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英格兰,明天就动身。明,这次你莫要拦我,没用的,我意已决”,谢希真迎上付明递来的犹疑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付明听到一半,就已心中一沉,他停下踱来踱去的脚步,坐到室内那盏红烛前,透过火红的烛光,他凝视着谢希真那明月一般皎洁的额头,那漆黑修长的睫毛,还有那投向自己的如烈日般炽热的目光。心底下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看到她时的情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身影历历在目,那如九天艳阳般的亮相,那气势如虹般的决绝!无可挽回了,那目光告诉付明,无可挽回了,她还是那般执着地要去。
一时间,付明心中全没了主意,但嘴上仍不肯死心地劝道:“你就踏踏实实地做孩子的娘有多好,也省得成日在外边打打杀杀的。难道去一趟海外,竟值得你如此较真?”
谢希真摇了摇头道:“你是真不懂,还是在装糊涂。如果我要你陪我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你愿意吗?”
“好吧,好吧”。
付明知道这事商量不出个结果,两个人为此已有过太多争吵,没用的,他叹了口气,就如谢希真所言,没用的!即使现在自己设法勉强留住了她,将来她还会悔个不停,二人之间总存着一丝遗憾,那么厮守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况且自己注定一生戎马倥惚、政务缠身,能有多少时间陪着生性活泼的谢希真,算了吧,一切随缘。
今夜也许是她走之前的最后一次温存了,付明想到这儿,也就不愿再煞风景,于是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道:“这样吧,你与金志炫、陈逸飞一同南下,如此一来,至少在抵达广州之前,我还放些心。”
谢希真听罢,端详了丈夫那闷闷不乐的样子半晌,放声笑了起来,漆黑的眉毛,象鹰翅般快乐高傲地飞展着。
“怎么搞得如此愁闷,以我的功力难道还会出什么事情,那些红头发绿眼睛的外番能奈我何。我说,你就放下心来,专心做你的大明天子梦,也许等我回来时,你真的会让我做一回母仪天下的皇后。”
付明晒道:“你道那些西洋人是好相与的吗?真要动起粗来,他们的火器又岂是你肉身练就的武学所能抵挡。再说这一路之上你可知有多少海盗横行,行于汪洋大海之上又有多少风暴莫测,依我看,你就总是把事情看得太简单,总是太过好奇。”说到这儿,付明突然想起了一样东西,心道:这个对真儿肯定有用,于是一边站起身,一边继续说道:“我有一把罗刹国制造的短铳火枪,是上个月在留都时,郭远聪买来呈给我的,你带上防身吧”。
谢希真这下果然来了兴致,笑道:“是那把杀死丰春元的火枪吗?拿出来看看”。
付明便从柜中取出火枪,这把火枪自从付明率兵离开南京后就不再随身携带了,毕竟现在的他身边护卫成群,自保已不必再多虑。他持枪走到床前,向谢希真讲起了上药点火的用枪方法。讲罢,见妻子也不知是否听懂记在心中,没去看枪却笑盈盈地望着自己,不由得有些着恼:“你到底听懂没有?”
“那还用说”,谢希真嘴一抿,已劈手将火枪自付明夺了过去,飞速地上好药丸,不过黑洞洞的枪口竟对准了付明。付明在她那有些得意又颇有些调皮的笑声中急忙难堪地躲过身子,一把将那火铳抢回手中,责怪道:“怎可用枪来开玩笑,这把火枪虽小,但弹粒却巨大,你可知这一枪出去,不知比你那快剑的威力大多少倍”。付明虽然有此恼怒,心中却不得不暗自佩服谢希真对兵器使用的悟性了得。
谢希真听他这样说,却冷笑一声道:“在我面前,你以为谁有机会开枪呢?”
“如果是十个人,一百个人,一千个人呢。真儿,你若真想到西洋闯荡,就不能小瞧番人,他们不比我们笨,那些个西洋小国,也都不是软弱可欺的主。尤其是你要去的英格兰,五十年内,我敢打包票,它必将成为西洋第一海上强国!”付明生怕谢希真将来在白人手中吃了亏,忍不住苦口婆心地“教训”起来。
“海上第一强国”!
谢希真听罢瞪大了眼睛盯着付明,想了又想,问道:“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英格兰这个西洋番国的,而且还会夷话,难道真是你说的那个什么叫‘约翰松’的番人和尚教给你的。那和尚能掐会算,竟能料到五十年的事情。那么,你究竟能不能当上皇帝,他怎么不给你算上一卦。”
付明苦笑一声,她又来了,‘约翰松’只是他杜撰的一个人物,又到那里去寻。难道自己要跟她合盘托出才能让她少一些好奇心吗?只怕会更烦吧,当下也不想再解释,只懒懒地道:“你不信也罢”。
谢希真看着他那爱理不理的样子,却没生气,在床边一手托腮,一手抚弄着床帘上的珠链,问道:“玫兰妮你倒底见是不见啊?人家小妮子可成天念叨着你呢。”
付明心里烦得要命,心道: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难道还有心情去再惹一段情债。当下苦笑道:“还是不见的好,她有她自己的祖国,有她自己的生活。我能不掺和,就不要去掺和,你替我跟她说一声,就是献王忙得很,让她多保重吧”。
