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的是一处荒芜村落,早没了人烟, 连进入村口的石碑都被覆上密密杂草。
三人骑马踏在杂草丛生的道上, 道两旁零零落落的荒宅东倒西歪, 在外面也看不出里面是怎么样、有人还是没人。
燕燎随意扫视了几座荒宅屋顶上的草, 缓缓拧起眉头问:“在这里?”
林三五说:“是的, 公子让人收拾了几间宅子作为会面地点。”
林二在一旁帮着说话:“王上,这儿挺好,真挺好,离东关和南关路程一般多, 公允的很。”
这真的很公允了。林二怎么说也和吴亥共同在琅琊郡待了两年, 就算接触不多,在坊里所听所闻,多少还是知道些的。
吴亥公子那人心思多深啊, 才不会为别人考虑呢, 有时候把人骗进锅里了,别人还以为是自己赚到了。
难道因为是燕王,所以这次没套什么圈子?就是选了个对两方路程都公平的会面地点?
要真是这样…
林二叹了口气,用余光瞥了眼燕燎轮廓分明的侧脸,心道要真是这样…那可太难得了。
不过林二也不敢确定,毕竟吴亥公子的心思就连坊主都猜不透, 他哪敢妄自推断。
又叹一口气,林二暗暗警醒自己还是得多注意,万一要是有什么情况,他可得插科打诨, 万万不能让这俩人再拉大隔阂了。
拍了拍脸颊,林二提起干劲,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林二,这事儿你要是给办好了,以后到了坊主那,可是能吹一辈子的!”
在一棵发着新芽的柳树边停下,林三五下了马。
三匹马都拴好,林三五指着树侧小院躬腰请道:“王上,公子就住这儿。”
“住?”燕燎奇怪:“为什么还要跑到这种地方来住?”
说着几人进了宅屋。
宅屋里面正如林三五所说,被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有条,完全不同于村外荒芜。
林三五把燕燎和林二带到堂屋稍坐,自己去了后面知会吴亥。
燕燎看这堂屋陈列,心尖微微一动——倒是有几分老师范先生雅苑的感觉……
难不成吴亥还真打算在这长住了?
“既然来了汝南军营,还跑到这样的荒郊野岭给自己置办了处宅子…”燕燎摇了摇头,不知说吴亥什么才好。
林二也咂舌:“还是吴亥公子讲究。”
讲究啥啊,燕燎心猜吴亥是不是受不得军中的艰苦环境才这么做的。
军营可不比其他地方,吃的睡的都不好,不讲究的粗糙男人还多,想想吴亥那副衣不染尘的矜贵模样,他去了可不就是受罪的么。
然而邀人赴约的吴亥此时好像并不在这。林三五从后面回来复命:“王上,公子不在,恐怕是还在路上。”
林三五解释说:“公子也不总住在这边,多数时候还是在军
营的。劳王上坐下等等,属下去给您沏壶热茶。”
“热茶?”林二反应过来,拉住林三五问:“对了三五,我看这儿东西一应俱全,那可有柴火多烧些热水?好让王上沐浴净个身?”
闻言燕燎抬头,有些心动。
路上杀了一队野徒,总觉得身上飘着血腥气,若是能沐个浴,确实不错。
林三五点头:“当然,公子爱洁,这边热水烧的最快,王上稍等片刻,属下这就去烧备热水。”
“好极了!”林二高兴,冲燕燎说:“王上,属下也去帮忙。”
后院烧柴煮水,林三五带林二进了间厢房准备事物。
“公子在这边住着,常用物品都不缺,可以让王上换套干净衣服。”
“这更好啊。”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个机会,林二心花怒放:“王上砍了人后是一定要洗澡的,不然他能一直郁闷着。”
手里搭着屏风木椅,林三五边低头摆弄,边闷声问:“王上身上有伤吗?若有伤,沐浴后得重擦伤药,这儿有顶好的伤药的。”
林二嗤笑出声:“你以为王上是谁?战神燕王!那么几个暴徒能伤到王上?也就只有你会在那喊大爷饶命,丢不丢人?”
林三五不好意思地挠头笑笑:“旧伤也没有吗?”
