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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化为很简单的一句:“先生多保重。”

他完全明白我心思,微微一笑:“别担心。我是做了三十多年内臣的人,没那么矜贵。”

唐介与张先生启程后没几天,今上出人意料地,又下了一道诏命:宰臣文彦博罢为吏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知许州。

有人说这是文彦博因灯笼锦事不敢安于相位,故自己请辞,今上顺势答应;也有人说这是今上在贬放唐介之时就做的决定,争执的双方均罢之,以示公允。无论是怎样,效果都不错,平息了诸臣关于宰臣交结后宫的议论,世人皆赞陛下英明。

一日我随公主去福宁殿见今上,彼时皇后也在,正与他垂目同赏案上的一幅画。行礼之后,公主兴致勃勃地也过去看,一见即睁大了眼睛:“是唐介!”

我略微靠近,抬目望去,发现那上面画的果然是唐介的头像。

“徽柔也认得他?”今上问。

“哦,不是。”公主忙否认,手指画卷上的字,说:“画上写了他的名字。”

今上一笑,对皇后说:“这次选的画待诏不错,据说也只见过唐介两次,竟绘得颇为神似。”

公主很好奇地问父亲:“爹爹让人绘唐介头像,是准备挂在天章阁么?可是听说他的官很小呀……”

天章阁中挂着国朝历代名臣头像,但以唐介的官位品阶,显然是无资格入选的。

今上笑而不答,唤了名近侍过来,一顾唐介头像,吩咐道:“把这画送到宁华殿,让贵妃挂在阁中。”

我于一旁听着,面上虽不会流露任何情绪,心下却是暗暗称奇,几乎怀疑那日在垂拱殿所见,皇帝怒责唐介的景象是错觉。

而这之后,皇后微笑着,向今上表达了她关于唐介的一点意见:“陛下英明仁厚,爱惜言官,虽问了唐介无礼犯上之罪,却仍嘉其忠直,既为其画像,又特遣中使护送,力保其周全。但台谏官贬黜,向来无此体例。一旦唐介因霜露之病死于道路,四海广远,此中真相又不可家至户晓,倘若死讯传来,臣民忆及唐介死时有陛下所遣之人在侧,恐怕有人会就此妄自猜疑,徒使朝廷负谤于天下,或将有损陛下清誉。”

今上思忖片刻,然后笑了笑:“亦有两位臣子这样跟我说。既然皇后也想到了,可见这点顾虑确有道理。”

他很快下旨,命人追回行至半途的张茂则。而此后唐介也平安到任,任职仅月余,今上又将他徙为金州团练副使、监郴州酒税,让他彻底离开了岭南。

皇祐四年的上元节宫中气氛比往年略有不同。

今上召回了在庆历八年宫乱事件中被贬黜出京的内臣邓保吉,虽未立即恢复他入内副都知之名位,但对其好言抚慰,承诺日后会加以升迁。

邓保吉原是真宗朝老内臣,为人和善温厚,在宫中人缘颇佳,与张惟吉、张茂则、裴湘等人皆为好友,而他另一旧友,已致仕的内臣孙可久闻讯后亦从宫外赶来与其相聚。

上元节午宴上,今上特赐几位老内臣坐,宴罢赐茶汤,留其闲谈。因邓保吉此前曾任颍州兵马钤辖,而欧阳修前两年移知颍州,两人多有往来,故今上频频问他欧阳修之事。邓保吉一一回答,还让人取来笔墨,写下一些记得的欧阳修新近诗作给今上看。

今上阅后嗟赏不已,又唤过公主,让她留心品读。

以后的话题就集中于诗词上。除裴湘外,孙可久也是个善吟咏,有诗名的风雅内臣。与宫中最常见的宦官不同,他赋性恬澹,对钻营与晋升并无兴趣,才逾五十即乞致仕。而今出宫外居,都下有居第,堂北有小园,城南有别墅。每逢良辰美景,便以小车载酒,优游自适。

读完欧阳修诗作,今上笑对孙可久说:“听说孙翁出宫后常与名士唱和,可否也赐新作一观?”

