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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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见惯了世事变迁、人间冷暖的老尚书,看得亦有些伤感,他本不赞成把国之重器交托给一女子,可皇帝坚持,他最终勉强答应。

来昭阳殿之前,他仍对楚璇持怀疑态度,可看到这样的场景,他突然就理解了皇帝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他是真得信任皇后,信到愿把这山河天下交托给她,而唯有这样,他才能走得心安,再无后顾之忧。

侯恒苑生出几分感慨,他觉得自己是真得老了,这么多年,固然忠心不二,可在许多事上过于迂腐,不及年轻人看得通透。

他在这个位置上殚精竭虑数十年,也是时候该隐退了。

这样想着,安静的大殿内传出皇帝那悠扬清越的嗓音:“璇儿,你高兴点,这可是天下英豪竞相争夺的玉玺,传国玉玺啊,现在归你了,你怎么着也不能是现在这副表情啊。”

楚璇勉强勾起唇角,“嗯,我高兴,我特别高兴,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管我,给我脸色瞧了,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就是不能养面首,不能给我戴帽子。”萧逸颇为严肃道。

楚璇这会儿是真得笑了,眉眼弯弯,莹然透亮,戏谑道:“看来这事可真是成了皇帝陛下的心事了,到如今还念着。”

萧逸挺直了脊背,威风赫赫地低睨她,“乖乖的,我过几天就回来了,别出幺蛾子啊。”

他说得无比自然,甚至还是从前那管着她不许开窗睡觉,不许吃切鲙,不许这个不许那个的讨厌语气。

但这样讨厌的语气却是楚璇如今最怕失去的,从前拥有时不知珍惜,百般嫌弃,这会儿却像是生在了心上,惧怕被突然剥离。

她低垂了头,掩盖眼中泛起的莹莹泪花,沉静了许久,才蕴起温暖的笑,深情款款地凝睇着萧逸,轻声道:“好,那你早去早回,我在家里等着你。”

那么平常自然,就像他只是要去骊山避暑,亦或是西苑狩猎,至多几天就一定会回来。

萧逸点了点头,轻抚着她的手,十指纤细若柳,紧紧攥着他给的玉玺,因过于用力,手背上青筋凸迸,爬在雪白玉肤上,看得人甚是揪心。

终于没忍住,萧逸叹了口气,缓声道:“本想给你和风暖阳,本想给你岁月静好,余生顺遂,本想把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都捧到你面前,可最后只能给你这么一块冷冰冰的玉玺……”

楚璇冲他微微一笑,“我还是想要和风暖阳,想要岁月静好和余生顺遂,你快点回来,用这些把你的玉玺换回去。”

萧逸也笑了,两人执手立于窗前,窗外夕阳漫然跃在枝头,桃花灿然绽放,正是春花并蒂、晚风和煦之时。

太后抱着阿留进来了。

阿留自打生下来就不是个爱哭的孩子,除非饿了,否则永远是一副悠淡自在、散漫打量人的模样。

太后说过这孩子八成随了萧逸,自小便是没心没肺、聪明绝顶的,恐怕长大了又是个小混蛋。

此刻阿留就是一副慵懒表情,缓慢转动眼珠看向他的父皇,‘嗒嗒’嘴,自粉濡濡的唇中吐出几个泡泡。

萧逸把他接过来抱在怀里哄了一阵,又要交换给太后,谁知阿留似有预感父皇将要远行,蜷着白胖胖的手勾住了萧逸的手指,哪怕身子已经回了太后怀里,可手就是不撒。

楚璇忙过来,想把阿留的手掰开,可这向来随性寡淡的小孩儿却上来股执拗劲儿,紧勾着萧逸的手指,痴凝望着他,乌黑的墨瞳里波光莹转,可怜兮兮的模样。

他还不满三个月,正是脆弱稚嫩的时候,楚璇不敢用力,只好作罢,由他勾着萧逸。

太后看在眼里,忍不住低头抹起了眼泪。

萧逸轻拍了拍她的背,垂眸看向阿留,又摇了摇被他紧紧勾住的手,调笑道:“你这么个小孩儿知道什么啊?这个时候又来凑什么热闹……”

话音刚落,阿留的小嘴就嘟了起来,瞪圆眼睛溢出近似于愤怒的光芒,勾住他的手更加用力,那小肉手几乎蜷成了个肉团。

“好好好,朕说错了还不行吗?”萧逸无奈道:“你不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儿,你是小神童,行了?”