林二不悦了,一巴掌糊向了闷头的人:“你怎么回事?见不得王上没事?非希望王上受点伤才好?”
“不不不,我只是觉得,王上来回几个军营折腾,也许…受伤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突然挨揍,林三五看上去有些委屈。
林二目光奇异地看着林三五。
林三五被盯得心中一虚,弱弱问:“二爷…咋了…”
“没咋…”林二摇头:“你忙活,待会儿我问问王上,这次算我没你心细。”
林三五说的很有道理啊!虽说林二没听到任何王上受了伤的消息,但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有个把擦碰呢?
热水备好,林二领着燕燎去厢房,顺便问了燕燎有没有受伤之类的。
燕燎淡淡说:“背上有刀伤,不过已经结痂,无需用药。”
“那就好!”林二在心中夸了一通林三五,没想到这个三五,心还挺细。“王上您慢慢净身,三五待会儿把干净衣物给您送过来。”
“嗯。”燕燎应下,走到屏风后面。
屏风后面备好了热水,木桶热汤,白气腾扬。燕燎宽衣解带,把污了血的黑衣扔到屏风上,转身跨进木桶。
这木桶宽敞,燕燎身形颀长,盘腿坐着也不觉憋屈。
熨烫的热水浸过脖颈,舒服的喟叹一声,燕燎靠在桶壁上。
眼前屏风乳白,绣着花鸟风月,一针一线,做工精细,苏中上品。
看看这条件,哪里是来打仗的,来游山玩水的还差不多。
这时觉得林二说吴亥讲究,也并没有说错。
燕燎
以往没怎么好好注意过吴亥,不知道他偏爱喜好,没想到他私宅所用之物,皆是风雅好物。
上品好物倒也不出奇,出奇的是在这种偏僻地方还能收拾出众多布置,确实是要几分本事的。这是否能说明,吴亥在姑苏其实过得还不错?
可是真的能不错么?
林水焉说吴亥带着恨意回去,生死关头还要恳求自己在吴亥有危险的时候去救他……
燕燎轻瞌了眼眸,长睫覆盖眼底,遮住了淡淡的青。
这一年半来兵乱不停,征袍难解,步履匆匆。许多事还没来得及落实,就已经被时间推到了这里。
烦人呐……
房门被扣响,林三五声音传来:“王上,属下给您拿来了新衣裳。”
“进。”
林三五窸窣着把干净衣裳搭在屏风上,隔着屏风向后禀报说:“王上,公子已经来了。”
“知道了。”
“衣裳给您放这了,属下告退。”说着,林三五伸手把燕燎原来穿在身上的那套黑衣拿下,带着出了门。
燕燎起身擦干身上水渍,手一捞抓向屏风上的新衣裳。只是看到新衣是什么样的,他的手就顿住了。
燕燎:“白衣啊……”
不过也不奇怪,这是吴亥的私宅,就连燕燎自己都没料到会来这沐浴更衣,这里没备上他要用的衣物也是正常的。
那也就是说…手上这件新衣,其实是吴亥的衣裳?
燕燎眸光闪烁,不知怎么的,莫名觉得有几分奇怪。
可林三五说衣服是新的,吴亥又没穿过,他们也算认识这么多年,穿他一件衣服罢了,也没什么…挥去奇怪想法,燕燎迅速更好了白衣。
两人身形相仿,衣裳合身合适,就是色浅,让燕燎有些不适。
撩把黑发竖起,带着未完全蒸腾掉的水汽,眉目如墨,白衣潇逸,燕燎推门而出,一眼看到了院中新柳下站候的青年。
新柳下,微风拂曳,吴亥静站,听见推门吱呀声抬眼望去——
吴亥:“……”
虽说拟定计划后,心中有意无意已经无数次勾画出这人穿白衣的模样,但真正看到了,还是忍不住屏息微窒,幽邃双眸骤然沉成了深海。
月白削减了这人张扬的锋芒锐利。
疏朗俊逸,风流入眼。
只才一眼,就把吴亥锁着妄念的禁令无声击了个粉碎……
一年半的不想不梦不念,在本尊面前毫无招架之力,封印颓然倾塌,难言的情绪一泻千里、奔腾不止。
偏偏男人负手走了过来,掀唇笑说:“挺会享受啊,荒郊野外搞了处私宅。”
声线清昂。不知是不是泡过热水的缘故,吴亥总觉得连声音里都带了些潮意…勾的他连心尖都是麻的…
可还没待吴亥回一句什么,话锋一转,燕燎眼眸里的丁点笑意已然退了,微沉着脸问:“少浊怎么样了?”