孙可久忙称“不敢”,又道:“今日臣入宫,先往禁中走了一圈,看了看诸阁门前的春帖子。阅后实在汗颜,学士们诗作实乃字字珠玑,佳句频出,尤胜前几年。臣纵胡诌过几首歪诗,此刻也全被吓回去了。”

裴湘闻言笑道:“孙先生过谦了。不过今年春帖子确实好看,皆因官家开恩,把前些年外放的文臣召回好几个,故春帖子佳句也增了不少。”

孙可久顺势感叹皇恩浩荡,今上捋须浅笑,道:“奉承话就不必说了。孙翁难得入宫,今日就为朕写副春帖子罢。”

孙可久想了想,又看看身后站着的裴湘养子裴珩,再应道:“官家有命,臣自不敢违。见今日情景,倒也有了一联,只是尾联尚未想好。听说阿珩由楚老悉心教导,诗也作得极好,不如便请他为我续这两句罢。”

楚老是裴湘的字。裴湘听了这话连连摇头,道:“阿珩哪会作诗,平日胡诌的不过是几句顺口溜罢了。”

今上却对孙可久的建议大感兴趣,即命裴珩与孙可久联句。裴珩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性情率真,亦不推辞,落落大方地颔首答应,对孙可久道:“请先生先作首联。”

孙可久笑着提笔,在纸上写了两句:“振鹭于飞绕紫宸,吹笙鼓瑟玉醪醇。”

“振鹭于飞”借《诗经?周颂》之典,意谓君子来朝,迎之以礼,用在这里,有赞赏皇帝善待贤臣之意。

今上看了颔首嘉许。孙可久随即把笔交到裴珩手中,裴珩略作沉吟,便一挥而就。

公主守在旁边,一壁看着,一壁随之念出这尾联:“无人更进灯笼锦,红粉宫中忆佞臣。”

皇孙

4.皇孙

公主声音不大,却也足够令周围的人听清。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微妙的沉默。围观诗作的人唇边的微笑都还维系着,却暂时未有任何言谈,一个个有意无意、或明或暗地,目光都掠过了侍坐于今上身侧的张贵妃。

张贵妃肯定也听见了裴珩的诗句。若是以往,对冒犯她的小黄门,她也许会出言斥责,也许会示意身边的内侍代她责罚,但此刻,面对这空前的当面嘲讽,她竟然一时没对裴珩有任何动作。在冷冷地瞥了裴珩一眼后,她开始定定地注视着今上,以此间沉默代替她的申诉和请求。

而今上居然没有看她。或许看了,但用的只是心里那只眼睛。他不愠不怒,安然自若,目光从诗笺上徐徐移至裴珩脸上,面色像是被那少年黑白分明的双眸映亮,他最后唇角上扬,引出一抹和煦如暖阳的笑意。

“好诗。”他说。

他是真的笑纳了裴珩的诗句,甚至在裴湘代子请罪的话只说出几字时便止住他,继而命人取什物赏赐裴珩和孙可久。于是先前暗暗为裴珩担心的内臣们皆松了口气,跟着今上展颜笑,公主亦很开心,亲自铺纸要裴珩再写一副春帖子。

包括今上在内的众人公然渲染着这此间和乐气氛,均像是视张贵妃如透明。她铁青着脸枯坐片刻,最终用衣袖拂倒了面前杯盏,以打断殿中笑声,然后她在众人瞩目之下站起,未施礼告退便漠然走出大殿。

今上亦没就此说些什么,只让人把杯盏碎片收拾干净,再对执笔侧首关注着他的裴珩笑笑,温和地吩咐:“继续写。”

裴珩的诗句很快流传到宫外,颇得士大夫赞赏,都下也有人将这诗编成歌谣传唱,未过许久,又传到宫中。鉴于今上已公开表示过对这诗句的宽容,宫人们亦无顾忌,因此一时间,禁中飘满了“无人更进灯笼锦,红粉宫中忆佞臣”的歌声。