“你倒改了性”,谢希真说话时那嘲弄的眼神让付明非常不自在,正待岔开话题,谢希真却又问道:“我与那玫兰妮在一起的时间太短,许多事还说不清楚,你跟我说说那边的事情?”谢希真对什么感起兴趣来,在付明看来简直太可怕了,不过她既然去一趟英国,不妨让她也担负些任务,于是也开始认真起来。
二人在床边依偎在一处,就这样说了半宿的情话,直到外边鸡叫头鸣时,谢希真才让连打哈欠的付明睡了。看着付明酣睡的样子,她心中一软,竟有泪在眶中,她不是不心疼爱人的身子,但再想举烛夜谈当真不知是何时了。饶是她铮铮侠骨,这时也不由得柔肠寸断,只可惜远方世界的神秘诱惑让她不能拒绝,即使这世上最亲密的人也不能使她打消念头,或许时间会来印证在世界与情感之间何者更为重要。
再不谈付明与女人们的一番番儿女情长,但说人生易变,天下形势的变化只怕更快。
付明与谢希真夜谈后只隔一日,南下队伍开拨;四天后,淮安方面传来可靠消息,史可法率高营官兵愿效命献王驾前。但无论是史可法本人的亲笔回信,还是高弘图、姜曰广回报的密折中都可以看出史可法态度之暧昧,在现今决定国家命运的关键时刻,这位南朝第一重臣似乎仍想打擦边球,不仅对献王的北上战略颇有异议,而且对南京朝廷伪君伪臣也未能认清本质,还存着和解的念头。由于献王颁给史可法的手谕中,诏令史可法不得离开高营赴扬州见驾,所以高营在其控管下暂时并无异动。但这也是表面好看而已,自郭远聪处得来的线报显示,高营上前似乎对与献王所部合营一事疑虑重重,军心颇为浮动,士气自也极其低落。冰河之下暗流涌动,这股力量究竟何去何从,全在于两淮当事各方的明暗较量。
付明是在午后听到这个消息的,当时他正与永王朱慈焕对弈,抚弄着手中的棋子,心中颇为踌躇。所谓“浮生偷得半日闲”,永王自与付明相认后就同样被安置在随园之中,但这次还是从相认那天之后二人的第一次见面。永王自个儿也曾多次求见“皇兄”,都因付明以实在太忙为由而推脱掉了。不是付明不想见,只是付明实在是还没想好如何对待这位突然冒出来的至亲。宋献策见主公为难,便替他教明月回了一番话:“殿下,我家主子实在太忙,他说若是公事,请殿下不妨找一下张慎言、解学龙两位文渊阁大学士,或是与扬州知府封大人说说;若是私事,我家主子自会来找你。”
隔了几日,付明想来想去,一面不见终是说不过去,这才主动找了个时间相见,永王没想到他会没打招呼就来,急忙跑出来迎接。
永王比起十七岁的付明还要小上三岁,仍是少年模样,身量虽然瘦小,但在午后正阳的照耀下,却显得清爽异常。
“臣弟见过皇兄”,永王一边说着话,一边就要跪叩,却被付明一把给扶住了。
“你这是做什么?你我兄弟之间还需行此大礼吗,没外人时,就如在宫里时一样”,付明仔细打量着永王,发现他与当日初见时有了些变化,虽然仍与自己极为相像,但那面庞在休息几日后竟雪白得不带丝毫杂色,可能更像他的母亲田妃吧,付明脑海中隐约想起了田妃的样子,那雪腻的肌肤,那浓艳至极致时的无限清丽,即而思绪就飞到了柳如是、顾寒梅姐妹身上。
“多谢皇兄,皇兄请先行”,永王的一句话将付明拉回了现实中,更觉这位皇弟口齿间也透着清冽大方,心中不由得动了怜意,怨不得当初的太子会对这位庶出的皇弟那般钟爱,他抓过永王的手,柔声说道:“弟弟,做哥哥的这几日没来看你,心中可恼了吗?”
永王脸上竟像女孩子一样微现酡红,那脸宠在阳光下看来便如寒冰被红日拂过般透明,一双飞眸此时方与付明对视。目光流转间,即使在付明霸气十足的虎视之下,仍若冰河破堤而出般令视者寒意浸肤,而那双眸正是两汪波澜不惊的冬日深海。
付明身后跟随的明月却没像他的主子一样惊奇,只因永王的厉害,他早在上次传话时就领教过了,那透现出王者气质的目光中透出的阴柔让他非常非常地熟悉。只是他不敢相信,不可能,怎么可能?他不停地拷问着自己,可是又找不到理由来说服自己。
付明也在心中重估这位“皇弟”的能力与价值,看来自从永王出现后,他所感觉到的那种威胁,那种非常不舒服的预感,确非庸人自忧。
兄弟二人相让间就进了屋,开始无非是问问对方近来身体如何,谈谈当年宫中生活的等等家常话。说话间,付明盘算着永王,那目光虽说锋茫毕露,却也并无敌意。如果他真有异心,大何不必在羽翼未丰前就显露出来,况且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罢了,仗不会打,就说文章也未必写得出手。想到这儿,付明才又跟永王渐渐亲热起来。
说到后来,永王也还识趣,见二人对坐无聊,便提议道:“皇兄昔日在宫中时常与臣弟博弈,今日可有此雅兴?”
付明听得一愣,黑白子很长时间没动了,从前他也曾热衷此道,现在由永王再提起,还真勾起了他的棋瘾,倒不想急着走了,下一盘也好。
摆好了棋盘,兄弟二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身后侍弈的明月却比付明还要紧张,他太了解自己的主子,这是主子在考较永王殿下,只从主子布局落子的杀伐阵阵中便见端倪。而永王却是棋如其人,走偏步、支冷招,与付明死缠乱打,从不显山露水却也袖底藏锋。两人只管你来我挡,一百手下来,本来主攻的付明竟是险象环生,而被他圈打的永王却已云拨雾散,渐有不可阻挡之胜势。
付明眼看着棋局狼籍,自己的一条巨龙被永王在腹心生生拦腰折断,有头有尾却怎么也飞不起来,唯可寄以希望的那片活棋,面对永王步步为营的阵势,自己却又不知如何落子,当真跳也不是,连也不是。
6.
