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下太平喽”!
十一月初二夜,秦淮河两岸依然灯火阑珊,但来往行人却少了许多。在回春阁外的街道上,更夫刚敲过一更,他那破锣一般的声音便惹得道边稀稀落落的行人指指点点,原来他操的竟是山东口音。
有人说道:“听人说,他是知府大人的一个远房穷亲戚,自山东来投奔的”。
旁边人问道:“既然是知府老爷的亲属,那怎么没分派个好差事。”
那人回道:“哼,现在从北面来投靠的人多了,在这南京城里,不下万人;再说了,咱们这是天子脚下,他正四品的官在外省那是西瓜,比朝中那些大老,那还不是个芝麻。想捞个肥缺,没那么容易,做个更夫,衣食无忧的度日,比咱们这些穷老百姓不也强多了”。
听的人都点头称是,另有人突然问道:“哪为何江北突然来那么多人啊?”
这时恰巧走过来一个巡夜的衙役,大声呵斥道:“黑灯瞎火的,你们这些人在这里干什么?都给我散开,都散开”。
近来金陵城中官府捕人厉害得很,听说连朝中大臣也有被抓起来的,老百姓过日子只图个安稳温饱,见有官家的人这么说,还不急忙识趣地走开。
有知道时事的人,走到僻静处对同伴解释道:“山东、河南已经被胡人占了,听说胡人让当地人蓄辫子,说什么‘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有些山东人已经席裹而下,只为了故国衣冠,唉!”
先不说南京城中百姓都忧心忡忡,生怕性命产业不得保。此时的回春阁书房中,在幽暗的灯光下,付明的脸色似乎也随着火光的掩映而忽明忽暗,摆在他眼前的是午后先后收到的三份加紧情报。
第一份是蒲尚任刚刚在北京扎下根后发回的首份绝密情报:清定国大将军豫亲王多铎亲率清智顺王孔有德、清怀顺王耿仲明等统领的马步兵主力计二万精锐,已在十月二十二日推进至距潼关仅二十里的地方安营扎寨,以多尔衮为首的满清朝廷对夺取潼关的战略意义高度重视,几乎与此同时紧急增派固山额真阿山、马喇希等统兵经山西蒲州渡河协征,并且急调红衣大炮以供攻关之用。李自成的反应同样激烈,由于驻防潼关的大顺军马世耀部只有七千余兵马,难以抵御多铎统率的三倍优势兵力,据满清细作线报,闯酋也已亲率刘宗敏、刘芳亮等大将统领的原拟援赴陕北的大顺军主力赶往潼关。而李自成这种拆西墙补东墙的做法直接导致了西安后防空虚,多尔衮有鉴于此,除由朝廷下旨严责靖远大将军英亲王阿济格督师不力外,还亲自写家信痛骂亲弟不争气,并严令他所率的西路军加强在陕北的南下攻势,必要时可以留下宣府、大同两镇降兵达4万之众牵制在陕北由李过、高一功统率的大顺军,而由阿济格率八旗及清平西王吴三桂、清智顺王尚可喜等部共3万余骑,绕过延安、榆林,星夜奔袭西安,以达到使李自成前后难顾的尴尬局面,最终实现东西两路钳形攻势,将闯部主力全歼于关中。
蒲尚任此后再无密报,可能是双方的决战还没全面展开,所以进展不大,即使有了结果,消息自关中传到河北,再由河北密报南京也要有十天左右的时间。但此消息没见于朝廷方面较可靠的官方塘报,在南京君臣之间也无相应的议论及反应,足见朝廷情报系统之运转不灵,以及对外界信息之闭塞。不过,接下来的这第二个情报,却是八百里的加急,也许明天就会震动朝野。
原来,高杰奉史可法军令提精兵二万北上,没想在行至睢州时,竟被镇守该地的河南总兵许定国在席间灌得酩酊大醉,并于半夜,伏兵猝发,把高杰和随行入城的三百兵卒全部杀害。同时赴宴的河南巡抚越其杰、巡按陈潜夫在侥幸逃出睢州后,用八百里加急飞报朝廷。根据郭远聪安插在高营中的细作线报,这个许定国在此之前就已经秘密同清方勾结,并且按照驻守黄河北岸的清肃亲王豪格的要求把儿子许尔安、许尔吉送至清营充当人质。高杰的到来当然会使他惶恐不安,进退失据,于是只好铤而走险,借接风洗尘之机除掉了高杰。可怜高杰一介武夫,自以为兵多势重,许定国决不敢轻举妄动,结果却被身首异处。高营目前上下无人做主,已乱成一团,史可法做为督师江东的辅臣,当然是第一时间得到噩耗,本来他正督刘泽清部南下应天府,逢此巨变,只好再行北上。只是据线报,刘良佐部不仅没有跟随史可法北上,还有设计扣留史可法的迹象,只是史可法侥幸逃脱,兼程北上安抚高营余部官兵去了。而刘泽清则在距金陵只隔一江的扬州府驻留,其意旨在窥视南京,用心极其险恶。