最后倒是皇后对这首歌下了禁令。“文彦博施政多有可称道处,而且,听说灯笼锦是他夫人自作主张献给贵妃的,他本人之前并不知晓。这两句诗写得过了。”她后来说,从此不许宫中人再唱这歌。

张贵妃并未因此承她的情,对皇后依然时有冒犯之举,而灯笼锦之事后,面对今上不可捉摸的态度,她显得更加患得患失。

大概出于对失宠的恐惧,早在皇祐二年,她就请今上纳了她的第八妹,封为清河郡君,但这个妹妹沉默寡言,并不怎么得宠,于是,皇祐四年,她又把刚至及笄之年的养女周姑娘送到了今上面前。

周姑娘单纯善良,且又是今上亲眼看着长大的,因此倒是颇得今上眷顾,受封为安定郡君。但张贵妃此后情绪却变得极不稳定,若今上数日不见周姑娘,她会建议他多去看她,而一旦今上当真临幸了,她又常常会无名火起,不时打骂下人,甚至借故怒斥周姑娘。

这样日复一日的忧虑烦躁状态也逐渐摧毁了她的健康,才满三十,已是百病缠身,容色颇为憔悴。

两年后,年号改为“至和”。每年元月初七,皇后养女、京兆郡君高姑娘都会带她和十三团练的儿女入宫来探望皇后,这年也不例外,清晨即入宫,与皇后相聚一天。

高姑娘已育有二子二女,其中两位公子先后由今上赐名为仲针和仲明,一个七岁,一个五岁,生得极可爱,眉目之美尤甚于十三团练,公主非常喜欢,每次他们入宫,公主都会去与他们一起玩很久。

这两个孩子容貌不无相似之处,但性格却迥然相异。每次入宫,略小一些的仲明总是乖乖地待在皇后身边,或者任由娘子们抢着抱来抱去,从来不哭不闹,也很安静。而仲针则活泼很多,总是四处寻找可以拨弄玩耍的东西,一刻也闲不住,且极讨厌人抱他,从刚学会走路时起就是这样,若有娘子抱他,不管是谁,他一概挣扎着下来,一定要自己走。

这次一碟蜜饯又使他们流露出了不同的个性。

皇后于殿中赐他们每人一碟蜜饯果子,梨干、胶枣、桃圈、乌李、沙苑榅桲、漉梨、林檎干之类,还配有几块西川乳糖、狮子糖和霜蜂儿。公主看见,就故意笑着向皇后怀中的仲明伸手:“仲明,把你的果子给姑姑好不好?”

仲明此刻正拈了一颗乌李准备塞进嘴里,见公主这样说,立即就把那乌李递给了她。公主接过,当真自己吃了。仲明看见,又抓了一把蜜饯给公主,此后犹觉不足,索性扑向案上,把整个碟子都往公主面前推。

“全给我?”公主指着蜜饯说。

仲明点点头,对姑姑微笑。他有一双安宁柔和如平湖秋水的眼睛。

公主笑着抚抚仲明的脸颊,拈了一枚桃圈喂他,然后又转身去逗他哥哥:“仲针,你的蜜饯也给姑姑么?”

结果惨遭拒绝。停止分拆锦幔边的一个鎏金银香球,仲针回头,盯着她直说:“仲明不是把他的蜜饯都给了姑姑么?”

“不够呀,”公主笑说,“姑姑小时候都吃不到蜜饯果子的,所以现在要多多的。”

“为什么吃不到?姑姑是公主,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呀。”仲针问。

公主回答:“因为翁翁不许姑姑吃。”

“翁翁为什么不许?”

“因为那时姑姑在换牙,他怕姑姑吃了蜜饯牙长不好。”

“哦,那我也不能给姑姑。”仲针很严肃而坚定地表明了他的态度,“蜜饯吃多了牙会黑,姑姑是女子,牙黑了不好看,所以我不能给你。”

这话一出,旁观的殿中人都笑了。公主亦笑个不停,对仲针招手道:“你个鬼灵精!快过来,让姑姑拍你两巴掌。”

苗淑仪听了自己先就作势拍了公主一下,笑道:“你还真好意思呢,十七岁的大姑娘了,还跟小侄儿争果子吃!”