说罢,他摸了摸阿留的脸颊,狠下心把手抽了出来。

太后一把抓住了想要走的萧逸,紧攥着他的袖角,就是不肯松。

萧逸又退了回来,笑道:“干什么呀?您怎么跟孩子似的?您不是说了吗,阿留最可爱了,阿留才是您的心肝宝贝,比我这小混蛋强了不知道多少,就算没有我,不是还有阿留吗?好了啊,不许哭了,哭多了长皱纹。”

他越这样说,太后就越忍不住,哭得涕泗横流,凄凄惨惨,抽泣道:“你不光是个小混蛋,你还是个小笨蛋,我为什么疼阿留啊?还不是因为他是你的儿子!自打你出生那天起,自打你娘临死前把你亲手交到我怀里,我这一辈子所有的心血,所有的指望,所有的喜怒哀乐就全在你身上了,要是没有了你,那我这一辈子兜兜转转活到如今,真得就是什么都不剩了。”

萧逸被她说得红了眼,仰了头好半天,才把将要出框的泪水憋回去,他抽出巾帕给太后擦眼泪,边擦边道:“别哭了,别害怕,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您从前过什么样的日子,以后还过什么样的日子,不会有人欺负您,不会让您吃苦,什么都不会变的。”

太后赌气似得跺脚,哽咽道:“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就要我儿子!我要儿子!”

“您儿子这不是好好的嘛。”萧逸给她把泪抹干了,指着她恫吓道:“不许哭了啊,大战在即,女人哭不吉利……”

说完这句话,他心里一动,看向站在太后身侧的楚璇。

她眸光深凝地望着他,妆容细匀精致,如桃花灼面,干净明媚。

这样想一想,好像自从他跟她说过大战前夕女人哭不吉利之后,她就真得再也没哭过了。

那边太后止了哭声,拉扯过萧逸,琐碎嘱咐了他些事,萧逸耐心应下,又反安慰了她一会儿,才终于脱出身来,迎着漫天夕阳余晖,一路奔去宫门。

他想回头看看,看看他的儿子,他的母后,还有他的璇儿,可是强忍住没有回头。

这一去注定刀剑血雨,厮杀不绝,他不能再让自己陷入儿女情长里了,得尽快收拾心情,平复下情绪,保持冷静的头脑,只有这样,才能尽可能增加胜算,在如今僵持的局面里尽快透出重围,扫除奸佞,安定河山。

他不想死,太不想死了,这人世间有他难以割舍的爱恋,他不想放手,不忍离开。

……

宛州的局面比萧逸想得更加糟糕。

梁王所率残兵的逃窜人数已十分庞大,封世懿和常景还不敢在这上面投注太多的兵力,也不敢派骑兵追击,因这些人逃跑的方向很分散,他们拿不准是不是萧佶的诡计,故意想要耗费他们的兵力,趁驻军疲惫之际再给予痛击。

封世懿将事情原委禀奏给刚到宛州的萧逸,萧逸沉眉思索了一番,道:“先不管他们,剩下的、还没来得及逃的要严加看管,还有……朕要见一见梁王叔。”

那曾叱咤风云、权倾朝野的梁王如今被关押在连营西南隅一个不起眼的小帐子里,手脚都被镣铐锁住,盘腿坐在毡毯上,正闭目养神。

萧逸挥退了众人,独自进去。

梁王年纪大了,且昔年南征北战负了伤,受不得寒,要求给他的营帐里放几个炭盆,在皇帝未到之前,封世懿不敢让他有个好歹,便皆应准,命人在营帐四角各放了一只炭盆。

银丝炭被烧得‘荜拨’乱响,还有一阵阵沉灰味的熏气迎面扑来,萧逸蹙了蹙眉,拿手扇了扇,站到了梁王的面前。

梁王似有所感应,睁开了眼,掠了他一下,随即笑道:“你果然来了,真是好胆识啊,年纪轻轻的,有城府有魄力有谋略,莫怪我要输给你了。”

萧逸悠然看着他,缓慢道:“该来的总也躲不过,况且,朕想亲自送梁王叔一程。”

梁王面容沉定,半点惧色也没有,宛如还是那个在朝堂上搅动风云,袖揽权柄的亲王,神情淡淡,道:“是啊,你恨了我这么多年,为了除掉我也谋划了这么多年,这个时候了,自然要来看看我这个阶下囚。”

“不,朕就是想亲口问问你,当年,母亲在怀朕时,那些补药里的当归尾是不是你指使人下的?”

梁王痛快点头:“是我,我就是不想让你出生。你说你的三个哥哥都死了,你父皇眼看就快不行了,这个时候你来做什么?人都说你是应天意而生的皇子,我怎么觉得这天意这么讨厌呢。”

萧逸丝毫不为他言语中的攻击所动,仿佛已懒得跟他多费唇舌,只平风静水地看着他,道:“你承认就好。欠下的血债要还,欠下的人命得偿,你就安心上路,等到了地底下见着父皇,别忘了替朕向他问安。”

说罢,他转身想要走,梁王却自身后叫住了他。

“皇帝陛下,我一事想问。”

萧逸顿住步子,没有回头,也没有接话,只等着他的下文。

梁王默然片刻,道:“璇儿是我的外孙女,就算她的父亲是你的人,可她自小是长在梁王府的,就算她明面上跟我们翻了脸,可是……你当真信她吗?”