只一句,春风化
剑,给了意乱情迷的人当头一棒。
徐少浊徐少浊。叫的第一个人的名字,就是徐少浊!
阴霾藏于温尔皮相下,吴亥平和道:“两军对峙,沦为战俘,燕王以为能怎样?”
“本王知道他还活着时便松了口气。”燕燎看着吴亥:“本王已经来了,你要是想拿少浊和本王做什么交易,就直说。”
真正是三句不离徐少浊,光是只知道他还活着就松了口气!
个中滋味,就像被人硬灌了一杯坏掉的涩酒,又酸又苦,呛在喉咙梗在心头,辛辣滚烫,烧灼神智。
吴亥觉得他再听到“徐少浊”三个字从对面人的唇齿中被念出来,回去后第一件事恐怕就是要人把徐少浊给活埋了。
压下心火,吴亥冷道:“燕王,进屋说话。”
一前一后,吴亥带着燕燎绕过沐浴的那间厢房,推开了一扇红漆木门:“请进。”
燕燎侧身进屋,发现这屋白墙才砌似的,透着一股森冷寒意。
直觉不很好,燕燎皱了皱眉,正犹疑间,吴亥已经进屋把门给合上了。
从屋中摆设看来,这该是被吴亥当成书房用的,可又很怪异…因为这间屋子没有窗…只有镂空雕花的红漆木门,光线从木门穿进,照在过分冷白的墙壁下,给屋里添着亮意。
吴亥走到书桌后坐下,燕燎见了,跟着过去。
他坐在吴亥对面,正对上一双黝黑凤目。
清冷冷的目光,细看之下像要叫人陷进去似的,燕燎生出几分不自在,移开了视线,状若随意打量着古怪的墙壁。
其实他哪有看上去地那么漫不经心,对着吴亥的脸,还好巧不巧就在书房这种地方,不经意想的都是名字不名字的事。
这多烦心。
说起来这事真的叫燕燎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去想吴亥,想到了就觉得诡异荒谬,头疼的很。
从笔架上抽出支笔捏在指间玩,燕燎又看了两眼吴亥。
说起来,这次相见,吴亥也是一股子生疏的冷淡意。
抿了抿唇,燕燎暗忖,林水焉说这小子对心外之人都是这么个态度,那是不是意味着:吴亥即便…存过点歧途心意,现在也切断了呢?
自觉有点道理,燕燎舒了口气。
手中的毛笔也不蘸墨,骨节分明的手指拿捏着,就在梨花木上随便画写着玩。
还是先问问徐少浊的事才好。这么想着,张口便问:“少浊…”
一直盯着燕燎的手看,吴亥陡然注意到,燕燎一边说着话,一边就在桌上写起了徐少浊的笔画。
这一发现让吴亥强提的所有理智都昏聩了,绷着的那根弦被锯断缠进心上,尖锐、刺痛,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按住了燕燎的手。
墨笔啪嗒掉在桌上,贴上手背的掌心无甚温度,冷得沁人。燕燎一怔,抬头,对上了吴亥危险性十足的眼神。
燕燎:“………?”
“徐少浊?燕王怎么会觉得吴军那么好心,不杀敌军败将?”扣着燕燎握笔的手施了力,吴亥冷漠道:“燕王胆识过人,可惜,脑子也是个好东西。”
燕燎的脸一黑到底:“吴亥!反了你!”