他本是善谋立断之人,思来想去没个结果,便想将棋子往棋匣里一掷,投子认输,以图再博一局,挣回面子。正在这手中棋子落、抛未定之即,门外的王朗报道:“主公,宋先生同郭大人有要事求见”。
这二人竟追到此处奏报,定是要紧事,付明心道,难道北面有了消息。坐在他对面的永王忙笑道:“皇兄,要不今日就点到为止,皇兄还有军国大事要忙。”
“不碍事”,付明瞄了一眼笑盈盈的永王,接着说道:“让他们进来说话”。
宋献策与郭远聪进屋分别向两位王子行过大礼之后,犹疑片刻,这位永王的到来至今仍令宋献策、朱明理等人耿耿于怀,郭远聪更因此被献王狠狠地批了一通,原因是他的谍报网在此前竟会一无所知。付明见宋、郭二人的样子,心中立即明白他们心中顾忌,便道:“你们直说无妨”。
二人要奏之事正是此前文中所述之付明得到的淮安方面消息,付明看完几封信札,说道:“果不出人所料,孤此前已与宋先生虑及此处,看来正是有备而无患。宋先生,就按原定计划实施。”
宋献策忙跟问道:“主公,那么是以近卫师参谋部名义下令,还是由朝廷下谕执行”。
付明皱了一下眉头,斟酌着说道:“内阁大学士中目前只有张慎言、解学龙两位尚书在殿阁值守,而首辅一职众推史阁部,因而史大人未入阁之前,朝廷尚无实体,如此以来还谈什么朝廷下谕。是以孤欲组建王府军机处,协调相关军机要务,以后凡有军政要令就以献王府名义下发。至于军机大臣之人选,孤心中已敲定几人,但仍未拿准主意。这样吧,明月,你去传陈子龙、沈宸荃、杨廷麟,还有顾炎武、黄宗羲到孤的书房来,捎带着叫上封先生。”
对明月言罢,付明又对宋献策说道:“宋先生也要来,倒底要同这几位认识一番。好了,没旁事就都退下吧,孤下完这盘棋自然会去书房”。
宋献策听得清楚,想得明白,主公说的这个主意事前并没同自己商议,但主公不用内阁而另设军机处,却实在用心深刻,正是帝王权术或有心或无意的施展。他不能摸透主公的全部想法,但此举表面上是因目前时势仓促,朝廷建制不全而致。实际上却是要起用新人、近臣而渐弃前朝老臣,操作面谈不上滴水不露,却也算循序而不急臊。如果内阁诸大臣反对,也尚有退一步的余地。大不了,恢复内阁票拟权力,但军机处诸臣却由此从微末小臣或是根本不入流的普通士人一举进入中央朝廷的决策层,再有重用,合情合理,谁也说不得。而让自己也参加面试,就意味着主公终究要把自己推向前台,没忘留都旧人。心中感激之即,就见主公深锁浓眉,再往棋盘上迅速掠了一眼,已经明白几份,于是笑道:“主公胜局已定,如主公不弃,臣愿在门外稍候,陪侍主公同往书房。”
宋献策这么一说,本来已走到门口的明月也停下脚步,难道主公的那盘棋竟还有救。永王眼中闪过一丝异彩,竟失笑道:“皇兄,要不就让这位宋先生试上一手?”
宋献策急忙回道:“这可万万使不得,主公天生睿智,岂是小臣可越疽代庖,况永王殿下亦是天纵之材、千金之躯,臣不敢逾礼。”
付明瞪了他一眼道:“哪里来的这许多废话,如此一来,你适才又何必多言,永王让你下得,你就下得。”
“是”!
宋献策个子较矮,迈步走到棋案前时,那案台正好到他的胸口处。只见他扫了一眼棋盘,然后不慌不忙地捡起一粒黑子,往棋盘中轻轻一落,原来是一小飞,不过那条长龙却因此立成破云踏月之姿。
“臣僭越了”,棋子落定,宋献策已束手在旁,不再动作。
永王脸色却跟着一变,不由得皱起眉来,继而扑哧一声笑道:“宋先生,凭你这一着就为我皇兄锁定胜局,只怕不成”。那笑竟如春风拂面一般,不知怎地竟让付明想起初见明月时的“惊艳”。
“皇兄,你可着急让明月去传话”,永王向付明问道,语声微腻,配以他冰雪似的“姿容”,竟使听者不由得心中一荡。
付明见他如此做为,心痛道:怎么竟会如此!忍不住望了宋献策一眼,那矮子此时也正悄悄地向付明递眼色,君臣相处日久,彼此间顿已心领神会。心中微叹一声,付明回道:“倒也不急这一时半刻,弟弟你有何事。”
“那就好,明月,你过来”永王欢喜道,等明月颇有些不情愿地来到他身边,他便抓住明月的手,把这小太监拉近,向付明笑道:“皇兄,咱们就打一个赌,倘若臣弟赢得此局,就请皇兄把明月赐给臣弟”,说话间,明月本来暖和的指尖已微微发凉,永王却更加握紧,只觉那手滑腻细嫩,心中自是**无限。
众人均吃一惊,付明也没料到是这样一件事,见他不把“下人”当人看,不由得立即联想起当初冬梅之事,每当夜深人静时对自己当时的软弱与卑鄙无比厌恶与痛恨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但他毕竟经历过大风大浪,当下并没恼怒,只铁青着嘴,淡淡回道:“不是孤输不起,明月虽然是个阉人,但倒底也是个大活人,怎么可以像牲口一样当场就做赌注送来送去。”
此话一出,明月身子一震,当初冬梅故事仍历历在目,没想到主子今天竟为了自己这个奴才而跟亲兄弟理论,君恩深重,岂是天高海阔可与之偿。
永王自然也没料到付明会断然回绝,被宋献策挫掉的锐气再经打击,单论棋局,则气势已靡。他愣了一下,方才笑道:“皇兄教训得是,长兄如父,臣弟还小,做人的道理还要皇兄多多教诲。不过,刚才那一步由宋先生替皇兄执子,这一步便由明月来吧。”
付明又是不悦,心道:扫兴,明月一个太监怎可与我的股肱之臣相比。但也不想再薄永王的面子,跟着笑道:“好吧,明月,三爷让你怎么做,你便如何做。”
永王在明月耳边说了一番话,明月拿起一枚白子落了下去。此时,太阳开始向西边走,一缕缕冬日暖阳便从窗棱间投射到书房之中,明月执子的手指正好被一缕阳光照过,更愈晶莹剔透,永王心中便更觉爱极,暗道:真是冰清玉洁的绝色。
宋献策却被永王的这一步给吓了一跳,原来永王已经做出了孤注一掷的决定,也就是“抛大龙”,将一块看起来很危险的孤棋不补而拼抢最后一处实利。这样的话,如果这块棋能活,永王至少在实地上会取得先机,进而取得同献王平分秋色的机会。这是从概率上而言,但在实际上对献王来讲,取胜的机率却不是五成,而是更低。因为这势必会再次进行缠斗,缠斗的结果就是献王很可能又会重蹈适才开局后的复辙。宋献策所惊者,不是永王会赢得这盘棋,而是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决绝的手段与心胸,棋如其人,此君绝不可小视。更可惧者,永王在法统上是仅逊于献王的嫡君,宋献策越往深处想愈觉帝王权术浩如瀚海,自己从前所揭开者只沧海一粟而已。
付明的做为却让宋献策再次大跌眼镜,原来他的主公并没有去与永王缠斗,相反却极冷静地通过攻击搜刮永王留下的大片孤棋,徐图便宜,目的当然很简单,那就是既然取得微弱优势即可赢得全局,又何必与敌死斗。宋献策很少见到会有人在一盘棋中便能临时改变棋风,心中赞叹之余,对主公又多了份信心。
永王见大势已去,便主动弃子认输道:“倒底还是皇兄棋技高明,臣弟自愧不如。”
