的份……且看今后。”
窦元芳只点点头,眼睛盯着右前方。
“倒是你那庶兄,近日怕是收到京里的书信了,观他情志颇为不遂。”
窦元芳也有些无奈:“若是旁的事也就罢了,但她此次委实过了,淳哥儿养在我祖母面前,还遭了这种事情,若是独留他一个在我院里,那哪还有活路?”
陈老叹了口气,拍拍他肩膀,道:“罢了罢了,小儿好好的也就罢了。”
似是想起什么来,陈老又补充道:“你先头那个娘子也去了五六年了,可有想过再聘一房贤惠娘子,教养一下淳哥儿也是好的。”
那窦元芳本就有些不太好的脸色,这回直接黑了,只在恩师面前还捺住了些。听那“先头娘子”“去了”,全天下皆以为他窦元芳对她段丽娘不住,现今居然连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也护不住……果然是唱得好一出大戏!
世人只会相信他们看到的,或是他们想让自己眼睛看到的:男子好大喜功,权欲熏心,自告奋勇出征沙场,置临盆在即的妻子于不顾,致妻子难产而亡……好一个寡情薄意的男子,当初若不是靠着岳家的扶持,哪有他安国公府的荣华富贵。
这就是世人会相信的版本。
见弟子又开始皱眉黑脸,陈老无奈叹了口气,打着哈哈转移话题,指了指前方男女,故意凑趣道:“少男少女,琴挑文君。”
他对面的窦元芳却愈发沉了脸,那棱角分明的俊脸被**辣的日头烤得黑中透着红。
这“琴挑文君”说的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又名“坐上琴心”。《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有云:“汉司马相如宴于临邛富人卓王孙家……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文君遂夜奔相如。”
本是指的男子引逗女子暗生爱慕之意,谁知此时窦元芳是经过段丽娘前车之鉴的人……
她才几岁?莫非就要效仿旁人“夜奔相如”了?
这小儿果然是个没见识的,旁人才一块玉佩就把她哄了去。那日见着个狮子狗也将她馋成那样,甚“小狮子”,她是没见过真正的狮子哩。
女子太没见识了旁人随意对她好一点就能哄了去……真该让她长长见识。
若江春听到他此时的心声,定要拍掌称赞的,“女儿要富养”的道理他个老古板居然也能懂得,委实不错哩。
窦元芳这边却皱着眉,听刚才二人言语,好似是这小儿今日过生辰了,若自己没记错的话,她这是十二岁的生辰?才十二岁就有男子爱慕了……他上次就觉着这徐家小相公与她有点甚,看来果然是“风情月意”了。
刚开始她明明是推拒了的,怎一听小郎君“护你一世平安”就要收下了,她是当真年幼无知、未听出这弦外之意?还是早就与他心意相通、了然于心的?
那小郎君也不怕闪了舌头,甚“护你一世平安”,就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样子,且先练两年拳脚,自个儿暂且还护不住呢,护那小儿?现今年轻郎君,说话是愈发不可信了。
陈老望着弟子有些不太好的脸色,问起来:“十三这是怎了?还记得这女学生?就是你引荐与为师的,委实是个有天分的。与她说话那男学生亦是馆里的,胡太医的外甥,也倒是个一表人才的,果然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了。”
窦元芳觉得师父说的皆没错,这小儿是有天分的,徐小郎君亦是个翩翩君子……只是,他心内有些不舒服。
这感觉就像自家好好个姑娘,还没长大呢,就被别家儿郎爱慕了,他有些说不出的不舒服。
姑娘虽小,但耐不住被人惦记啊——他愈发不舒服了。
这种不舒服让他想起五年前的段丽娘,让他想起那日倚在一处的江徐二人,难道自己真是个只会棒打鸳鸯的“恶人”?
这世间人人郎情妾意,只他一个是见不得旁人好的。他咬了咬牙。
江春只绞尽心思想着该如何拒绝徐绍的好意,徐绍小鹿乱撞唯恐小友不收贺礼,自是不知他二人情形已经被人看了去。
最终,徐绍只伸长了手,江春不接他就不收回似的。江春无法,只得暂时收下了那玉佩,想的是过几日找机会还与他,或放信封内寄与他……这几日就当暂时替他保管着罢。
两人了了这事,也就往山下去珍馐堂了。
只留下|身后亲眼望着她收下“信物”的窦元芳二人。
是的,窦元芳就是觉着她小小年纪没见识,居然轻易就收下了男子的信物。
到了下午散学,江春脑海中还在回放着中午徐绍赠她佩玉的事,这可怎还给他啊?一会儿又是晨学前杨世贤赠她字帖的情景……字帖,佩玉……佩玉,字帖……她今年可能是人品爆发,人缘好到炸了罢?
只是这两份恩情该如何回报才好嘞?真是伤脑筋哩!
“喂!小呆子,莫发愣了,姐姐问你,你今日还家去不?”胡沁雪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昨日才回过的,今日自是不回了。”
“那敢情好,你就跟着姐姐走罢。”说着也不管她如何应答,拖了江春左手就走。
江春只得无奈地跟着她与徐纯往馆前去。
出了学馆,几人也不停留,只管往北街去,直到要将北街走到头了,就在江春以为他们会走到南街的时候,几人终于停下了。
停在一家名为“正宗山西面”的馆子门前,今日不赶集不逢节的,正是人少的时候。况且面食在金江本也就受众无多,农家要吃的都是自己手擀面条,平日间哪怕是集日也就只寥寥几人……更何况是今日了。
几人进了店,小二打着哈欠迎上来,胡沁雪只直接吩咐他煮一碗长寿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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