吴亥利用徐少浊把燕燎约来相见,目的只有一个——他要知道,燕燎会不会因为他而莫名其妙受伤。
他做了诸多准备,首先,汝南道上的土匪,就是他安排过去的人。自燕王军营过来的道上,当然不会有什么野徒山匪,早被燕王的军马平了个干净。
那些人是朱固力没清完的余孽,随便散点谣言,使点小手段,让他们和燕燎碰上就行了。他们和燕燎碰上,燕燎绝不会放过他们。
杀了人后,燕燎心情必然恶劣,等来了这里,是不会拒绝洗浴的。登时就能借着洗浴,知他身上是否有伤,还能借着更换新衣,让他换上色浅的白衣。
一切都在吴亥计划之中。现在,吴亥已经知道燕燎身上是没有伤的。按照推测,他要和燕燎动手,亲眼目睹燕燎会不会因为他…受皮肉之伤。
为此,吴亥的本意就是要激怒燕燎。
唯一和计划中出了差错的,是吴亥自己成了先被激怒的那方。
吴亥所有的冷静和理智,到了这人面前再不占优势,随时都能分崩离析。
“徐少浊”“徐少浊”。从燕燎嘴里蹦出来的一句一句“徐少浊”,扎耳又难听,多听半个字都难以忍受。
扣着燕燎的手力道又加重,寸寸摸着指骨,吴亥问:“世子当真就那么喜欢他?”
燕燎被摸得头皮都快炸开了,他猛地抽回手,瞪向突然变脸的吴亥。
殊不知,眼角上挑那一抹锐色,就像一把火,直接燎了原,一发不可收拾烧到了吴亥心里。
吴亥眼眸深得发乌,清浅笑了:“徐少浊若是死了呢?”
闻言,燕燎的心往下沉了沉。
徐少浊若是死了,吴亥还要自己来这相见干什么?难不成真给叶辞归说对了?
其实…怎么会有人好端端地跑到荒村置宅?这荒地外有废宅座座,要说是用来藏兵,那就不过分了。
燕燎直视着吴亥:“我以为,你是想先和姑苏那边了断了恩怨,之后再来和我报仇的。”
“报仇?”撵着指尖余温,吴亥起身:“我和燕王之间的仇,是什么仇?”
燕燎面色微变。
“我记得,你说,你从不欠我,是我欠你。”
“那么敢问,我欠你的,是什么?”
凤眸里的黑光盯得燕燎蹭一下也站起了身。想到前世生死仇,狠狠拍上书桌,燕燎怒道:“你拿少浊的生死骗本王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个么!”
说完一顿,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吴亥。抵住梨花桌,燕燎身子前倾,伸手拽住了吴亥的衣襟,凶狠
质问:“绕军偷袭不可能是朱固力的战术,难道是你为了这个才绕到东关去攻打常风营?”
脾气一上头,另只手就要探到腰后摸刀。却摸了个空。沐浴更衣后,火燕刀被落下了。
吴亥看到燕燎动作,知道他又真动了气。
荒诞的真相可能就在眼前了。
垂眸一霎,吴亥冷冽道:“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虽然不是为了这个原因,但绕到东关偷袭燕军确实是他的战术。
这听起来就有些像承认了。
连上徐少浊的“死”,在燕燎看来,就好像因为他和吴亥间的私人恩仇,让这辈子的徐少浊是这样死的。
冤不冤?!
和徐少浊两辈子的情谊,燕燎伤了心:“少浊他…”
这种真情实感的悲痛色又往吴亥身上补了一刀。
同样一起长大,一个他只想欺负打骂、恨不得杀了才好,除非是生死攸关的档口,就只剩心情好了才会上前嘘寒问暖;另一个却牢牢占着温暖,死了都能让他伤心难过……
不想再听不想再看,吴亥拆了燕燎攥他衣襟的手,电光火石,四掌相交,双双缠斗。
这次吴亥用尽所学,隔挡拆招之余全力逼近。燕燎第一次见到这么斗狠的吴亥,不知道他一直是藏着掖着,还是又精进了。
身后是白墙,吴亥一掌劈向白墙。白墙噗嗤被劈开,色泽光滑乌黑的玄铁锁链暴露在燕燎眼中。
原来这根本不是墙!这就是个夹层,被吴亥暗放了锁链!
他藏锁链是想做什么!
燕燎动了真怒:“吴亥!”
火气燃起,先前的自我提醒,什么能好好跟他说话就绝不动手,这会儿也被燕燎丢到了九霄云外,燕燎不再留情,抬脚就要把吴亥踹进夹层。
吴亥早预料到燕燎会这么做,没等燕燎抬脚就规避躲开,手中锁链如鱼游在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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