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江,浩浩荡荡穿越桂西六个县流经南宁奔向南海,它和桂西南奔腾而来的左江在南宁西面的石埠镇境内汇合,汇合后在南宁境内的河段取南宁之简称“邕”,称邕江。
昨日与马晓军司令临别前,得知他已将白崇禧赴粤治伤一事致电马君武省长,马君武回电告知将一同前往广州。上午十点刚过,白崇禧和刘存乘船抵达南宁城南门外的码头,马君武的随从已在码头等候多时。因马君武的部分职员和卫队要迁往梧州办公,所以一共用了四艘船。半小时后,马君武带着家眷登上船,刘存和白崇禧也转到他这艘返粤的船上,直到这时,刘存才得以见到这位未来广西大学的第一任校长。
刘存连忙向马君武行礼,马君武微笑致意,见到躺着的白崇禧要挣扎起来见礼,他忙上前止住:“健生行动不便无需客套。”
“崇禧失礼了。”白崇禧歉意地回答。
马君武点点头,轻轻拍拍白崇禧的肩膀以示安慰,回过头望向刘存:“我听说,马晓军司令手下有两个文武双全的战将,锐意进取坚忍不拔,于桂西将覆之际,浴血奋战驱散贼寇收复百色城,一个是白崇禧白健生,一个是刘存刘伯庸,想必你就是伯庸吧?”
“先生过奖了!刘存只是尽军人的份内之责而已。”听到刘存叫自己先生,又一副谦虚之态,留洋回来的学者马君武非常高兴,不由晓有兴趣地和两人攀谈起来。
马君武字厚山,今年恰好四十岁,早年留学德、日,在东京参加的同盟会,是GMD老资格的成员之一。他外表儒雅一副谦谦君子之像,让人难以将他与这个军阀混战时代的一省之长联系起来。言谈中,白崇禧和刘存十分惊讶于他的渊博知识和博闻强记,又为他忧国忧民的胸襟所感动,他对广西乃至全国的时局深感失望和无奈,言下之意似乎有远离官场的打算。
刘存服侍白崇禧用过晚饭,端来两杯绿茶和白崇禧聊天。兄弟俩从相识相知到现在也快一年了,回想起一直以来的话题,都离不开排兵布阵、打打杀杀的,经刘存提起白崇禧一想可不正是如此,两人略为对视不由齐声哈哈大笑起来,白崇禧说若非此次受伤,两人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像今天一样,一杯清茶,欣赏舷外滚滚东流的江水和两岸如真如幻的景色。
马君武闻声走过来,笑着注视这对兄弟:“两位好雅兴。”
白崇禧忙打招呼:“哪里,打扰先生了。”
刘存看到马君武手里拿着本书,不由自主被吸引,一看是德文的自己一个字也不认得,只知道封面是达尔文的画像,不禁望之兴叹。马君武看到刘存的眼睛盯着自己手里的书有些意外,问道:
“咦?伯庸会德文?”
“不会!”刘存气馁地叹了口气,随之看到马君武失望中又带有一丝理应如此的眼神,好胜之心立刻躁动:“但是,达尔文学说刘存还是知道一点的,他的《物种起源》在自然科学领域所做出的巨大贡献,令我万分敬佩!这可是人类文明史上的里程碑啊!”
马君武惊讶地看着原以为只是一介武夫的刘存,双眼渐渐发亮,活像一个见到佳酿的酒徒:“伯庸,你说说!”话音未落一屁股坐到两人的对面。
刘存看到他这样子也吃了一惊,又发现白崇禧疑惑地望着自己,索性放开心胸,他拿起茶杯喝了口茶借以整理一下思绪,放下杯子平静地道来:
“本人觉得,达尔文的贡献,首先在于他打破了神创论的思想禁锢,所带来的深刻影响远远超出了《物种起源》这个生命科学本身。其次,才是他的进化论……”
刘存从达尔文的进化论说起,把地质学、胚胎学、物种生成进化灭绝等等所学到的知识一一说出,其中旁征博引数次跨越到物理学、哲学、甚至天文学的范畴,近半小时感到口干舌燥之后才停下,喝完一口茶水,这才发现马君武和白崇禧傻在那里目瞪口呆,自己也不禁有些懊悔说得太快太多。
马君武彻底惊呆了,刘存所说的诸多知识竟然在许多方面超出了自己的理解,观点客观鲜明,自己原先存在心中的诸多疑惑竟然迎刃而解有说不出的痛快,兴奋之余突然发现一个巨大的问题又接踵而来:眼前这个年轻人怎么会懂得这么多?白崇禧则用手指着刘存,嘴巴动了两下竟说不出话来,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位兄弟。
见此情形刘存暗叫糟糕,心思一转便解释说:“其实刘存从小命运多迁,只是到了南洋之后,得到父母谋生所在的矿山主人的垂怜,教给刘存许多地质矿物方面的知识,后来为生计辗转于槟城和狮城之间,与西方的水手、牧师等人物接触颇多,因而记住一些东西。随着年纪渐大总感觉疑惑更多,于是劳作之余学会了英文,利用劳力与教士借阅书籍,不解之处厚颜求教,直到受雇赴安南和上下寮寻找矿点才失去续学之机。刘存深知世界之大各种知识浩瀚如海,自己所学不过沧海一粟而已,让先生和大哥见笑了!”