这期间不断有向皇后请安的娘子进来,见高姑娘母子在都很欢喜,纷纷留下与他们闲谈。今上退朝后亦赶来,与皇后一起含饴弄孙,共享天伦之乐,看上去十分愉快。

张贵妃一直没露面,将近午时才姗姗而来。皇后见了亦赐她坐,且让孙子孙女向张贵妃见礼。

诸子施礼如仪,口中唤的是“张娘子”。今上听见,便对他们说:“都是一家人,别那么生分,日后就唤张娘子为‘小娘娘’罢。”

京中孩子称祖母为“娘娘”,这也是高姑娘子女对皇后的称呼。皇后见今上这样说,遂目示张贵妃,让怀中的仲明先唤她。

仲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依照帝后的意思唤了一声:“小娘娘。”

张贵妃微微一笑,又看向另一侧的仲针,若有所待。

仲针亦在看张贵妃,与她目光相触,遂开了口,声音清晰响亮,但唤的却还是:“张娘子。”

张贵妃笑容淡去,今上亦蹙了蹙眉。高姑娘轻轻拉了拉仲针衣袖,低声纠正:“是小娘娘。”

仲针却摆首,朗声对今上说:“在这宫里,仲针只有一个翁翁,当然也只有一个娘娘。天下没有‘小皇后’,仲针也不会有‘小娘娘’。”

履道

5.履道

这句话无疑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但在帝后未改容的情况下,照例悄无声息地隐没于各人心底。

今上没有再勉强仲针唤张贵妃,他沉默着,面色倒仍然是柔和的。

高姑娘知趣地拉过此前在一旁与秋和玩翻绳花游戏的两个女儿,在她们耳边低声嘱咐,于是两位小姑娘上前向张贵妃行礼,口中都道:“小娘娘万福。”

张贵妃见状,起初僵硬的表情才略为松动,若有若无地笑了笑,淡淡吐出一个字:“乖。”

然后,她徐徐起身,朝皇后一拜,道:“皇后,十日后是臣妾母亲生日,臣妾拟于明日前往相国寺进香,为母祈福,望皇后恩准。”

皇后和颜道:“贵妃为母行孝,自然无有不妥,我稍后会命司舆为你备好车马,明天一早便可出行。”

“谢皇后。”张贵妃说,但她看皇后的眼色却很冷漠,令人觉察不到半点谢意。

此后,她又提出一个要求:“臣妾车辇所的伞扇羽仪均已陈旧,尤其是那一品青伞,颜色最为暗旧,若明日出行再用,恐会招致路人指点,有损皇家威严。因此,臣妾想借皇后车舆上红伞一用,望皇后亦开恩许可。”

后妃车舆仪仗有定制,红伞仅皇后能用,张贵妃所提的是一无礼僭越的要求。而且,这并不是个新议题。她以前就曾向今上请求允许她用红伞,今上命群臣商议决定,结果几乎遭到所有人反对,最后只许她用青伞。明明已有定论,她却于此时旧事重提,很像是对皇后的公然挑衅。

“红伞?”皇后沉吟,看了看今上,她出言问他:“官家以为如何?”

未待今上开口,张贵妃便已先代他作答:“臣妾昨日已问过官家,官家让臣妾来问皇后,说皇后许可便好。”

皇后再转视今上,未见今上否认,遂做了决定。唤过张惟吉,她吩咐道:“一会儿你去跟司舆说,明日张娘子车马配红伞。”

张惟吉面露难色:“娘娘……”

皇后微笑着,像是鼓励地,对他点了点头。

其余宫中人默默看着,都不敢妄发一言。未成想,最后竟是仲针表示了异议。

“翁翁,”他问今上,“红伞是任何人都可以用的么?”

今上一时未答,仲针便又说:“上次臣随娘娘去金明池,见她车上红伞很好看,就问姑姑,何不也用这颜色的伞,结果被她骂了,说红伞只有皇后能用……姑姑说错了么?”

