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荀问的很平和, 但眼里的那道利光盯在北三脸上,却容不得他再嬉皮笑脸。
北三转了转手里的茶杯,轻狂的姿态稍微收敛了一点, 却是无奈的笑了笑, “倒是个差事,可东西是我从北家庄筹备而来的,也不知道它算不算正儿八经的军资。”
北三并不意外齐荀突然问起这个, 借用官道输送物资也不只这一回, 从这条路往下走,岂只他北家庄一家, 清一色的马车, 排了队的往吴国拉物资,为的就是不久之后的那一场战争。
“我等身为百姓,总得为自己的国家出一份力, 对不对?”北三笑的轻松,想将这话题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但齐荀并非好糊弄之人,自己打下来的江上,如今出了问题,他怎可能不问个清楚。
齐国近几年虽然征战次数多, 但国库一直很充盈,从未在百姓身上搜刮过一丝一毫,齐荀从一开始就制定了规矩,杜绝此类事情发生, 也曾不止一次的对底下臣子交代过,不许搜刮民脂民膏,倘若北三公子说的没错,那他之前说的那些,怕都被人当成了耳边风。
年前将吴国收入齐国之后,齐荀立马就回了齐国,身后事务全权交由了二皇子处理,从二皇子汇报上来的奏折来看,处理的方法和决策他都很满意。
然而具体成效,他并没有亲眼目睹。
“官府并没下达任何公文要百姓来筹备军资,北三公子送上,谁人接收?”
接收之人,本事定然不小,能无视朝廷的明文规定,公然索取民脂民膏,他倒是很好奇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秦公子若是想知道,沿途走下去,定会明白,咱们难得有缘再碰上,今日就不说这事,好好的喝一杯如何?”
北三说完,也没给齐荀再审问下去的机会,转身一嗓子吆喝来了小二,擅自作主点了一堆的菜式。
“今儿这顿我请。”北三从小二手里接过碗筷,递给了齐荀一副,自个儿面前摆了一副,安娴的那副北三并没有立马给她,而是单手提起茶壶,动作极其娴熟地将碗筷烫洗了一遍。
安娴的眼睛还放在客栈楼道上的一只猫儿身上,北三烫洗好的碗筷递过来时,安娴想也没想就接了过来,客气地说了一声,“谢谢北公子。”
然而碗搁在面前,还没有捂热,就被齐荀拿了过去,“换一个。”
安娴完全不清楚状况,转过头却见齐荀提起茶壶,自个儿开始烫洗碗筷,安娴神经一绷,不但没觉得受宠若惊,当下毛骨悚然,这祖宗是在嫌弃她没伺候好?
若是今儿要他动手洗了碗,回去保不准又是一通数落,安娴心头一慌,忙着站起身,就要去夺齐荀手里的茶壶,娇滴滴地嗓声,很是软糯,“夫君,我来。”
“坐好。”齐荀避开她伸过来的手,脸色愈发难看,旁人给她洗的碗筷她就能接收,他洗的,她就不敢要了?