刘存极为诚恳真挚的解释终于令两人释怀,都为刘存的执着向学所感动,又为他的聪颖睿智所折服。
马君武动情地说:“如果国人俱如伯庸一般,何愁国家不兴,民族不强啊!”随后又将几个问题与刘存交流,刘存也知无不言,直到夜幕沉沉才依依而回。看着马君武的背影,刘存对自己的作为感到十分内疚。
刘存刚一躺下,耳边响起白崇禧疑惑不解的声音:“伯庸,你到底还有多少东西瞒我?”
刘存一时无语,稍后只好可怜西西的说道:“大哥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我的经历也就这么多了……”
※※※
南宁至贵县航道,进入贵县和桂平境内改称浔江。因河道多弯兼之夜航,所以深夜之后才接近贵县。为安全起见,船队在县城下游一公里处的江湾停船休息,待天明后再度起锚。
就在众人安睡之时,枪声打破深夜的宁静,一队队荷枪实弹的士兵冲到船边,手持电筒火把大叫上船检查。马君武回程之前,已通告驻辖此地的最高长官李宗仁了,李宗仁也极为痛快,表示让马君武一路放心他确保安全。此刻的情形令马君武十分惊慌和不解。
不一会情况突变,对方要收缴马君武卫队的武器和船上的财物,卫队长鲁象融坚决不从,争执片刻对方鸣枪威胁引发冲突,枪战中一颗流弹击中了阻止马君武前行的姨太太,当即身亡。见此惨状马君武伤心欲绝,寡不敌众卫队被迫缴械。这时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在人群后走出,厉声命令将马君武和所有卫队人员全部带走,留下一队士兵看守船只。看着被押走的马君武等人,白崇禧无奈地叹气,说出一席令刘存十分意外的话来:
“袭击马主席的那个指挥官是李宗仁手下的营长,名字叫俞作柏,和我一起同是保定三期的。前年八月粤桂之战,李宗仁所部的营长临阵脱逃,李宗仁以连长身份代理营长,率部攻击阻敌,我率一连和他们并肩作战击溃粤军阵地,全军得以后撤。刚才他已经看到我们,我想他只是详装不识罢了。唉!我们就在船上等马先生回来吧。”
刘存印象中,除了知道俞作柏是桂系的将领,其他就一无所知了。听了白崇禧的话,自然暗暗记在心上。
第二天下午,马君武埋葬了死者才回到船上,刘存和白崇禧连忙问候开解,马君武伤心之余,就把两天来的经过说出来:
“俞作柏将我押到他的地方后,竟然笑着跟我说,要我暂时住在贵县,致电广州要个编号,我质问他是否收到李德邻的放行指示?他竟然反问我收到怎么样不收到又怎么样?说完气势汹汹转身离去,将我等众人羁押在营房里。今天上午李德邻姗姗而来,一见面就流着泪向我道歉,说什么辖下不严全是自己之过。我对他说,如果要收缴武器和财物,你就明说何必非要做出此等惨事?他只是不停流泪向我道歉。唉!人死都死了多说又有何用?好在他放回了我的随员卫队,也发还了财物。”
白崇禧、刘存也替他难过,毕竟堂堂一省之长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心里的确悲痛凄凉!一时间两人也不知如何安慰他。
刘存若有所思沉默片刻之后,为马君武倒来一杯茶,轻声问:“先生,你和李宗仁比较熟吧?”
马君武喝口茶放下杯子,轻轻摇了摇头:“先前只在南宁见过一、两次面。”
“哦,原来如此。”刘存也给白崇禧和自己倒了杯茶,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听说李宗仁是广西陆小毕业,为人谦和大度、带兵有方,于粤桂之战中莲塘口一役浴血向前一战成名,深受下属拥戴。”
马君武颇有深意地看了看刘存,略一沉思便有些不忍地说:“是啊!我观其人行事言语,绝对是个人杰啊!孙先生发动援桂之战后,桂军溃败。李宗仁原属林虎部,林虎见大势已去即心灰意冷远走香港,李宗仁引领残部避入博白以西的六万大山腹地,缺衣少食卖枪度日。广州大本营下陈炯明部派人前往招抚提供军饷,李宗仁才得以走出大山前往郁林(今玉林)驻扎,辖六县以复其军,其间曾移师桂平。此次陈炯明陈竟存突然东撤,陆荣廷所部趁机复辟,李宗仁见其势大,暗中接受陆荣廷‘自治军’整编受其军饷,明里又至南宁与我接洽,拥桂平并复占郁林。如今,广西各地混乱不堪帅旗林立,各自声称自己为广西某某军,李宗仁独树一帜自称‘广西自治军第二路军’,与陆荣庭之‘自治军’遥相呼应。唉——!此人无法琢磨。”
“我闻李德邻在所驻之地治军严谨,爱民如子,深受驻地军民爱戴。一年多前健生在肇庆与他见过一面,得知同是桂林乡谊,亦觉得李德邻宽厚仁让是个不可多得的帅才啊。”白崇禧对马君武的话有些不解,也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马君武有些诧异,看了看白崇禧又看看刘存,见两人都是一样的神情,不由叹了叹气说:“或许本人之见有失偏颇,但如下之事又作何解释:前一段,盛传李宗仁将一个同乡小兵斩杀以谢百姓,以震军心!事后明知道实乃错杀,但仍振振有辞百般掩饰,何来仁厚可言?我与他亦是同乡,此次我早已通告他我与你等同回广州,他也复电给我做出承诺,然而其部下竟然利令智熏令我痛失亲人,又何来治军严谨?我观李宗仁杀兵之举有曹孟德之狠,向我痛哭有刘玄德之奸!哼!”说完马君武就转身离开。
白崇禧和刘存面面相觑,久久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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