众人屏息静待今上回答,而公主在这一片静默中悄悄对仲针眨了眨眼,赞许地笑了。

“她没说错。”今上终于表态,转顾张贵妃,又道:“国家文物仪章,上下有秩,你若公然张红伞出行,必不为外廷官员所容,徒惹物议罢了。皇后好意,你且谢过,明日出行仍用青伞。”

皇后身边近侍,自张惟吉以下,闻言均拜谢今上:“陛下圣明。”而公主看见张贵妃此刻表情,差点笑出声来。我适时送上一杯新点的茶,她接过以袖掩面做饮状,但颤抖的双肩仍泄露了她此时情绪,终于点燃了张贵妃的怒火。

“官家,”张贵妃略略提高了声音,当众质问今上:“为何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容许人羞辱我?如今,从你的女儿、孙子、姬妾,到宫中最卑贱的小黄门,谁都可以拿我取笑作乐,我成了这宫中最大的笑柄!”

今上没有接她话头,只和言道:“你近日身子不大好,是不是有点累了?早些回去歇息罢。”

张贵妃却摆首,拒绝循他铺设的台阶而下。她胸口起伏明显,应是在压抑怒气,但收效甚微,两目泛出了泪光,她继续直言:“所谓三千宠爱在一身,其实只是个笑话。十几年来,我得到了什么?不过是三千粉黛的妒忌和朝廷百官一次又一次的指责。你金作屋、玉为笼地把我困在这座皇城中,只许我和我的家人眼前富贵,但我真正想要的,你却从来不给我……”

今上并不回应,但问身侧的张茂则:“最近为贵妃视诊的太医是谁?”

张先生报上太医名字,今上道:“撤了,换个高明的来。”

张贵妃听见,冷笑道:“我没病!入宫二十多年来,我从没像今天这样清醒过……你纵容台谏斥责我,以致芝麻大的官,都敢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败坏国家的杨贵妃!而那些稍微跟我露过好脸色的大臣,你都会将他们贬放出京。贾昌朝是这样,夏竦、王贽是这样,王拱辰是这样,连对文彦博也是这样……皇后一派的官员内侍你倒是着意关怀,先前外放的也要一个个召回来。如今,邓保吉都回来了,但杨怀敏呢?你却又为何不召他回宫?”

她停了停,先看看张茂则,然后再顾未发一言的董秋和,忽又说了一句无礼之极的话:“你还真给皇后面子,连她的两个心腹你都欣然笑纳,一个随你上朝堂,一个陪你上龙床……”

秋和脸色苍白,无意识地勒紧了刚才闲缠在左手手指上的丝绳。

今上亦忍无可忍,幡然变色,扬声喝道:“来人!”

任守忠立即趋上待命。皇后似看出今上的意思,一按他手背,摇了摇头。

今上一怔,神色渐缓和。“请贵妃回寝殿歇息。”他以平和语气命令任守忠。

任守忠答应,上前欲扶张贵妃,张贵妃猛地挣脱,一指皇后,凝视今上,声泪俱下:“这一场仗打了十几年,我终于还是输给她了……你让你的嗣子娶她的养女,生下的长孙也只认她为祖母。有朝一日,若那刚才羞辱过我的孩子坐在了紫宸殿上,届时他又会怎样对待我?”

见今上蹙眉不语,她又目指皇后:“你总说她宽厚端庄,对我屡次退让,要我谢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吕后在刘邦生前,面对戚姬,摆出的不也是宽厚端庄的姿态?而一旦儿子即位,她就把戚姬残害成了人彘!”

这时公主起身,上前数步,对张贵妃道:“张娘子,我倒也想问你,你有没有想过,刘邦的姬妾不止戚姬一人,为何只有她落得个做人彘的下场?”

“她能有什么错?”张贵妃道,“不过是因她最得宠,所以招致吕后嫉恨。”

公主摆首,道:“如果不是她怙宠上僭,曾三番五次地怂恿刘邦废嫡后太子,改立自己儿子为嗣,又岂会令吕后愤怒至此?履道坦坦,幽人自吉。如果你没做错事,又怕什么报应?”