“俩位慢用,在下先去前面打探一下情况,看看何时才能通路。”北三的目光在安娴惊吓的小脸上略过,眼眸突然暗淡了一瞬,但也就一瞬,那抹暗淡又了无痕迹,依旧是一张笑脸,潇洒地站起身,终究没有厚脸皮留下。
晴了几日的天色,在北三走出客栈之后,突然就变了天,远处一片黑压压的乌云遮挡了光线,半边天都暗沉了下来。
春季雨水本就多,倒也不觉得稀奇。
离了那客栈,北三的脸色不再是面对齐荀与安娴时的明媚,神色肃然,已经看不出半点吊儿郎当的痕迹,逆着人群,北三越往前走堆积的人越多,都在等候通路,这一带除了身后的客栈之外,再无其他可以投宿的地儿,往回走天黑之前倒也能找到栖身之地,可谁又愿意走回头路,只能巴望大伙儿一起使把力,将那碍事的石头推开。
原本就是一块滚落在道路上的山石,多费些人力,怎么着今日也能过得去,谁知,也不知谁提起来的,用炸,药炸。
北三过去的时候,炸,药包已经埋在了石头底下,连导火线都点上了,一声轰隆的声响之后,方圆几里都能听到响声。
安娴正吃饭吃的上劲,硬生生地被轰炸声吓出了嗝儿。
等到俩人赶出客栈,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比刚才那声的动静更大。
安娴瞬间感觉身边多了好几个人,围在了自己和齐荀身前,安娴一路都很好奇到底是一群什么人跟在了齐荀身边,如今瞧向四周,才知道暗卫并非人人都是身着黑衣,前一刻这些人还混在人群里呢,安娴也没看不出来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穿着打扮均是一群普通的老百姓。
可此时再站出来护在她与齐荀身前,个个腰杆子挺得直直的,那气势一瞧就知道是练家子,与齐荀身上的那股冲杀劲儿倒有几分像。
“去看看。”齐荀一声吩咐,便有一人冲出了人群。
安娴弄不清楚状况,只能躲在齐荀身后捂住嘴不断的打嗝,那感觉也不太好受,心口都快被炸裂了般。
客栈里适才还在吃饭的人,因那两声动静,大多数都涌了出来,纷纷往前面打探,问到底出了何事,齐荀这一块的异常,倒也没有人察觉,眼见围过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齐荀护着安娴正准备避开人群,往身后客栈里躲,便见北三疾步朝这边而来。
原本就是因为山体有了松动的缘故,那快山石才掉了下来,如今那一包炸,药一炸,不但路没有通,还将大半个山体都炸了下来,塌方非常严重,怕是没有三五日是过不去了。
“这帮蠢驴!”北三忍不住骂了一声,气得跺脚,路走不成了,眼瞧着天就要下雨,北三给齐荀和安娴二人解释了前方的路况之后,便出去开始忙着招呼队伍,保护物资。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北三才走到客栈内寻人,进来时身上的锦布缎子已经被雨点子打湿,看到二人还在,北三面色一喜,这会子也顾不得礼节,一屁股坐在齐荀和安娴的对面,热情地说道,“两位若是不嫌弃,回头再走两个时辰,先到我北家庄的寨子里避两天如何?”
安娴余光瞟了一眼齐荀,想祖宗恐怕不会轻易答应,但这回她学乖了,没有吱声,胸口不断涌上来的嗝儿,也替她掩饰了心头的兴奋。
这鬼地方要她呆上几日,能闷死,客栈底下都能破烂成这样,那楼上的屋子怕是没法住人。
能退回去有地方歇脚自然是最好的,在这儿坐了好一阵了,也一直想对齐荀说这里她住不惯,不如退回去找家好点的客栈住,可想想齐荀之前的坚硬性子,也没敢说出来,自个儿要是说了,怕是只会换来他一声轻嗤,娇气。
如今被北公子提出,正和了安娴的意,一时省了心,便越发觉得北三顺眼,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北三公子是个好人。
“如此,就叨扰了。”
安娴内心刚对齐荀好一顿悱恻,却不想齐荀这回回答的意外爽快,似乎坐在这里,就是等着北三过来邀请他。
既然走不了,他也没必要呆在这里,没有任何好处不说,身边有个娇生惯养的人在,怕是半点苦头都吃不得,北三不来,他也没打算继续呆在这里,如今北三既然来了,他也正好去看看那白家庄到底做的是什么样的买卖。
仗打久了,成日的厮杀,心思多半花在了战场上,忽略了自己还是个主宰天下的人,如今这一趟,既然被自己遇上了,断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安娴打了好一阵的嗝儿,瞬间停止了,脸上隐隐藏着一抿笑,隔着纱帽,齐荀也瞧不真切。
因此时下雨,马车都就近靠在了客栈屋檐之下,车夫取了油纸伞立在客栈门口,一直候着屋里的两人。