“胜之不武啊”,付明笑道,“若不是宋先生相助,弃子的该是为兄才对。慈焕,孤这便要走了,平日里安下心来按封先生的要求多读书,为兄会再找时机与你对弈”。
“臣弟恭送皇兄”,永王急忙起身相送。
付明点了点头,走几步,又回过头来,只见永王也在看着自己,眼中似有泪光,本来冰雪似的目光中竟多了些许暖意。
“倒底是骨肉情深啊”!付明心中不知怎地也很难过,似乎此别竟成永诀一般。他正在发愣,永王却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哭道:“皇兄整日里为国事殚精竭虑,又要亲领兵马征战沙场,臣弟年幼不才,不能为皇兄为忧,实足可耻。臣弟不愿皇兄栉风沐雨之际,而臣弟却在府中吃闲饭,读闲书。是以臣弟愿随皇兄一同上阵杀敌,为祖宗江山不苟于人后。”
付明上前扶起永王,口中责怪道:“慈焕,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我兄弟何分彼此。你就好生读好圣贤书,为兄已专门找人教你骑射,再过几年,你长大了,朝廷自有用你的地方。你自小体弱,未经训练便随皇兄上阵,有多危险,你可想过。难道你不知父皇只留下你我两个骨血,不知珍惜自己的命,要知这命可不是你一个人的,是父皇的,是祖宗的,是天下的。”
7.
永王把头抚在付明肩头,泪水早已打湿兄长的衣衫,他跺脚哭道:“想想皇兄受的那些苦,臣弟又何以能安食顿日。”
“不要孩子气”,付明拍拍他的肩膀,“皇兄还有事,这就走了”。
付明领着宋献策等人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弟弟,只见永王仍眼泪汪汪地望着自己,心中一软,即而厉色道:“慈焕,男人不哭,有泪要憋在心里。”
朱慈焕不知怎地却更加委屈,那泪就越发的多了起来,失声抽泣的样子“我见犹怜”。付明见状只能叹了口气,再没言语,率众人离开了房间。
此时屋外天色已近黄昏,淮南初冬的风正刮得起劲,随园内的树梢被风卷过,发出呼呼拉拉的声音。付明身边只有宋献策与王朗二人,出了永王的园子,他试着伸出手去触那空气中根本摸不到的风,向宋献策悠悠问道:“你可知这风从何处来?”
“回主公,臣愚鲁,只知冬天的风是从西北方向来,至于具体于何处,实是不知”,宋献策有点摸不透主公的意思,只好照实答道。
“从大漠的深处来”,付明的语气中带着一股肃杀,“那里是几千年来草原蛮族的根,我们汉人的军队只有占据了哪里,斩了他们的根,才能永绝北方边患。”
宋献策心中一凛,越发不懂主公要说什么,只好含糊着回道:“臣谨受教,想我主英明盖世,有朝一日定会勒马漠北,踏平贺兰山缺。”
“不要拍马屁”,付明冷笑道:“漠北倒底是个什么样子,你知道,还是孤知道。别说是漠北极寒之地,就是河套以北的蒙古草原,成祖以百战雄师五次北伐也未曾定功。事情哪有如此好做的,我们的工作必须脚踏实地,要制定一整套完整可行的计划与方案才能着手。孤有意让你在军机处主管兵马战事,难道就靠说大话便能胜任!”
饶是天寒地冻,宋献策也被献王说得汗流浃背,一方面是感恩戴德,一方面却是战战兢兢。这时又听献王问道:“你看过适才孤与永王的棋局,以为永王棋艺如何?”
“回主公,永王棋艺不俗,且天份极高,可算是近年难见的少年国手”,宋献策没有掩饰自己的观点,因为这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的。
“那你以为孤与他在棋艺上究竟差在何处”?付明没有停住脚步,仍一边走一边低声问道。
宋献策笑道:“主公与永王殿下在棋艺上不可同日而语,所谓博棋如弈人,主公气势磅礴,正如主公那与日月同辉般的过人气魄。但永王天性机敏,极擅缠斗劫杀,所以每每能在细枝小节处化解主公的凌厉攻势。以臣观之,若主公肯细心剖析永王所布棋局,断其后路,永王必不是主公的对手。”
付明斥道:“孤要你说棋,你却扯到何处去了”。
宋献策知道主公这时要听的是真话,便肃容道:“主公此言差矣,魄力和决断,大多仰赖一个人的天生禀赋。谋略一物,却往往可以后天补足。此中差别看来咫尺,实际上却谬以千里。就看适才,永王的棋局可谓绝胜,主公却能连挫其锐,难道依仗着那盘残局便足以制胜?只仗主公过人的气势尔。此中精义,主公难道还看不出。”
再过一个拱门,便要到付明居住的园落,付明故意放慢脚步,问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宋献策低声道:“主公明鉴,永王确有王者之姿,但也只是可造的帝佐之材而已。逢此乱世,社稷江山、黎民百姓最需要的还是主公这样雄才大略、气吞四海的马上天子。所以我主只要遇事小心,大可不必因永王而过虑。”
付明心中飞快地转了一个来回,也没掩饰,沉吟道:“你看哪位阁臣充任他的教师比较稳妥。”
宋献策也在想这件事,因而立即答道:“当然优选主公在燕京时的东宫讲师,这样主公与永王既有兄弟之情,又兼师门之谊。此外,永王如今仍未辟府,所能接触的人无非就是他的讲师,安排主公的老师去,主公于公于私也都足以放心,永王有良师相导引,亦必定不会走向歧途。至于人选嘛,如果王铎、袁继咸二位大人还在扬州,自然推脱不得。现在,就只有杨廷麟杨大人可以起用,这次主公决意要把他提拨到军机处担任要职,想来杨大人定会心领神会,一心替主公办事,主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唯一遗憾的是,杨大人虽说学识不让王、袁二位阁老,但品级就远逊于这两位老大人,并非主公所谓的‘阁臣’。不过,臣以为这样也好,主公的这个王与其他的王还是要有些阶梯差次的。”
“这事让你一说,听来倒象是孤这个做哥哥一心在提防他,太生份了”,付明担心永王会有“想法”。
“主公这么做,以永王殿下的睿智,不仅不会认为这是主公与他生份,还会感激主公的一片良苦用心。也只有这样做,主公才能放心后方,一心一意地打天下。永王经过主公的这番栽培,再用上几年时光磨砺,以其资质,将来定会独挡一面,成为一代贤王。兄弟二人,一正一佐,足堪后世楷模,千古流芳,岂不美哉。”
宋献策说这番话的时候,不停地看着主公的表情,只见献王面上波澜不惊,听罢微微颔首道:“宋先生所言正中孤意,这件事待会儿等杨先生来后就算定下来了”。
“主公,且慢行”,眼瞅着就要走进书房,此时明月去召唤那几位大臣还没回来,园内空荡荡地,除了君臣三人再无其他人等,宋献策突然停下了脚步,竟跪在了付明的身后。
付明回头看他跪下,心中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要行此大礼,于是一边上前就势扶起,一边问道:“宋先生,可是有事要说?”