第三份则更不是秘密,黄得功部近三万之众,号称有十万兵勇,已于日落时分进抵金陵城外,由于马士英、阮大铖等朝中大老亲至营中安抚,才没有叩城而入,但其部卒在城外佳丽升平之地大肆搜刮抢劫,却令城中百姓无不痛恨惊心。同时,皇帝已经感到黄得功兵盛,其进驻阙下,颇有可能图谋逼宫,只好勒令朱明理的外八营调入城中协防。
任何有政治头脑的人如果得到如此详尽的资料,都会分析此间得失,那么中原乃至全中国霸主究竟该是谁,则呼之欲出。
此时的付明就陷入了这样的思辩之中,他自九月三十进京,已一月有余,殚心积虑,坐谋天下,也做出了相应的调整、布置,乃至一定程度上的让步与牺牲。但南朝军政经济之**没落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西北李自成在战略上的屡屡失策,更使付明感到留给自己的时间太少了。正在谋建的南北两线水陆武装还未能准备妥当,朝中直接指向自己的明枪暗箭却已经多至可以千疮百孔。阮大铖亲自炮制的“顺案逆臣录”早在三天前被已经皇帝御批,旨意已下达至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同时东厂、锦衣卫也在皇帝授意下自前晚起便在金陵城内及所有应天府辖境开始抓捕人犯,一场血风腥雨自此在江左展开。这种形势发展到最后,究竟会株连到什么程度,还是个未知数。黄得功入京后,对整个南京政局又会有什么样的影响,也不能遽下定论。
看来一味的隐忍,已经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于今之计,许定国醉诛高杰之计,虽非良策,却是应急之方。拿定主意后,付明仍有些忐忑,要知他目前身边既少能谋善断之士,又缺勇冠三军之将。如何能一击必中,没有一点疏漏地夺取南京军政大权,实在不是件易与之事。付明这时有些后悔当初对形势较为乐观的判断,他本来是不缺文臣武将的,至少可用之人是有的,可惜都被他派到了外埠,那么屈指算来,只有朱明理手中有三千兵马可供调配,好在这三千多人已被调入京城,做起事来当会方便很多。
正在盘算之际,郭远聪奉令赶到,向付明汇报道:“主公,发给薛、封的紧件已让老成可靠的人在天黑后携出,请主公放心,按常理,该是五日内抵达曹州府。”
付明满意地点点头,看着郭远聪为营救复社人士而连日劳累的样子,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怜惜之情,难得地称许道:“远聪,坐下说话,这些日子辛苦啦!”
郭远聪知道主公的性子无常,听他这样说,受宠若惊之余,还是有些搞不懂主公的意图,只好欠身坐下,先谢过主公体恤之恩。
付明笑了笑,问道:“京内事态可还有新的进展?”
“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郭远聪说罢停下来整理了一下思路,“今日朝会上,有廷臣质问钱谦益,怀疑他与史可法督刘良佐南下有干系,他当即断然否认。当有人问起,他的小妾柳如是与东林、复社党人来往密切,且在这一事件中有足够人证与物证来证明她逃不脱干系时。钱谦益这个老王八蛋,不仅当场否认与此事有关,而且宣布将柳如是休掉,端的是老奸巨滑。可怜柳如是这个千娇百媚的佳人,据臣所知,今日天黑时被被捕入了锦衣卫。唉,臣在锦衣卫做过,南北镇抚司,那是诏狱阎王殿,任你是千贞百烈,任你是铁骨铜心,都能……”。
付明听得有些不悦,摆摆手让郭远聪停了下来。钱谦益出卖柳如是,以达到金蝉脱壳之目的,他是早就料到的。但他非常不喜欢郭远聪提起这种事,因为这让他忍不住想起自己将冬梅送进宫中的痛苦往事。
“远聪,你是想救人了?”不过,付明还是从郭远强的言语间听出了这成意思。
郭远强脸一红,以为主公怀疑自己好色,对柳如是有什么企图,解释道:“臣是这样想的,柳如是身上的机密太多,与其让锦衣卫知道,不如让我们知道。而且,主公曾与她在香草亭上有过密晤,具体细节还是不要让朝廷知道的好。”
付明心道,难得你想得精细,便答应道:“好吧,那就快些救人,你可有准备?”
