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您没事?可是少将军那边有异?”建州贲云铁骑里的老兵几乎都在卫简的手下操练过,因而关绍还是按照老习惯唤他少将军。
沈舒南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稳了稳心神,道:“紫荆关那边并无异样,是咱们这边要有贵人来了。”
说罢,沈舒南将手里的纸条递了过去。
“贵人自西南而来,不日将至,鼎力协助即可。”关绍仔细将纸条上面的字看了两遍,欣喜于马上有助力加入,却不懂沈大人在看到这个消息后为何恁般激动。
“大人可是猜到了贵人的身份?”关绍想了又想,觉得只有这个可能性最大了。莫非是来人的名头很大?
卫简没少当着沈舒南的面处理密信,沈舒南心细如尘,竟也将他的习惯给学了过来,屋里也常备了个炭盆。
看着炭盆里的纸条彻底化为灰烬,沈舒南看了眼正一脸求解惑的关绍,思及也该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便打手势示意关绍附耳过来。
信里所说的贵人是太子殿下?!
饶是久经沙场气定如山前一刻还在意外于沈舒南精彩脸色的关百户这下子也淡定不了了,险些惊掉了下巴。
“那咱们是不是应该立刻告知阿拉海汗那边一声,马上为太子殿下准备住处。”待心情稍作平复,关绍说道。
“我想暂时还是不要声张的好。”沈舒南深思后有不同的想法,解释道:“信上写的是‘不日将至’,咱们兼程赶路,也用了整整两日,如果我猜测不错的话,殿下极有可能没有动用仪仗,而是伪装后与传信兵一同过来。”
让沈舒南选择,他也觉得这种做法虽大胆,却也是相对最安全的。
只是……
再看向关绍时,沈舒南的眼里不由得浮上一抹同情。如果太子真的只身过来赴会,关绍的压力恐怕就大无数倍。
果不其然,关绍一听沈舒南的分析越发觉得可能性极大,脸上的肌肉顿时就僵了。他一个区区百户,眼下还只带了四个人,要保护一个钦差不说,还要再加一个储君,简直开玩笑!
沈舒南很是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这也只是猜测而已,不过,咱们还是得做两手准备。”
关绍至今没有机会得见太子真容,可他熟悉少将军的行事风格啊,刚刚被沈舒南这么一点拨,几乎放弃了最开始的想法了,匆匆和沈舒南告了声别,下去布置了。
事实上,所谓猜测,也不过是沈舒南对关绍的宽慰,卫简是什么人,飞鸽传书字字珍贵,他绝对不会在上面写废话,是以,太子隐藏身份秘密赶来定是事实。早在翰林院时,沈舒南就有幸见过太子殿下两次。彼时大儒梁先生讲学,太子殿下旁听,每每提问都能切中要点,答辩更是理据清晰缜密,令人折服。
可是,当穿着一身铁骑甲胄一脸风尘仆仆的太子殿下真正出现在他面前时,沈舒南才发现自己对他之前的了解堪称肤浅。
“没有外人在,沈大人不必如此多礼!”关绍几人退下后,太子伸手拦下要行大礼的沈舒南,示意他赶紧坐下。
不知为什么,“外人”这个词从言笑晏晏的太子嘴里说出来,听起来好像别有深意。不过,沈舒南也没有虚假客套,坦然应了下来在一旁落座,顺手倒了盏茶奉上。
太子这会儿正是口渴得紧,接过来二话没说就一饮而尽,手里捏着杯子示意沈舒南续茶,如此连喝了三杯才作罢。
“看你的样子,似乎并不意外,怎么,昭宁提前给你消息了?”眼前的沈舒南越是沉得住气,太子就越忍不住想试探试探。
太子殿下这是在……试探自己与昭宁之间的关系?
沈舒南知道卫简对太子极为信任,可一时间拿捏不好太子的态度,保险起见,只能硬着头皮和稀泥:“殿下安危干系重大,臣等责无旁贷。”
果然是个能说会道的,分寸拿捏得也算适度,再加上这张脸和通身的气度,难怪让卫简给盯上了!
太子敛下打趣的心思,神色正了正,“今次是我任性了,不过明行仪仗实在是太过麻烦,耽搁的时间长,中途更容易横生变故,想来想去,就只能让你和关绍他们受累了。”
这分明是解释了,沈舒南有些受宠若惊,忙回道:“这是臣等的本分,殿下言重。而且,臣等亦觉得殿下的做法确是最为合适的。”
太子点了点头,“你送回去的书信我已经仔细看过,你且再将详细情形说与我听听,稍后再约阿拉海汗详谈,我与你同去。”
沈舒南本想建议太子先去洗漱歇歇,但见他面上虽有倦色,但双眸清明目光笃定,便打消了念头,将于阿拉海汗谈出来的条件详细说明。
“选择在扎塔顿开辟榷场,可是另有深意?”太子看着桌上的舆图,问道。
沈舒南的手指在舆图上点了几处,道:“呼伦河是漠北最大的河流,但每逢旱季,河道中的水量便会锐减,只能供小船通行。据臣所知,只有扎塔顿这一段是全河水量最为充沛稳定的地区,在此开辟榷场便于水陆散货,更有利于牧民沿河定居。”
太子目光沉了沉,“你是想有意引导漠北牧民靠近呼伦河两岸迁徙居住?”