张贵妃侧目怒视她:“公主,你也是庶出,我与你母亲是一般人。你却为何全帮皇后说话,处处凌蔑于我?”

公主应道:“我看不起你,不是因为你的嫔御身份……狭隘的心胸承载不起日益滋长的**,所以处处可笑。”

“**……”张贵妃重复着这词,又反问公主:“难道公主就没有**?设法寻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又有什么错?”

这问题让公主有一瞬黯然,但很快又抬起眼帘,她清楚作答:“我也有想要的东西,但那不涉及权柄社稷,不过是一个寻常女子最简单的愿望。而你才为贵妃,就费尽心机地为自己和家人谋利求封赏,多年以来,还一直企图培植党羽密谋废立之事,异日若为国母,必会极天下之养以填一己欲壑,这也是我鄙视你,群臣斥责你,和爹爹尊皇后而抑制你的原因。”

这话令张贵妃怔忡半晌,后来,她幽幽地笑了:“好个志向冲淡的公主!但是,我不妨现在告诉你,将来你一定会发现,你那寻常女子最简单的愿望有一天也不会为世人所容,你这样的性子,也一样会让你落得个群臣怒斥、帝后抑制的下场。”

言讫,她傲然仰首,转身离去,在将出殿门时又回头,朝着公主诡异地笑。

“你可以把这看作是我的诅咒。”她说。

这日夜间,宁华殿传来张贵妃急病发作的消息。今上匆忙赶往探视,张先生也带着不同的太医去了好几次。出入宁华殿的人都面色凝重,且不时有贵妃哭喊声隐隐自内传出,宫中人都觉出事态严重,苗淑仪遂命张承照带两个小黄门去彻夜守候打探。

翌日清晨,张承照才回来,回禀道:“刚才任都知从宁华殿内出来宣布:贵妃张氏薨。”

宫内大多数人都认为张贵妃是自杀,有人说她服毒,也有人说是吞金,不能即死,所以哭闹了许久。也有少数人猜测是皇后所为,不过,我看不出皇后在这种情况下有任何谋害张贵妃的必要。

后来遇见张先生时,我还是未能免俗,像所有好奇的宫人那样,问他张贵妃的死因。

他给了我一个简单而透彻的答案:“绝望。”

追尊

6.追尊

王拱辰与冯京,本朝风姿特秀的两位状元,一位服紫,一位服朱,各秉白笏,分守于白玉栏杆琉璃瓦的福宁殿前,神情肃穆地等候皇帝召见。

任早春清冷的风吹拂着他们的曲领大袖,他们均目视前方,保持着长久的静默,在一种类似对峙的氛围下,甚至连眼睫都未曾有过一瞬的颤动。

这幅奇异而优美的画面下,隐藏着张贵妃以她的生命为代价引发的,与皇后最后的战争。

张贵妃薨后,今上颇为感伤,宣布当日辍朝,在宁华殿悲悼不已,还向人叙述夜贼入宫,贵妃赶来护卫,以及久旱之时刺臂血书祝辞之事。宁华殿提举官、入内押班石全彬乘机建议今上在皇仪殿为张贵妃治丧。

国朝仪制规定,皇后薨逝才可治丧于皇仪殿。石全彬此举其实是建议今上追册张贵妃为皇后。

消息传开,大内哗然。皇后在世而追尊贵妃为后,无异于公然损及当朝国母的颜面尊严。

这日辍朝,二府宰执不得入内,禁中可能就此事发表意见的,惟有两名因公事值宿的官员——翰林学士承旨王拱辰和同修起居注冯京。

因与张贵妃有来往而被外放的官员中,只有王拱辰一人后来被召回京城,任翰林学士承旨。冯京这几年则一直任馆职,一年前新除同修起居注,随从皇帝出入,负责记录皇帝言论行止,修成起居注以送史馆修实录与正史,这是只有进士高等、制科出身之有才望者才能拜的官职。由以上两点也能看出今上对这两位状元确是另眼相待。