“这个主公放心,臣保准完成任务!”郭远聪在付明身边时间久了,什么任务啦、工作啦,类似的名词倒是会了不少。
付明见他这样有把握,便点头示意他立即去办。
郭远聪想往外走,又犹豫了一下,才问道:“主公,这个柳如是,臣要把她带往城外与那些男人们在一处,恐怕不妥。不知主公可想见上一面?”
付明当即明白他的意思,小腹不由得升起了一股热流,这个郭远聪有的时候怎么会如此准确的判断出自己的喜好。付明从前读书时,最爱读的一本书是尼克松写的《领袖们》,其中对戴高乐有过这样的记载,这位法兰西第五共和国的总统先生,身边的秘书绝不会长期使用一人,顶多用一年左右。自己也刻意地拉开与下属的距离,但以郭远聪的敏感仍然能够察觉到自己的某些心理轨迹,看来自己道行不深,郭远聪也太适合担任情报部门的头子了。他不动声色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同意。
等郭远聪推门离去,付明的思叙才又展开,他的心思竟被这个柳如是给打乱了。说来也怪,他对这个柳如是有种特殊的感觉,当日在香草亭中轻浮的举动,若是换了别的女子,他是断不会去做的。自己遇到的美女“海”了去了,早的如卞赛玉那般惹火,近得如谢希真那般冷艳,再有顾横波的娇柔,都不象这个半老徐娘能够给自己以莫大的感观刺激,那种令他在见到后就迫不及待地要占有的男性冲动。但这个女子实际上却不是以性感取胜,她的身心充满了理性和智慧,身上洋溢着的不仅是成熟女性的曼妙风韵还有着浓浓的母性,是那种让男人见了不舍得离开的母性,也许这也是她能与钱谦益凑和在一起的原因之一吧。
付明的心理年龄毕竟已是三十出头的中年人,在他这个年龄段,不再只对二八芒龄的少女感兴趣,更看重的是许多内在的、本质的东西。不过说实话,从香草亭回来后的日子里,付明只有两次想起来了她,对于付明而言,她本是个路人,而他却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为什么事想起她呢?第一次是因为明月不知从何处搞到的一本诗集,叫什么名字忘掉了。这小家伙近来对华美的词藻不知为何有了兴趣,从中摘取了一首抄了下来,碰巧被他发现了,也觉得词境凄美,便要来放在桌边。现在也不知去了哪里,付明站起身来,终于从桌案的角落中将那张纸片找了出来。是一首词,名为《金明池·寒柳》:“有恨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迷离,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舫,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春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人到中年,付明对这首词有自己的体会。撇开它华丽雕彻的词句,柳如是在风华犹盛之际,已经感觉到“春日酿成秋日雨”的那种可以预见的衰凉寂寞的命运。这个以“风流文采”著称于秦淮的女人,不甘于风尘沦落,却凄楚地看到自己将会作一场徒然的挣扎。
付明自己呢,不提从前的世界了,就是现在这个世界也好象在跟自己开玩笑,在作对!他是学文科的,明明记忆中李自成要到明年的正月才会自关中败退,但却不知为何至少提前了两个月。这可是宝贵的两个月啊,还有许多在历史上本不会发生的事情也随之发生了,而且没有一件有利于他所在的这个集团。上天,好象在特意难为着他,而他却有些象三国时的诸葛孔明一样,明知其不可为,却偏要逆天而行。