这等绸缪,当真是好心思!
“确是有所预想。”呼伦河两岸水草相对肥美,本就是牧民迁徙的重要选择地,奈何呼伦河河道蜿蜒且长,加之牧民择地警惕,故而想要精准地确定漠北部族的营地十分困难。扎塔顿虽然只是呼伦河上的小小一点,可若开辟出榷场,随着互市的稳定和发展,势必大大加强附近流域的生活便利。
“没错,纵观天下的枢纽城府,哪个不是便利与风险并存。”太子的目光在舆图的漠北区域上逡巡,忽的另有灵感,手指点了点集宁榷场,扬着嘴角道:“我没猜错的话,你还想用扎塔顿榷场时刻提点着哈伦部,是也不是?”
沈舒南也不客气,点了点头,“哈伦部被誉为漠北最富有的部族,其族产累积依靠的便是集宁榷场的互市。近些年来,哈伦部在漠北各部眼中几乎成了钱袋子一样的存在,就连漠北汗廷都极尽拉拢,近几代哈伦部主君的哈敦都是漠北汗廷的公主。这使得哈伦部的商人们有恃无恐了许多。是以,微臣觉得,如若能时刻给他们提个醒也是必要的。”
在同州城闲晃的那几天,沈舒南凭记忆接触了一些他知道的常去集宁榷场散货的老商户,对近年来的互市变化了解不少。
太子颔首,“你想得十分周道,无怪乎你敢给阿拉海汗这样的条件,确是足以说服父皇及朝臣。至于长水榷场,你迟疑不应,可是有所顾虑?对于漠北的情况,我实是了解不多,你尽管明言,需要做决定的则交由我来。”
太子此人最大的优点就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会不懂装懂,更不会轻易偏听偏信,其实,在来之前,他就已经向卫简和林骁了解了不少惯于长水的情况。
沈舒南可不同于卫简,平生头一次见识到太子的坦诚,一时间百感交集,面上虽不显,但心里却难以平静,好一会儿才收敛好心绪,如实回道:“阿拉海汗提出在长水增辟榷场,一来是想更大限度地减小对哈伦部的物资依赖,二来,应该是为征讨速达部做准备。”
“你认为,漠北汗廷与速达部短期内必有一战?”太子已从卫简那里得知,阿拉海汗和班布克之间的关系恶化与速达部主君巴林特及其兄弟巴林的蓄意挑唆大有干系。
“阿拉海汗现今就在驿馆之内,这就是答案。”
“这么说,你没有立即同意增辟长水榷场,只是做做样子,确保在这场谈判中占据主动?”
沈舒南抿了抿嘴角,坦白回道:“是有这个原因,不过,最主要的还是臣着实不敢一开口就答应增辟两处榷场。”
大虞立国至今,北境也不过才三个榷场,他一个小小佥都御史,岂敢一张嘴就多增辟两个。而且,阿拉海汗提出这样的条件,何尝不是对大虞底线的试探,若轻易答应,很可能让阿拉海汗认定大虞如今势弱,保不准就要狮子大开口再追加条件。
太子心思通透,自然也想到了这种可能,甚是满意地拍了拍沈舒南的肩膀,终于明白卫简为何会自叹弗如了。
两人很快敲定了最后的条件,太子脚步轻快地转到内室去洗漱休整,沈舒南则让负责接待的小吏代为传话,说是约阿拉海汗共进晚膳。
驿馆如今是在漠北汗廷的控制之下,早前沈舒南派人回紫荆关送信阿拉海汗是默许的,今日信兵回来他亦知情,只是没想到沈舒南会这么迅速,晚上就要见面再谈。
“沈大人,看来你是给我带来了好消息!”晚膳就在沈舒南的这个小偏院的正堂,阿拉海汗一进来,见到沈舒南面带浅笑的模样,不禁朗笑着开口道。
沈舒南拱了拱手,“对咱们双方来说,都是好消息。”
说罢,沈舒南撤开两步,让原本站在身后侧的太子完全显露出来,介绍道:“容我为可汗介绍,这是我朝的太子殿下。”
***
紫荆关崔巍的城楼上,卫简身着甲胄极目远眺,视野之内苍茫一片,没有丝毫人马踪迹。两日前得到关绍的飞鸽传书,按行程,他们应该今日就能返回紫荆关。
林骁站在他身侧,也顺着他的视线望着,宽慰道:“放心,漠北铁骑昨儿才攻了次城,暗地里也没有异常的兵力调动,速达部那边应当是没有发觉,殿下他们不会有事的。”
卫简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但只要还没将人迎进紫荆关城门,他就不能彻底放下心。
忽的,视野之内终于有了动静。
“你在此守着,我带人去迎一迎他们。”卫简撂下句话匆匆离开。林骁看着他明显焦急的背影无奈摇了摇头,心里忽然有些羡慕。
林骁和四名贲云铁骑将太子和殿下护在中间,一路不敢停歇地赶路,幸而这二位都是吃得了苦的,除了深夜时歇那么一两个时辰,其他时间都在马不停蹄地往回赶,这会儿远远看到紫荆关的城门,他总算是能松下半口气,待看到城门打开,一队人马由远及近而来,卫简的身影渐渐清晰出现在眼前时,他憋着的另外半口气也终于彻底松了下来。
总算是平安回来了!