萧逸未加思索,干脆道:“信。”

梁王一怔,追问道:“那她信你吗?”

“信。”回答亦是笃定的。

梁王问:“为什么?”

萧逸却觉得好笑,“信与不信跟身份没有半点关系。璇儿是你的外孙女又怎么样?朕的爱与信任都是给她这个人,这跟她是不是你的外孙女没有相干。”

梁王一怔,混浊的眸中透出些许怅然,执念于往事许久,终于在这一刻彻底透悟,信与不信,跟身份是没有关系的,只关乎于对彼此是不是真心。

真心,这兴许是他和别夏之间不曾有过的东西。

别夏,大概是真得从来没有给过他真心,所以当初才会那么决绝地离开,半点信任都不愿予他。

他低了头,神情颓丧,已不是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臣,而只是一个落拓伤慨的迟暮老人。

萧逸不愿再看他,拂开垂幔,出了营帐。

这是他自四岁起便在苦心竭虑想要斗倒的敌人,终于这条艰辛卓绝的路算是到了尽头。只是没有料到,那为梁王准备好的牵机药还未送进营帐,他先一步挥剑自刎了。

据说那柄软剑是藏在腰间的,趁守营士兵用饭时,偷偷拨出来,朝着自己脖子狠狠来了一下。

血溅上营帐篷布,场面惨烈至极,许多人都看见了,不多时便在营中传开了,自然也传到了俘虏营里。

那七万追随梁王而来的晏马台守军如今只剩三万,听闻老主人惨死,举营愤怒哗然,当夜便有大规模地暴乱,封世懿和常景领兵忙活了一夜,才堪堪镇压住,可还是没能阻挡又跑了几千人。

接下来几天,驻军受到了数次猛烈攻击,甚是有几次在迎敌之际,冲进了刺客,直攻向萧逸的龙帐,幸亏楚晏提前察觉出异样,率兵护卫在龙帐附近,才把这帮刺客斩于马下。

但奇怪的是,这愈战愈勇的叛军打的却是梁王世子萧腾的旗号,他们声称梁王冤死,君王无道,奉世子之命前来斩杀昏君。

而萧逸最为忌惮的那十万宛洛守军,自始至终都稳稳地驻扎在长安郊外,未有异动。

重云团织于天边,阴沉欲雨。

萧逸站在龙帐外,望着那低低徊旋的南来飞燕,反复回想宛州这乱象,突然,脑中弦裂铮响,雪澈明亮。

他终于全都想通了。

萧佶并不想担叛臣反贼之名,他需要一个名正言顺,也需要有人替他做出头的筏子,而这个筏子就是他的兄长,萧腾。

毫无疑问,萧腾已经被萧佶牢牢控制住了,这些欲置萧逸于死地的叛军只能是出自萧佶的手笔,他假借兄长之名来弑君,再也平乱忠臣的形象横空出世,掌控京畿,号令四方。

到那时,他师出有名,占据有利之势,天下四方又有谁能与他抗衡?

想通这些,萧逸甚至想要为萧佶拊掌叫好,这一环扣一环,严丝缜密的谋划,当真是精妙至极。

领略了萧佶的深远智谋,但同时,萧逸终于在与他明暗相斗了数月之后,第一次摸到了他的破绽。

足以让他一败涂地的破绽。

这人也真是有意思,念念不忘自己的母亲别夏,时刻想着要找回迦陵镜,可偏偏又不敢承认自己的身份,躲躲闪闪数十年,把自己扮成了一个庸碌无为的懦夫,藏在暗处坏事做尽。

可世事就是如此,越是怕什么,越是不敢让人知道什么,这东西就越会成为他致命的弱点。

萧逸返回帐中,召来了封世懿、常景和楚晏。

萧逸拟定好了行军方略,封世懿和常景下去筹办,独留楚晏在侧,萧逸看着他,神色凝重道:“你回一趟长安,替朕办两件事。”

“第一件,萧腾现在应该被萧佶软禁在了梁王府里,你想办法把他救出来,另外,顺带找一找江淮,若是他也在,一并救出来。”

“第二件……”萧逸那沉冷澹静的眉眼不禁浮掠上浓重的担忧,“你要想办法给宫中送信,让璇儿带着母后和阿留离宫。你一定要说服璇儿,她必须要离开,因为若是继续留在宫里,她……会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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