同是天涯沦落人般的心境让付明对这个女人有一种渴望,不仅仅是在**上的占有,而是一种心灵的的交流。第二次想起为却是因为柳敬亭。自从出了上次香草亭的事情,这个麻子在付明看来就有些身在曹营心在汉,不过付明并不在乎,他还让柳敬亭对柳如是捎句抱歉的话,柳麻子委婉地拒绝了,有的伤害不是一句话能消解的。但柳麻子不经意地向付明谈起了这位奇女子的性格,让付明明白了这一点,也让他不能忘怀:柳如是是那种饱经风霜的人,她对一切变故都采取泰然自若的态度。一切都不需要明说,一个眼色一个面部的微小变化都会使她立刻明白自己的处境和对方的意图。她从不执拗他人,也不使他人为难,很温顺很平和,和她相处的会很松弛。她很爱说爱笑也很风趣,在人多的场合从不怯场总能落落大方应付自如。她没有小家子自怜自爱的忸怩作态,同天真未琢的少女不同的是,她欢快并不恣肆,雍容并不轻浮。任何调笑挑逗一旦变得狎斜变得不尊重,她就立刻感觉出来。并不是说她立刻就形于色,她感觉得出来但含而不露。这也可能是她长期风月生涯养成的职业习惯,但那种超然物外的镇定与从容,却是她所独具的。
临了,柳敬亭用一句“皮囊已锈但污无妨”来概况她,而这尤其让付明感觉强烈,付明感受到了她的不可捉摸。以她的智慧,可能早就看透了丈夫的险恶居心,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去做,这个女人身上究竟有什么力量在支撑,这句话就是最好的答案。她要用一个残破之身去完成男人们不敢完成的事业,皮囊虽已锈,但她的心灵却把自己看得冰清玉洁。
付明与她从没有肌肤之亲,却能够感觉到与她在一起时的感觉,如果她不爱你,那么即使你拥她入怀,甚至侵入她的身体,你也会感到她神飘天外与你距离遥远……。付明正想呢,却听见有人在门外报道。
2.报到之人竟是朱明理,这多少让付明有些出乎意外,朱明理这些日子很忙,往往是非召不至。本来想让郭远聪去秘密通知朱明理到回春阁面授机宜,没想这小子自己来了。赐坐后,付明问道:“明理,驻防城内刚刚几日,怎么有时间来孤这里?”
朱明理一边抹去脸上的汗水,一边回道:“主公放心,没人跟踪过来。臣有要事汇报。”
付明知道定是紧急事宜,否则朱明理不会连夜赶来。果不其然,原来是皇帝要在明日午后召见黄得功,而后在晚间设宴款待黄营诸将以示恩宠。付明早已从郭远聪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心中也有了打算,但等听完了朱明理的汇报,他还是问道:“明理,你可有什么想法?”
朱明理犹豫了一下,还是下定决心道:“主公,机会难得。只要在明晚一举捕获黄得功和马士英一党,则大事可举!”
正与付明不谋而合,付明也没加掩饰,只是追问道:“没那么简单吧,京城中藏龙卧虎,咱们动起干戈来,后果难料!”
朱明理绝然道:“主公,臣生长于金陵,最清楚留都人文地理,城中宵小实不足虑也。黄得功此次进城只带手下卫队数百,如果主公再不断下决心,只恐将来悔之晚矣,望主公明鉴!”
付明心道,如果事情不慎败露,这可是屠族的大罪,这小子或许是忠心可嘉,或许是为了建功立业,或许是为了锦绣前程,但如此为自己下力做事,实属难得。他本来主意已定,但用将不如激将,只好按住心头的一丝激动,有些不屑道:“凭你手下那三千无赖,这才整编几天呢,如何与城中禁军相斗。”
朱明理听主公这样讲,果然愤道:“主公,臣所属虽尽皆无赖,但随臣多年,与臣上下同心。臣号令一下,皆死士也,战于阵前,足可以一当二。”
付明心里不由得一颤,还是低估了朱明理的亲和力,别看他平日里虽没有长官的气派,手下那班各省无赖恐怕也因此而更喜欢他。朱明理不好金钱财帛,于是尽施于部属,这样的长官在当今实属难得啊。只是,这些所谓的死士都一心一意地跟着朱明理,等明日一举定策,必要加官进爵,今后自己又如何节制。
付明正在计较得失,朱明理却以为他仍在犹豫,继续劝进道:“主公,臣所言句句属实。臣已经盘算过了,明晚只待天黑,臣便将城门紧闭,然后率我部精甲直扑皇城……”
朱明理刚说到这儿,便被付明打断了,付明问道:“城中内八营精锐与你相当,另有锦衣卫属兵,皇城禁卫营,其兵力总和远大于你部。你又有何胜算?”