会合的这一刻,所有人的心里都涌上这么一个想法。
卫简飞快地和关绍、太子交换了个眼神,而后深深看了沈舒南一眼,颔了颔首,将他们包裹在铁骑阵队中间,调转方向急速返还。
马蹄奔腾惊起尘烟滚滚,厚重坚实的城门被缓缓推开,战马双头并进穿过城门驰骋而入,在他们身后,半开的城门再度缓缓关闭。
卫简吊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一行七人,关绍和四名贲云铁骑自不必说,长途奔袭漠北铁骑都做过,连夜赶路根本算不得什么,而太子虽然不能与关绍他们相比,但也自幼注重骑射强身,故而相比之下,沈舒南算是身体底子最弱的,不过好在练过一些强身健体的功夫,这会儿看起来不至于太惨。
卫简早让人备好了热水,他们各自回去后洗漱休整自不必说,待到暮色初垂时,城卫署后院的正堂里摆了桌丰盛的晚膳,卫简给他们接风洗尘,顺带庆功。太子带回了和谈国书,在他和沈舒南的一唱一和通力配合下,长水榷场最终确定增辟,但阿拉海汗付出的代价是此次出兵不仅半斗粮食半匹布都拿不到,还要通力合作,与大虞共退速达部骑兵主力。当然,大虞也不是让他们白帮忙,届时缴获的速达部物资由他们占六成。
待太子带着这份国书一回到京城,太子之位便可稳固无忧,沈舒南也将建树奇功,关绍等人的功劳也不会落下,应当是皆大欢喜,但沈舒南却心头闷闷得高兴不起来。因为这份国书签订的那一刻,他知道,就意味着卫简要领兵出征奇袭速达部了。
正如太子所言,在陛下心里,能担负此重任的,目前的北军当中,除了符家两兄弟,唯有卫简。然而符远符大将军必须做戏做到底,指挥北军主力大军的重任就落在了符昂将军的肩上,是以,策应北军主力的任务别无他选,只能是卫简来。
察觉到沈舒南情绪中的低落,太子也没点明,只是在晚膳后早早就回去歇息了,临走时还给了卫简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连夜赶路,你也累了,也早些回去歇息,明日一早我派人护送你会同州城,接下来筹措军粮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尤其是对廖洪宣,最好不好逼得太紧,免得他狗急跳墙。他在山西经营多年,多少还有些人脉家底,若被逼到绝境,恐怕会不受控制……”
卫简细细碎碎地念叨着,自从认识了沈舒南,尤其是动了心思之后,最大的变化就是变得嘴碎起来,自己也知道,可就是忍不住,幸而沈舒南好像也没有不耐烦,反而看着还挺受用的模样。
什么锅配什么盖,一个萝卜一个坑。
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么句话,卫简忍不住失笑。
这怎么还念着念着就笑了,傻了?
沈舒南时不时应和着,抬手倒了盏茶递到他手边。说了半天,估计也该渴了。
卫简自然不会跟他客气,只是接过茶盏后并没有急着喝,反而用另一只手握住了沈舒南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郑重认真地保证道:“你不用替我担心,虽说战事无常,但我自少年时就与漠北骑兵打交道,这次又有贲云铁骑随行,不会有事。你全神贯注应付同州城的事,别为我分心,我反而才能放心。待这次战事一了,回了京城,我将对你保留之事和盘告知,届时你若还愿意,我便正式禀明祖母他们,然后咱们凑做一堆过日子,可好?”
冯员外虽是亲生父亲,对他也颇为照顾,但沈舒南自幼长于沈家,对他总是没那么亲近,对母亲的印象也并不深刻,因而自沈老过世后,沈舒南便常常生出一种浮萍般孤独无依的孤寂感,尤其是阖家欢聚的团圆节日夜晚,尽管有张妈和褚宁他们陪着,也会觉得心底不由自主地发凉。
直到遇见了卫简。
他原是不相信什么缘分的,可打从见到卫简的第一面开始,他的目光就忍不住聚在他身上。然而让他说出自己是什么时候动了不寻常的心思的,又找不到个确切的时候。或许是在命悬一线之际他从天而降一般及时地出现,或许是夜晚的街上偶遇一起吃的那碗馄饨,也或许是初次合作时他敏锐的思绪和自信不羁的洒脱模样……
然而对现在的沈舒南来说,追究何时动心已经没有丝毫意义了。不管原因如何,契机如何,结果都是,他想抓紧眼前这个人。不打怵家世身份的悬殊,不畏惧性别的一致,不介意即将到来的流言蜚语。
“好,我等你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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