“正是”,宋献策回头看了一眼王朗。
“那就到茶室去吧”,在付明书房旁边有一个专门为谢希真布置的茶室,君臣二人进屋后,付明笑道:“到了这里就不必再拘礼,咱们无话不谈。”然后转身熟练地为自己跟宋献策各沏了一杯热茶。他的手法太快,宋献策想帮忙竟没来得及。
“坐啊”,付明把宋献策生生按住坐了下来。
宋献策推辞再三,这才坐在付明对面,照例只敢坐椅子的前半沿后才犹豫着说道:“主公,臣窃以为今日组建军机处之事,臣就不必参加了。”
“为何”?付明更加纳闷,言语中多了几份不解,“孤正需你的才谋来为孤效力,你又为何临阵退缩,难道嫌孤给你的官微职卑吗?”
“主公于臣深恩,今生今世也难报一二,臣岂敢与主公讨官谋职。只是臣想,臣毕竟曾是闯逆帐下的军师,对我大明朝而言是该千刀万刮的罪臣。即使主公赦去臣身上的不可恕过之罪,朝中也定会有人不服。如果主公定要臣担任军机要职,臣敢断定,臣在军机处一日,则军机处势将一日不宁,到那时军机处整日价处理的只怕绝非军机,而尽是主公最厌恶的争讼之事。那么,主公组建军机处的长远策略与心血岂非全部落空,而到了那步田地,臣之罪,当真是绝不可恕。所以臣此时此地,不该出现在主公的书房,更不该在军机处任职。”
付明听罢,沉思良许,恨声道:“可惜了宋先生一身才学,以先生的本事即使登堂拜相也绝不为过。可恨这宦场积习,可恨这世道不公,孤欲不拘一格简用人才亦不可为。”
宋献策此番决意不进军机处,虽然也是深思熟悉虑的结果,但心底并不好过,这时见主公是真心实意地对待自己,便索性把心中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说出来,也不枉主公知遇之恩。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主公要人才,普天下人才多的是,难道非臣一人不可吗?主公的师友封先生就是臣所见过的最杰出的宰辅之才,主公身边能有如此不世出的人杰,又何必把臣常挂君怀。”
付明不语,宋献策便继续说道:“臣知主公因永王之事与封大人心存芥蒂,但不知主公是否想过封大人为何要冒天大的风险把主公从鞑子哪里救出来?”
付明冷笑一声,仍不语,听宋献策又道:“封大人所为者,乃大明江山。臣奉主公命,虽只与封大人聊过短短数语,但也知其心中自比岳武穆。岳飞一心欲救者,蒙尘宋帝;一心所图者,恢复中原。是以,封先生不避嫌,不因与殿下有旧而救永王,难道他心中真的就不知因此而会与主公有隙?请主公明断”。
付明听到这里,仍长久不语。宋献策只得又道:“封大人行事光明磊落,同时也禀着‘千当万当不如一默’之旨,不多言,不逛语。便说永王殿下获救一事,实际上对主公是个莫大的机会与资助。放眼神州,宗室虽众,而神宗一脉除主公外,仅潞王、桂王尔,但他们一者远在广西偏障之地,一者谋国篡位,都非主公所能驾驭依凭。封大人为主公送来永王,难道不正是雪中送炭。只要永王肯一心辅助我主,那么在法统上,谁敢置疑,谁敢妄言。是以,主公不仅不能误会封先生,对永王也需诚心以待。”
付明这时沉思良久,方才沉声道:“对慈焕,孤以兄弟待之。对封先生,孤亦从未亏待过他,以举人功名超擢五品正案知府,已开本朝先例。这次又把他拨入军机处,列为首席,难道他会不明白孤的良苦用心。”
“但是据臣所知,自封大人来扬州后,主公并没有同他促膝谈过。”宋献策知道主公心有所动,便继续说道:“主公欲成大事,不能仅用臣这样的奇谋诡变之士,更须多方延揽物色精明强干,为人正派的贤臣能佐。臣此番不入军机处,少了许多俗务,更有时间为主公思虑深一些、远一些的事情。但内政大计,还须封大人这班大臣们去做,他们是献王府的真正的骨干力量。正如主公适才教训臣所言,脚踏实地,苦心精营才是我们于乱世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
付明喝了一口杯中茶,说道:“封先生与孤亦师亦友,孤这次因永王之事对他确有怪罪之意,但是对目前大政方针,孤与他也多有不同见解。”
“主公对胡人战力的判断恐怕仍有偏差”,宋献策不再顾忌,君臣聊到此处,当真已是无话不谈。“臣在闯营中曾亲眼目睹闯兵与鞑子兵之血战,惊心动魄之处,至今仍每每梦至惊起。鞑子们单手抡起的兵器,我们普通汉人男子两个人才能抬起;他们拉的巨弓强弩,咱们别说是拉满弦,即使把它拉开也需几个人的力量。如此可怕恐怖的野蛮力量,臣第一次见到,是在山海关外的‘一片石’,斯战,闯营精骑尽出仍不敌满洲之当头一击。封大人对此只怕也是深有体会,主公当知他是河南开封府人,他奉主公谕,折返中原,主公可以想见放眼所顾尽是故土乡民惨遭铁蹄践土,战火焚城,以他的禀性难道会没有与敌死战的决心与勇气?但他仍坚持认为主公北进方针有误,可见胡人之大兵非我军目前战力所能敌。所以他才忠心耿耿地劝主公尽快南下,以取得稳固的后方,再图进取。这番见解,臣也想过,但臣有罪,未能向主公及早禀明,请主公降罪。”
“唉,说什么罪不罪的,孤当初定下北进策略,也有许多不得已之处,难道仅凭先生其时的几句话,就能改变孤的主意?不过,话说回来,宋先生,只望你以后有话要明言。否则,要让孤知道你口不对心,不跟孤说实话,那你可要小心了”。付明说到这儿,干笑了一声,宋献策却心中一惊,还是说多了。
8.