张贵妃噩耗传至翰苑,王拱辰立即上疏要求追尊贵妃,而在起居院中的冯京听见这消息,亦当即拟了章疏,称追尊之事不可行。待今上回到福宁殿后,两人齐齐来到大殿前,各自请求皇帝赐对。

我承了苗淑仪之命,往来于诸阁间,帮她传递消息,彼时路过福宁殿,正好看见二人对峙的景象。

问过殿前宦者,我知道他们的章疏早已传交至今上手中,但今上却迟迟未宣他们入内。而冯京与王拱辰像本朝每个言官那样,均不缺乏坚持的耐心,分守在殿前东西两端,于绝对的静默中剑拔弩张。

又过半晌,殿中才有内侍出来,宣王拱辰入对,而对冯京和言道:“陛下口谕:今日辍朝,不必劳动冯学士执笔,请学士回院休息。”

冯京却不领命。目送王拱臣入内后,他蓦然在殿前跪下,一字一字,扬声道:“臣冯京恳请皇帝陛下赐对。”

福宁殿中一片静寂,并无任何回应。

冯京继续跪着等待,直到我离开,他亦无放弃的意思。

我此后随公主与苗淑仪去柔仪殿探望皇后,也留于其间静候消息。须臾,张惟吉含泪进来,向皇后禀道:“官家接受了王拱辰的建议,欲追册张贵妃为皇后,已命他待明日与宰执商议后写诏令。”

“这怎么可以!”公主当即起身,“我去跟爹爹说……”

“徽柔,”皇后唤住她,摇了摇头,“不要反对。这是张贵妃生前最大的愿望,也是你爹爹可以为她做的最后的事,他不会改变主意的。”

公主蹙眉道:“但是,孃孃……”

苗淑仪也朝她摆首,劝道:“只是虚名而已。人都没了,何必跟她计较这许多。”

张惟吉随即告诉皇后,冯京还跪在福宁殿前,但今上始终拒绝召见。

从柔仪殿出来,我折向福宁殿,果然见冯京还跪在那里,在渐暗的光线下,他像一尊着了衣袍的石像。

片刻后,有一女子身影缓缓靠近他,青衣绿锦,白玉双佩。他感觉到,侧首一看,立即转身伏拜:“皇后殿下……”

“冯学士回去罢。”皇后说,面上有温和浅淡的笑容,“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冯京默然。少顷,他朝皇后再拜:“臣谢殿下教诲。”

礼毕,他终于站起,徐徐退去。

也许是得知皇后到来,今上自福宁殿内走出,步履异常迟缓。立于正门前,他徐徐抬目看阶下的皇后,神情疲惫,暗淡无神的面容显得格外苍老。

帝后遥遥相望,彼此都无言。刚才王拱辰与冯京之间的静默隐带金戈铁马般的对抗意味,而此刻帝后目光交汇于这两厢无语间,空旷的院落中只印有他们两道孤单的影子,这景象萧萧索索,一片苍凉。

这日夜间,我前往翰苑,尚在犹豫是否进去,王拱辰却已在内窥见了我身影,高声问:“谁在那里?”

我自一丛翠竹后现身。他看清楚我容貌,竟能认出:“原来是你,中贵人!”

当日我给他留下的印象应不算太糟,他迎了出来,目中颇有喜色,甚至请我入内坐。我略一笑,应道:“中官入玉堂坐,于礼不合。”

他笑意微滞,沉默下来。

我看看他手中犹持着的笔,道:“在下斗胆,请问王翰长,今日倡追尊之事,是为礼义,还是为仕途?”

王拱辰打量我,淡淡问:“中贵人任职于皇后殿中?”

我摆首否认。他亦不追问,说:“我也知道,张贵妃无德,今上所举功绩亦不足以令她封后,皇后在而倡追尊之事,不符礼制道义。”

“那是为仕途了?”我问。

他徐徐摇头,道:“中贵人也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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