朱明理苦笑道:“这就有劳主公,明晚主公也会被邀赴宴,臣知主公在宫中早有安排,现在不正是起而用之时。到时候,主公以摔杯为令,所谓擒贼先擒王,把赴宴诸人先行稳住,则臣攻皇城必势如破竹。”
付明听得有些不悦,这厮竟要让主上轻赴险地,不知是何居心,至于在宫中的势力,要一举掌握局势,实在有些难度。思索中,双目陡射精光,在朱明理身上不停逡巡。朱明理也明白主公的顾虑,心中不由得大为失望,自己为了主公可以抛头颅,洒热血,怎么到了主公那里,竟是这样胆小怕事。他自以为胸怀坦荡,便没在乎主公那咄咄逼人的目光。
付明与朱明理虽只相处一月,但一直非常投缘,见其表情,便知其意,心中也不由得豪气大盛。久锢留都,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争不如凭此良机搏上一把,或还有胜算;即使失败,大不了逃离京城,到外省再闯开一片新天地。只是后路还要想好,所谓进可攻、退可守也。于是对朱明理说道:“好吧,便依卿所言,但孤要与你约法三章。”
朱明理见主公突然想通了,高兴地问道:“主公请言,臣定会遵守”。
“这第一条,便是你必须勒令属下,不得扰民,不得借城中战乱,而行抢劫奸淫之事,打仗是军人之间的事,不要伤及城中百姓。否则杀无赦,能做到吗?”付明可不想夺了政权,却失了民心,老百姓对他毕竟还不了解,对他们而言,无论谁当了皇帝,不过是肉食者谋之,自己只要能在乱世保住身家性命便好。
朱明理愣了一下,笑道:“请主公放心,臣的手下虽然都是些无赖,但不是强盗。”
“好!”付明继续说道,“第二条,此番夺权,你所部兵马不会因此而加官进爵。四镇无功而得禄,遂成尾大不掉之势,孤不想重蹈覆辙,你可有办法说服部下。”
“这个嘛”,朱明理心道可就难说了,让手下的弟兄卖命那不成问题,可是连个回报都没有,可就难得多了。付明见他有些犹豫,便追问道:“明理,你可曾亏付兵饷?”
朱明理紧忙摇头道:“这种事,臣是不会做的。京营的兵饷,朝廷从未拖欠,臣也不曾有一分一银的克扣”。
“那你还怕甚,怕他们不听话,哗变嘛?”付明心知肚明,面上却装作不解。
朱明理苦笑道:“主公,现在这世道,臣可以不要高官厚禄,但是臣手下的那班兄弟们可难说得很。”
付明愤然作色道:“定策有功,便要进爵;将来还有许多仗要打,胜仗越打越多,朝廷要赏,那还赏得起吗?”说罢,他停下思考了一阵子,向朱明理说道:“这样吧,要官没有,要赏银,孤现在还赏得起”。
朱明理本来以为主公还会坚持,这时见他终于吐口给钱了,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地,却没想到主公的下一句话让他更加意想不到。“第三条,明晚大事妥定后,明理,你所部四千兵马都要遣散,刚才说过,现在孤还给得起。但是,这种兵,时间久了,孤是用不起的,他们必须解甲归田。”
“这”!朱明理心道,这事还没成,主公怎么就要卸磨杀驴了。付明知道他的心思,便语重心长地说道:“明理,孤是信得过你,才会打开天窗说亮话,提前把事情说清楚。当兵的,本应以服从为己任。如果你一味凭金钱地位去利诱,那么当有人比你出更好的价钱去收买时,难保他们不会生出异心。到时候,你的兵要怎么带,你说说看。”
朱明理黯然,自左良玉割据以来,除阵亡的封疆大吏如孙传庭等还能唯朝廷命是从外,大大小小的边将、总兵,又有几个能够完全听从朝廷调配。当兵的,又有几个能完全听从长官指挥,往往打起仗来,还没等敌人发起进攻,人就先跑了,再到老百姓家里大肆杀戳一番,拿百姓人头充功。主公所言不虚,但这四千人是否能够被顺利遣散,他也没有把握,况且遣散后,自己手下再无兵马,主公又何以为恃。
付明看到朱明理为难的样子,叹了口气,“实际上,这件事也不是没有通融的余地,孤这里有解决之道。想你手下的这些泼皮无赖长年当兵,早已不知谋生之道,被遣散后甚有可能聚众成匪。关键在于,咱们如何来做?”