付明又指了一下宋献策面前的茶杯道:“茶要凉了,喝一口。”然后叹道:“宋先生,孤眼下也是骑虎难下啊。自从会师以来,孤就明白了。试想以薛云飞之智勇双全,数战下来,在优势兵力下仍没讨得好处,可见胡人之难斗。但我们不能因此就怕了胡人,就不敢放手一搏,我们至少要与他战一场,然后再徐图南下,否则军心士气又如何凝聚振作得起来。”
宋献策经过了付明近期策略安排的全过程,非常清楚每一步决策的来由,主公的难处,他也知晓几分,这时劝解道:“听到主公这样说,臣也就放下了些心。实际上,目前形势还没糟到我们不敢想象的程度,至少胡人的主力还在西北,我们还会回旋的余地。对付豪格,只要我们不与其缠斗就好,就如午后主公下的那盘棋,该弃的时候就弃,该回守的时候就要回守。”
“只恐时不我待啊,李自成一旦抵挡不住,以目前我大明的实力,无论是孤,还是南京方面都不足以应付,时事维艰啊。所以……”付明正要往下说,门却被人敲响了。
原来是明月在门外报道:“主公,封先生他们已经在书房等候多时了”。
宋献策听罢立即识趣地站起身道:“臣告退”。
付明瞟了他一眼,向明月吩咐道:“好吧,孤马上就到,你让先生们先坐下来喝些茶水”。然后又对宋献策说道:“宋先生,你这就回师部安排明日兵马调动事宜,如今陈逸飞不在营中,后勤这一块请先生与张琛多沟通,行军诸事同薛云飞商议即可。”
宋献策领命离去后,付明方才不紧不慢地踱到书房门前,明月早早地就将门打开,房内的光线便立刻照到了他的脸上、身上。在黑暗之中,浑身仿佛闪耀着金辉的献王给房内等待他的臣子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即使多年后,在冬日里仍身着明黄色箭袖秋日夹衫的少年王爷形象仍让当事人津津乐道:“皇上当年那是多么年轻啊!就是在夜里,仍然神采飞扬,伟若天之骄子。”不过,当时他们却只能一边赞叹,一边急忙上前施礼见驾。
付明一一问候后,淡然一笑道:“各位先生请坐。”
众臣知道献王的脾性,听他吩咐要做,便都就势坐了下来,又听献王问道:“今日把各位找来,自然有要事相商。”
封义铭此时虽然功名、声望远不及其他三人,但在献王府的地位、功绩已俨然超乎群臣之上,这时见主公如此说话,便左右看了一下其他人,彼此交流了一下眼神后回道:“请主公放心安排,臣等自然会尽心竭力地为主公做事。”
付明没再客套,便把淮安方面史可法与左营的动态简单复述了一遍,而后问道:“不知诸位对目前局势有何见解。”
这“诸位”中除封义铭外另有三人,其中杨廷麟于崇祯十年(七年前)冬曾充任东宫讲官兼直经筵,付明称之为“杨师”者其人。他在十年前以新榜进士改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勤学嗜古,文名盛于京华,也算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继而因曾上疏弹劾兵部尚书大学士杨嗣昌而被其厌忌,竟诡荐廷麟知兵,于是皇帝改廷麟为兵部职方主事,赞画卢象升军。(卢事与杨嗣昌其人,详见前文)杨廷麟一介书生,那里懂得什么军事,不过一腔热血罢了,卢象升战死贾庄日,他前往真定转饷济师,逃过一劫。也自从那时起,杨廷麟潜心兵事,本欲有所作为,不想黄道周狱起,词连廷麟甚,间有“张若麒等谋改兵部案”发,遂被贬秩调外。直到崇祯十六年秋,才复授职方主事,未等赴京,都城已然失守,廷麟遂于家乡清江募兵勤王。未及,因与姜曰广有旧,姜曰广倒台后,他也被马院阉党诬劾有不轨谋,逮至南京,被付明所救,目前仍挂原职待用。
而沈宸荃于朝政靡乱之际,独持正不附阿权贵,身为御史,尽职刻守,此次留都兵变中被马士英构陷群臣中的唯一的一位当朝御史就是他。
陈子龙素负雅名,兼治诗赋古文,取法魏、晋,骈体尤精妙。尝为柳如是入幕之宾,只因这个,付明便多留意了这位名誉南曲的大才子几眼。已近中年的陈子龙没有同龄人那种发福的现象,反而是在儒雅风流的形容外多了份沉稳与持重,只从横扫入鬓的长眉与挺耸笔挺的鼻梁中可以想见年少时的峥嵘岁月。“能被柳氏相中的男人,定也是位奇男子”,付明心中不由得想到郭远聪所报此人曾单骑驰入叛贼许都万人营中,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即使其归降朝廷的事迹,好胆识,好气魄!当时陈子龙仅仅是江苏推官而已,凭此定乱功,擢兵科给事中。
这三人中杨廷麟是太子昔日讲师,自不必说;陈子龙、沈宸荃二人也算是在南京时的故人,虽然未曾有什么交情,可也彼此相识。但是在献王面前论及军政,这还是第一次,尤其从献王的语气中听来,似乎他们的意见将被重视甚至采纳,自从到扬州以来就无人问津的三人此时对付明问题也就格外慎重起来。
陈子龙见献王总盯着自己,以为是献王有心想从自己问起,于是站起身来向付明一拱手道:“殿下,臣以为事不宜迟,我军应在明晨即进军淮安”!言罢,见无人响应,又接着说道:“臣以为除阎应元率五千守军扼守扬州外,全军都应开拨;文官除封义铭领知府衙门外也应一同随军北上,这次与史可法的会师是当前最重要的大事,不可小视。”