雨水在屋檐下滴成了一条线,安娴下意识地回头瞧了一眼北三,想着这伞等会儿自己上了马车,再让车夫拿给他用用,谁知一回头与北三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北三一排洁白的牙笑开,如一道暖阳从安娴脸上照拂而过,“待会儿我在前面引路,二位跟着就成。”
话音一路,一头扎进了雨里,步伐稳健,不慌不急,似乎天下落的那雨压根儿对他就没影响。
安娴也没再瞧了,提步跟在齐荀身后上了马车。
客栈前的那条路一堵,甭管你想不想走回头路,如今都得往回走,一路上不只是齐荀北三的马车,其他商队,散客紧跟其后,一串长长的队伍,难得的热闹一回。
安娴坐在马车内,听着外边滔滔不绝的热闹,雨雾中的欢笑声,似乎特别能暖心窝,来到这里之后,身边的人或事,都是在逼迫她循规蹈矩,偷来的丁点儿放纵自在也是与周遭世界格格不入,热闹不起来,如今听着马车外的一声声欢笑,安娴才感觉到这个世界也是有灵魂的。
也不知是谁先一嗓子唱了起来,跟着带动了一群人,唱的都是齐国民间山歌,安娴从未听过这种连吼带唱的歌,但不得不说很能调动人的情绪,听进人耳朵,能激起一身的热血沸腾。
“殿下,这是什么曲调?蛮厉害的。”安娴侧目看向齐荀,一双眼笑的烂漫天真,没有半点心机城府,是当真在夸。
这种腔调的东西,还算不上曲,也就是百姓闲来无事,随意编排的,参合着民谣唱出来的山歌,齐荀没觉得有什么厉害。
可安娴听的仔细,听到曲子里夸起了齐国太子时,安娴眼睛突然亮开,忍不住用胳膊肘碰了碰齐荀,“殿下你听听,在唱你呢。”
“姑姑说殿下以后若是当了皇帝,一定会是个好皇帝。”安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今再想起这话来,就觉得是那么个理了,多半觉得身边这人除了脾气差点,实际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
反而他的臭脾气,有镇住人心的威慑力,当皇帝不就是要霸气些嘛。
外面的声音,齐荀也听到了,然而心中并没有什么波澜,从小到大身边就有一群人围在自己身边,挑了最华丽的词儿使劲的夸,听的多了,已没什么大的感触。
皇帝能不能当好,那也是天下统一之后的事儿了,如今还没到时候。
“怎么?如今你又懂曲了?”齐荀回头斜凝着安娴,那日他将她摁在床上,让她唱,她说她不会,眼泪都急出来了,这会倒是又感兴趣了。
“耳目有染,听过的挺多,但能唱全的就几首童谣,殿下要是想听,臣妾给你唱一段?”安娴来了兴致,压根就将之前的事儿忘了个干净,致兴之事,不就是讲求的气氛吗。
如今这气氛,就让她忘了形。
安娴之后再回忆起来,每每都觉得害臊,鬼知道她哪里来的一股冲劲儿,将小星星,种太阳这种幼稚儿歌唱出来的。
只记得齐荀一脸呆滞的目光,那也是安娴这辈子唯一一次见到齐荀呆楞的模样。
安娴多半也是被齐荀嫌弃的表情给拉回了理智,“这就是你在陈国皇帝寿宴上唱的曲儿?怎与孤听闻的江南小调有如此大的出入。”
安娴没再说一句话,脸蛋臊红,手指头捏的发白。
她怎么就在齐荀跟前唱起了歌?还是儿歌......一路上安娴没敢再抬眼看齐荀,路上的人群到了叉路口,歌声也越来越弱,到了最后,也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雨点子落在车顶上的嘀嗒声。
齐荀也瞧出了安娴的尴尬,没再继续臊她,却在转过身安娴瞧不见的地方,手背碰着鼻尖,唇角弯起了一抹笑,久久都未散去。
在马车快要抵达北三的庄子时,齐荀还是很认真地同安娴说了一句,“以后,你还是别唱曲了,孤并非好这一口。”
安娴噎住,半天都没缓过来,她也觉得是这么个理!往后打死也不会再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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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北三所说,行驶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到了一处庄园,北家庄近些年来,名声大噪,生意越做越大,像这种供人临时安置的庄子,沿途都有,北三公子的车队一到,庄子里的人一眼就认出了的北家庄的字牌,底下的人一阵忙乎,紧着将马车拉到了雨棚底下。
庄子里的管家姓王,已经上了岁数,但这会子跑起来,脚步跟年轻小伙子差不多。
