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萝省的顺州城已经不能称之为城,与中国砖墙形式的高大的城墙箭楼相比,最多算是个小镇。黄泥堆起的城墙早已坍塌不存,城外的护城河也干涸就剩下龟裂冻僵的黑泥巴,顺州一带战前算是个鱼米之乡,百姓们说不上丰衣足食可也能吃饱饭,如今朝廷迁徙到此,府库早已空虚加之频繁战火,嗷嗷待哺衣衫褴褛的民众为了吃饱肚子把城外能吃的野草树皮能吃的东西扫荡殆尽,可东西吃下去,虚弱的肠胃那能受得了,病痛、死亡接踵而来,在讨饭的路上一命归西,便宜了四野出没的野狗豺狼涌上来大口撕咬着干瘦的尸体津津有味的享受着美味,鲜红的心肝肠肺吞下肚还不时抻抻脖子打个舒服的嗝眼瞧着其余面如死灰眼神呆滞逃命的人。
那些人跟尸体唯一的区别就是还能呼吸。
嗷嗷嚎叫的乌鸦也大片的盘旋在这块仿佛已经死亡的土地上等待新的灵魂,久久不肯离去。
饥饿、死亡、瘟疫袭击着原本的鱼米之乡。阮福升龟缩在越南这仅有的土地上不敢出门,外面地狱般的情景实在不时这位从小生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一国之尊所能接受的。每天从梦里醒过来直到天黑,热锅蚂蚁上似的等待远方的消息。
来自中国,来自北京的消息。
仅剩装备着法国快枪用银子喂饱了的500御林军还在忠心耿耿保护着他和近百名王公大臣、嫔妃在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苟延残喘。阮福升其实早就没了活下去的信心,每天被一群哭天抹泪失去颜色的女人和至今还在争权夺势钩心斗角痴心妄想着恢复祖业重塑阮氏王朝基业的大臣。阮福升软弱,但他不傻。心里明镜儿似的,不是为了密藏在顺州祖先留下来数不尽的金银财宝,这帮平日满口忠君爱国一肚子男盗女娼道貌岸然的臣子们早就做了鸟兽散投敌叛了国!
“天数已尽!”吃了两口粥,沮丧的国王仿佛不胜其寒裹了裹身上沾着污渍的杏黄龙袍。原先一天换十几件衣服的他也跟众人一样好些天没了穿戴,听说自己一离开顺化,自己留在宫中的数不清的华美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就被围在宫外的愤怒民众一抢而空,连自己的宝座都被当了劈柴。落架的凤凰到底不如鸡,记忆里那些美妙奢华的生活好像一场梦,一场至今未醒的美梦。
“陛下,左卫将军阮宇急报!中国理藩院咨文!”也成为光杆司令的内阁大学士、左丞相、文官首领黄永轩没有像手下那样四散逃避的无影无踪,依然忠心耿耿陪伴着就要失去权柄的国王,这位他看着长大的至尊不肯离去,与其说是对保住权柄的渴望,不如说是对末日王朝的缅怀和一丝期待。
“哦?!”借着昏暗半残的蜡烛,阮福升夺过密封廷寄认真看起来,看着看着冷汗夹着泪水滚下来,把黄永轩吓了一跳。
“陛下?陛下?天朝……”
阮福升忽的长叹一声仿佛没了气息颓然倒在御榻上:“完了、完了!当日悔不听你的话!中国朝廷要让咱们迁入云南,由云贵总督府保护!这……这不是乘人之危要灭我宗嗣吗!”
黄永轩捧着装潢精美的诏书略一打量大惊失色,尽自语气还是温和,可确实要让越南小朝廷迁入云南境内的意思不容置疑,还语意双关的点到:若殿下不离越境,恐有覆巢之祸矣!
这还不是**裸的威胁!
“陛下,呆在贫瘠的顺州不是长久之计!南方各省均已沦陷,顺州地区库存早已被官匪盗窃十室九空,现只存不到十日之粮食!左卫军将士和百官怨声四起,再不早作准备臣恐怕不等法国人打来,必有萧墙之祸!”
一道晴空霹雳直炸的阮福升胆气全无,紧张的张大嘴巴哆嗦着:“银子不是、不是发了不少了?!他们……”
黄永轩也不禁为自己主人的智商大失所望:“陛下,银子可不能果腹!禁军的家属里好多人都饿死了,如果咱们还滞留于此,粮食一尽兵士们必将哗变!大唐马嵬坡之变不可不防啊。”
“可一旦去了中国岂不是自投罗网?!中国人狡诈多端,不是他们一个劲儿给咱们打气让我拼光了军队,咱们能沦落至此?!过几日再说吧……”不胜其烦的挥手令黄永轩退下,阮福升抚摸着案头那枚传了十二代的玉玺,久久不能释怀,泪珠顺着刀子刻似的皱纹滑落,重重打在落了漆的桌案上,顷刻汇集成面镜子,映出那张黑瘦、绝望、无奈的脸孔。
入夜,照例召幸宫妃的规矩也被罢免,肚子都吃不饱谁还有兴趣做那些事。翻来覆去睡不着的阮福升空洞的头脑被杂七杂八的政务填满,屋子里很冷,仅有的火盆燃烧着白天禁卫军捡来的松枝、木屑。两个小太监佝偻着身体缩在龙床下面瑟瑟发抖时刻准备着王上的招呼,却只听见翻身声。
阴风呼啸的张牙舞爪袭击着顺州城外守夜的兵士,温度转入零下,被百姓吃光寸草不生的土地里集结着眼放绿光的野狼成群打量着尚穿着秋装冻得抖索的兵士。24岁英武刚毅的左卫将军阮宇紧握腰刀警惕地在城上四处巡视,算起来他还是阮福升的远房侄子,一向喜好舞枪弄棒的他自小便被父亲送入军营,多年的军旅生涯早就锻炼了他如寒冰般的意志与手段,1年前,父亲率领着越南王国仅有的精锐神勇营在顺化以南被法军包围,外无援军之下全军覆没。母亲听闻当晚便自缢殉国。
他成了孤儿。
父亲死信传来的一刹那,这个平日里也颇懂得些斗鸡走马夜夜笙歌风流的贵公子当晚便断绝了自己过去的生活,第二天就披挂上阵请缨杀敌。阮福升大喜过望,当殿封为正二品的左卫将军统领国王私人卫队,可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尊严的国王在一天之内连下十几道诏书敕令全国兵马勤王护驾却无一人一兵来京,惊慌失措的“王叔”携带了王公亲贵在他率领500左卫军扈从下狼狈逃窜,丧家之犬般来到顺州,彻底破灭了他抗击法军的梦。
国仇家恨每日里充斥着阮宇的大脑,突突直跳。他不明白传国12代的偌大王国竟然在几年之内分崩离析。真的是天意如此?可毕竟大仇未报,主上却无能之极,出路在哪儿呢?!难道真丢弃阮氏世代守护的王国亡命异邦?内库里储存的大量金银为什么不能拿出来救济百姓的同时招兵买马?
这一切的一切让他无比困惑郁闷。与道貌岸然的大臣们不同,深的人望的他跟左卫军将士们都有相同的观点:这个撇下万民、江山社稷的君主是否值得自己忠犬一样保护?
前面的路到底该何去何从?
也是被忠君爱国思想从小熏陶的阮宇最近琢磨着能不能有第三条道路,脱离两难处境。
“阮将军,昨天你又斩了三个抢粮的百姓?”不知什么时候,一脸肃容的左丞相黄永轩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身后,有些佝偻的身材越发老迈。
城头的风声更加猛烈,城头王旗虚弱打着卷倾听二人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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