“殿下,臣以为这样一来扬州守军略显单薄”,说话之人是杨廷麟,他比太子记忆中的样子苍老了许多,岁月也会选择不同的人来刻写它的痕迹吧。虽然仍挂名原职,但曾身为太子师的杨廷麟前程着实不可计量,这一点不仅他自己心所向往,就连旁人也可以想见。
“杨大人所言即是,但殿下率重兵北上淮安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想那高营上下军心不定,若是孤旅前往,只怕弹压不住,反受其乱。臣陈子龙,一介书生,愿为我主为忧,与封大人一同留守扬州,管保广陵平安。”陈子龙主动请缨,欲投笔从戎。
“陈大人用心固然可嘉,只是若当真南京朝廷或是动向不明的刘良佐袭扰扬州,只怕不是陈大人的一腔热血与区区五千人的部伍能够抵挡得了的。殿下,此事还得仔细详议”,本是陈子龙挚友的沈宸荃并没有站在朋友的一边,这时忍不住劝进道。
付明把这些人叫来就是要看看他们在如此紧要的军国大事面前都有何等决策,是否系可造之材,他心中早有腹案,这时听沈宸荃说罢,便淡然一笑道:“那么沈大人可有谋略以应此危局?”
沈宸荃回道:“臣以为还是令史可法督率高营南下为宜,一来殿下可安居广陵,镇守要镇;二来,殿下以逸待劳,不愁高营官兵有何异举。”
“沈大人言之有理,但以目前局面,杨某以为只怕史阁部目前也无法撼动高营全军南拨。倘若殿下也不北上,江北局面岂非因此而演成僵局!”杨廷麟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即便我们扣住粮草,但兵贵神速,待等高营到了无粮草可济的田地,我们别说北上伐虏,即便是南取江左也成空想。更何况,饥兵因之肆虐江北,如何弹压得住,则三万强卒却成三万草寇,非殿下之所愿。”
“所以殿下应立即北上,不计一城一地之失”,陈子龙再次发言,他见献王露出笑意颇有深意地望着自己,更坚定了心中的主意,“诸位试想,一镇之得失与三万兵马孰轻孰重?”
这番话说得杨、沈无言,是啊,‘失地存人’与‘失人存地’对目前势力薄弱的献王孰轻孰重,几乎不言而喻。
“自然是保全三万兵马比什么都重要,但粮草辎重都屯在扬州,而且扬州是主公占据的第一座府城,极具象征意义。因而不在势不得已情形之下,扬州城绝不可弃。我们现在的问题是:主力北上之后,如何确保扬州不失”。封义铭这时方才扔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杨廷麟沉吟道:“扬州城并不利坚守,但以五千人之兵力,同心协力也足以坚持两天,到时殿下大兵自然可以回援。但若被高营官兵知晓殿下的后方出了茬子,只怕更难弹压。到时两头出乱,很难收拾,因而此事定须理顺妥当。殿下,臣突然想到了一个人,此人曾在杨嗣昌营中任军前监纪,为人忠义,是时曾被嗣昌倚若左右手,诸将亦悦服,驰驱兵间,未尝一夕安枕。他现在刘良佐营中,如果晓以大义或能为我主所用此。”
9.
这番话有些出乎付明的意料,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人。这时听杨廷麟继续说道:“此人名做万元吉,字吉人,以太仆少卿职监视江北军务,近日应在刘良佐营中巡视。他与臣有些交情,若殿下有意,臣愿修书一封与之明言,使其为之调停,已求不动刀戈而取其兵。”
杨廷麟话毕,陈子龙便见献王的眼光再次瞟向了自己,急忙回道:“朝中公论,万元吉其人素有才,莅事精敏,身在外且不忘朝廷,数有条奏,臣有耳闻而乏一面。不过臣以为此时使其为调停事,无论其态度如何,都只会示弱于外,若刘良佐素有鲸吞淮扬之策,广陵危矣。”
封义铭接过话来说道:“陈兄所言即是,不过万元吉若愿为我主传递刘良佐动向之情报,则大事可定。”见众人除献王外,俱露不能置信的表情,封义铭笑道:“各位大人久居庙堂,只见军饷粮草源源不断流向四镇,却不知江北四镇者,图具空名。实则四镇初立之时,以高、黄兵力最强,也不过三万马兵步卒,而二刘虽名列总镇,其各自兵马亦不足两万众。是以大行皇帝方令史可法以阁部之尊督节淮上,倘若调度有法,则四镇合营总约十万余众,遇敌勉称其势,分则定会逐个被歼。回头再看鞑子本次西进剿虏,东、西两路大军均过十万之众,以雷霆之势夹击,战略布置立判高下,胜败于未战之日即知矣。”
付明见众人仍在疑惑,便在一旁附和道:“封先生所言不虚,据孤所知,四镇虽骄悍跋扈,兵力却极其有限,战力自也极其低下。只因一味麕集于南直隶江北地区争夺善地以自肥,才为朝廷所惧,却为天下笑耳。封先生,你接着说!”
封义铭这才继续说道:“二刘所谓弱者,不仅在兵弱,更在江南少马,所部尽为步兵,不利野战。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二刘部下均为扰民之先导,并非勇战之士。若未因此,以刘泽清之贪之酷,焉能望风逃靡,避我主兵锋累累若丧家之犬,刘良佐这么久没有一点动静,也正缘于此。是以,我主虑刘良佐者,乃其意不可测,若知其何意,则其有何俱。倘若知其行军路线,则我军于淮南低泽平湖之间以骁骑突袭之,全营剿灭亦不在话下。”
沈宸荃问道:“封大人所谓‘骁骑’从何处来?”