“少东家来了?这泼天大雨,怎就被您给赶上了,背了时了。”王管家站在马车口上,里头的北三一下来,王管家就冲着身后的人吩咐道,“赶紧去备一套干爽的衣裳,少东家这一身都被淋透了。”
北三跳下马车拍了拍王管家的肩头,并没在意,行为举止完全没把自己当成主人,亲热地搂着王管家都肩,笑问道,“最近腰痛的毛病犯了没?这一变天,怕是有你苦头吃了。”
“多谢少东家还念着,奴才这都是老毛病,不碍事。”
王管家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后面的马车瞧去,正要问北三马车内的是何人,就听北三指着马车上的秦字牌说道,“里面是我朋友,秦公子与他夫人,路上恰巧遇到,正逢大雨,便邀了一起过来避避,你让人收拾两间干净的房间出来,别怠慢了。”
王总管连连道是,转身就去让人安排。
车子进庄子时,安娴早就好奇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掀开车帘瞧见的地方有限,刚一下马车,安娴就开始四处打量,一套标准的二进二出四合院,看似很普通,却很特别,特别之处在于每个廊下都坐满了人,安娴只瞧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没想到这庄子里竟然住了这么多人。
“里面请。”北三在二人跟前领路,从前屋进去,安娴一路看到的人都是笑脸盈盈,并非宫廷里瞧见的那般低头垂目,目不斜视。
而一路进去,都能听到里头的丫鬟婆子,笑着唤北三,“少东家来了。”
安娴突然就有些喜欢这地儿了,这里的气氛无拘无束,倒像是她理想中的模样,很容易让人融入。
“公子、夫人,请用茶。”俩人刚入座,便有一小男孩过来,手里端着托盘,上面呈了两盏白瓷茶盏,声音稚气,那模样一看,也不过就十来岁。
安娴原本觉得可怜,这么小就出来做活儿,谁知对方一抬头,笑容溢了满脸,笑起来的爽朗劲儿,与北三倒有几分相似,小男孩直接向北三看去,眼里藏不住的兴奋,“北三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小男孩放好了茶盏,就冲到了北三跟前,站的端端正正,小脸上因激动染了红。
“最近有什么长进没有?骑马射箭,诗经,学的如何了?”北三伸手就在小男孩的脸上捏了一把,劲道还不小,捏了个红印出来。
北三一说完,那男孩倒也不怯,“有长进,就等着北哥哥来抽查呢。”
“行!等着!过不了关,不仅打脸,还得打屁股。”想的出来北三那样性子教出来的人,自然也是个不受管制的,小男孩转眼就跑了出去,北三的笑容跟在那身后好一阵才收回了目光。
“这些都是北公子的家人?”齐荀从一进门就看出来了,似乎这庄子里的人并没有什么规矩可言,这与他从小身在帝王家,循规蹈矩的严谨生活相比,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秦公子见笑了,这些并非我北三的家人,不过也胜似家人,我北三闲散惯了,也没有让他们学那套规矩,庄子里的人都很随性,只要不是偷鸡摸狗,烧杀抢掠,其他的事都很随意。”
尊卑有别,齐荀虽觉得荒唐,但此时也没有立场去插手别人家的事,一个庄子,就算是下人,也不可能养这么多,适才那廊下坐着的人大多都是老弱妇孺,并非像是干活的,齐荀本想继续问下去,外面王管家已经将厢房安排妥当,进屋来邀请二位上楼,便没有给齐荀再问下去的机会。
“二位休整好了,可以到处逛逛,这庄子没有什么地方不能去,无需顾忌。”
北三交代完,让王管家将二人送至后院的二楼厢房,整个四合院里,也就只有这一处盖了两层楼,后院要比前面安静很多,打开厢房内的窗户,还能看到后面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
王管家送二人上来时,按照北三的吩咐,备了两间厢房,此时见二人进了一屋,也就将隔壁房间的钥匙交给了齐荀,“厢房一共备了两间,公子夫人先挑着,看哪头合意就住哪。”
齐荀道了一句多谢,接过钥匙就放在了跟前的桌上,北三这点小心思他岂能看不明白,两间房,他用不着。
藏在心里的小气性冒出来,就去寻那惹出桃花的主人,安娴这会子已经趴在窗户边上瞧了好一阵,齐荀好奇那外面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悄无声息地从她身后伸出了脑袋,声音极为平和的问道,“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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