朱明理眼睛一亮,想听主公把事情全交待清楚,不想付明话锋一转,又向他问道:“明理,想过事成之后,我们该怎么做吗?”这就让朱明理有些头疼了,他这些日子只在想如何夺权,却没想过那么深远,于是只好照实答道:“主公,臣以为在将黄得功擒获后,要把他的近三万的兵马收编过来。”
付明微微一笑,“他们会那么听话?你带的兵都要钱要官,黄得功的手下在主帅被朝廷处置的情况下,会那么痛快地就被整编吗?还有,孤再问你,如果整编成功了,下一步又要做什么?”
“这个嘛,臣还没想过,主公英明,请主公示下。”朱明理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付明听罢将脸一板,严肃地说道:“明理,你要记住,凡事要谋长而定,做一步要想到下三步。难道你带兵打仗也只是凭一时义气,看到有机可逞便蜂拥而上,漫无目的,不讲究兵法韬略吗?孤让你多读书,你可曾读过?”
朱明理有些不服气,打仗是打仗,主公问自己的却是朝政,根本是两回事嘛。付明也没再批评他,对朱明理严厉,是因为将来还有更重的担子要他扛,这个以朱明理的头脑,自然会想明白。于是也不想再跟他谈下一步的作为,还是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吧。“便依你所言,明天日落后,以皇宫东门火起为令,你带所部迅速进抵皇城,平乱党,清君侧。”付明字句斟酌,还是打出“清君侧”的名义比较妥当,自己早就立誓不当大明朝的皇帝,况且篡夺皇位,传出去也不利于下步的作为,于今之计,还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好。
“是!朱明理得令!”朱明理非常兴奋,看来明晚注定是让自己千古留名的时刻,但他心中疑虑未消,只得又问道:“主公,那臣的部属究竟是否要解散啊?”
付明正等着他问呢,便回道:“孤刚才说过,不是没有办法,你想想看。”
朱明理摇摇头道:“臣想不明白。”
付明正待回答,门外又有人报道:“臣郭远聪见驾!”
付明心道,正好,现在自己在金陵城中的两个主要干将都到了,今晚便开一次会,便让郭远聪也进屋坐下说话。郭远聪却没坐下,匆忙向付明报告:“主公,臣让手下去救柳如是,但晚了一步。”
付明心里咯噔一下,真他妈的倒霉,只要跟自己沾边的女人没有不出事的,谢希真受伤已经近十天了,才略有些起色。这个柳如是也不知性命是否堪忧,当下里也没动声色,只是缓缓说道:“远聪,你还是坐下慢慢说”。
郭远聪还没坐稳,便报道:“柳如是小产了,流血不止。臣的手下赶去时,校卫们嫌脏,已经把她拖到了衙门外的臭水沟里,让她自生自灭。”
“他们不要口供了?”付明听得有些疑虑。
“臣急忙把她送到相熟的一个接生婆哪里,这才发现,柳如是的舌头好象被她自己嚼断了”。
“啊!”付明与朱明理听罢都有些惊骇,好一个烈性女子!朱明理抢着问道:“那她还能活过来吗?”
郭远聪黯然道:“这可难说。”语罢,君臣三人一时间竟对坐无言。
过了一小会儿,付明叹了口气道:“柳如是出身娼门,但她出淤泥而不染,其节义可立坊,可传百代,可为我等堂堂七尺男儿效法。如果我大明军民都像她这样有骨气,中国就不会亡!将来,孤定会为她的这种事迹大书特书,以激励士气民心。远聪,你送她去的地方可稳妥,不会误了卿卿性命吧?”
郭远聪没想到主公把这件事情看得这么重要,用21世纪官场上的话讲,就是已经放到了“讲政治”的高度,这时听主公问起,他急忙回道:“请主公放心,这个接生婆姓范,人称“范夫人”,不仅在金陵知名,号称江南第一,而且还在太医院挂号呢!”,还没说完,郭远聪便看到付明与朱明理质问的眼神,接着解释道:“别看她出名,但绝对可靠,请主公放一千、一万个心,若是送到别处,当真有可能性命不保!”
“好了,关于她就先谈到这儿”,付明接着将刚才与朱明理商议的事情说了一遍,来征求郭远聪的意见。
郭远聪知道主公大计已定,此事即便有千难万阻也要铤而走险,何况胜算也不是没有,所谓富贵险中求,如果主公是真命天子,冥冥中自会有天助。虽然有些心怀忐忑,也不便提反对的意见,只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主公,臣以为整件事最关键、但却最薄弱的一环全在明晚夜宴,而主公轻赴险地,一旦出了什么事情,臣等实不敢想象后果。因此臣以为,是否可以更改行动的步骤,改日由臣率手下死士在今晚就入黄营先行狙杀黄得功等黄营将领,而后再由朱兄护送主公出城,直趋黄营,以“清君侧”名义来接管这三万兵马。只要有军队在手,就不怕朝中有谁敢反对,到时候大事自会成功。”
付明又何尝不想这样,这曾经也是他的腹案之一,但这样做的不确定性太多了,主帅被无缘无故的暗杀,这三万多人还会那么听话吗?朝廷方面只要能扼守南京一日,自己就难以控制住三万散兵,因为兵士们会发现,原来献王代表的不是朝廷,自己反成了乱党。一旦局面由此失控,即使自己能侥幸逃脱,乱兵也会借机冲入金陵城中,或者在三吴之地闯荡,到时候生灵涂炭,自己岂不成了千古罪人。而把黄得功诓入京中动手,九门紧闭,黄营官兵就很难冲入坚城利炮的南京城。等朝廷变了天,皇帝旨意一下,大势即定,谁还敢妄动干戈。
想到这儿,付明向郭远聪笑道:“远聪说的也不无道理,但是万事以仁为本,你的这个腹案于孤是万全之策,于城内外而言却有可能导致灾祸,还是依前计吧。”
郭远聪只好回道:“主公英明”,接着又想道明晚的布置,没等付明再问,便答道:“主公,明晚夜宴时臣在宫中、禁军与锦衣卫的那些手下都会出动,臣也会率手下高手前往皇城协助,力保一举成功”。
付明听到郭远聪说起“手下高手”,忍不住向他瞪了一眼,心道:就是你的那些“高手”让谢希真等人进孤府如履平地,如果不是谢希真杀了那些东瀛忍者,明晚还真是有不少变数。即使是这样,意外之事还是难以估量。想到这儿,便与郭、朱二人研究起明日行动的一系列细节问题。
很快就到了三更天,付明看看面前的两位,站起身慨然道:“就到这里吧,明日有劳二位了。为了我大明江山,为了千万黎民百姓的福祉,咱们祸福与共”。说罢,伸出手来……
其他二人搞不懂主公的意思,听主公说得慨慷激昂,他们自己也被感动得热血沸腾之际,主公却伸出了右手,只好也跟着伸出右手。
付明哑然,才想起他们还不懂得握手的礼节和意义,只好抽回手来,正待解释,门外响起谢希真那略带些沙哑的笑声,“你们三个大男人,深更半夜,要在这里过招吗?”
付明还好,其他二位的脸色这时变得有些惨绿,自从谢希真进了回春阁,付明的臣下就没了好日子过。她喜欢恶做剧,以朱明理之能、郭远聪之诈,也要自愧不如。这时听了她的声音,都心若孤弦,生怕又触了楣头。
“希真,这么晚了,还要兴致到孤书房来”,付明有些恼谢希真有时的不识体统,言下之意自然是希望她快些休息。
谢希真的艳色在书房昏暗的灯光下竟也没有一丝遮挡,只是身材脸宠清减许多,她是多机灵的人,听弦声知雅意,还能听不出付明的意思来。本要发作,却见付明脸色凝重,便笑道:“你恼我烦你,我还没时间理你呢”,说着说着,就要向书房外走。
付明心中知道,谢希真纵横江湖时间太久了,这种家庭生活还不太适应,该给她找些活来做。想到这儿,问起郭远聪,“远聪,你看明晚有什么地方用得上谢希真,她这几天闷得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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