封义铭答道:“自然是我主帐下之‘独立骑兵团’,团中悉集我主骑兵菁英,五千人御一万两千匹战马,虽与东胡铁骑仍有所差次,但亦足以傲视南朝。自淮安至扬州之路程,步兵行进不足一日,骑兵者半日驰至,倘若刘良佐不来则矣,来则我军以中途伏击,铁蹄踏处,定使其全军覆没。”
付明心道封先生所筹谋者与宋献策接近,原来依宋献策之计却是:主动派阎应元部诱敌,若刘良佐胆小怕事,则罢;若胆敢硬撩虎须则必以骑兵绝对主力回转,于运动中歼灭刘良佐,从而一举荡平祸害江北的所谓“四镇”。但若以封义铭之计而言,若能得到前方线报再出兵御敌,则坐收待敌之先机,更比原策要稳守得多,于是回过头又问杨廷麟道:“杨师,可有令万元吉同意之把握?”
杨廷麟见众人都望向自己,心中仔细算计了一番,方才定神回道:“回禀殿下,只要委托可靠能干之人送达,臣有八成把握保其为我主所用。只是送信之人……”
付明见他踌躇,便道:“这个好办,孤会着人送达。”
大家听到这儿,心中都觉稍安,沈宸荃却又问道:“刘良佐既不足虑,若是南京方面派兵北渡大江来犯,则如何处置?”
封义铭笑道:“他们只怕是来不了啦,主公即能稳渡大江,则操江总督之罪于南京伪朝庭至大至重矣,他不投靠我主,出路何在!再说,黄得功部主力已被我主击溃,京营精锐悉在我主帐下,会师之后,若非主公一心要北复京师,驱除鞑虏,则金陵六朝故都俨若我主掌中物矣。”
付明暗赞封义铭思路之清晰,胸拥辅臣之才。不想末了几句却是微含酚意,若是放在平时,付明定会勃然变色,但经过适才宋献策一番劝进,他面上却是波澜不惊,暗道:所谓“用师者王,用友者霸,用徒者亡”,这几人是自己未来的文臣骨干,自己定要摆出一副谦逊平和的姿态出来,以待师友之心与其交往,听其言,从其计,否则谁人还敢在自己面前说出真话。于是并没有与封义铭计较,沉声道:
“好吧,就依众位先生所言,具体战事方案,孤会交由近卫师参谋部完成。封先生,等一下会后,由你以献王府军机处的名义草拟王谕:孤明日即提兵北上淮安与史可法会师,文武官员除封义铭领扬州府衙门、阎应元率部守城外一并前往”。
“是”!
付明见封义铭领命之时与众人一样对军机处脸露不解之色,便释道:“前几日与阁臣商议军政大计之时,众位亦当堂列位。当日孤定以献王府龙凤印号令江北,并无一人持异议,是以今后在朝廷实体未成之前,我们一切大政方针之执行均以献王府名义展开。基于此,孤特设军机处,其职能曰:‘参预军政机要,承上启下,于献王府内外诸要务无所不领。’封义铭救孤于风尘之中,又奉孤谕筹兵江北,所谓文武兼得,立功殊甚,孤授以正四品首席军机大臣衔协领军机处。其他诸位亦是当朝精英,均自此刻起列位军机处,授以从四品军机大臣衔,序列杨、陈、沈。四位大人定须尽心勉力,不负孤之重望,凡事以国家社稷为重”。
四人虽说从未入居大内枢廷,可是脑筋转得却是一个比一个快,献王此举意欲为何,心中那还不立刻心知肚明。四品官不高不低,京官如万元吉的太仆少卿就是四品,地方官如封义铭的正堂知府也是四品,的确不算高;但内阁大学士按大明成法也只是五品的品衔而已。自晚明以来,大学士往往出自翰林院,翰林院最高的职位翰林学士便是五品,所以大学士所能位极人臣者,在于其可奉职出入大内,代天子批阅奏章,是为“朱批”;所为人重者,在于其兼职,大学士定兼部院大臣,已成定律。只是这四人都没料到今晚献王宣进,竟会是这样一件大事,尤其对杨、陈、沈三人而言,人生之得意处竟突然在人生之失意时从天而降,即使有再好的涵养,也不禁心花怒放。冷静下来,有心想做假推辞一番,扬头却见献王那殷切的目光正在注视着他们,心中一颤,也就都跪伏下来,高声立誓领恩。
“杨师”,付明上前把几人搀起来,向杨廷麟令道:“孤决定由你出任永王的授业师傅,你可要用心啊。”
杨廷麟赶忙再次领命,他在宦场上也算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心里对献王的安排仔细一思量,眼光便向封义铭望去,封义铭却没什么表情,这时耳边正好听到献王对封义铭的吩咐,“封先生,这件事也要传谕下去,令文武均知。”然后又听献王对自己说道:“杨师,你明日也不必与孤同行,便留在扬州,一半是为了万元吉的事;另一半,也是为了永王,孤这个弟弟非常聪明,孤希望他能具备大智慧,将来做一位贤德能干的好亲王。是以,你要好好教他,把这半年耽搁的课业都拣起来,莫要让他荒废了。”
陈子龙与沈宸荃也算是心思缜密了,但两人都是直性子,听献王说得如此诚恳,又事不关己,也就不再往心里去。只有杨廷麟感到有些不明所以然,对献王的意思他懂一些,却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旁边的封义铭听完献王的这番话也有些暗自诧异,搞不懂这位心机深沉的小王爷又在打什么算盘。
当自己的目光再次与深锁双眉的封义铭相对时,杨廷麟不由灵机一动道:“殿下,封大人亦留守扬州,殿下是否可以着封大人同臣一道为永王授课?”
付明一听就明白“杨师”定是拿不准他的主意,于是答道:“孤看这就不必了,除先生之外,孤还要请阎应元——阎将军为他传授武学,你们二人一文一武,只管拿出看家本领教永王,定要使各他文武兼优!”
杨廷麟心中叫苦,心中更加没底。“优”!何者为“优”!唉,勉力而为吧。
“各位先生还是坐下说话,我们继续商议”,付明看着杨廷麟为难的样子,心中颇为不忍,毕竟是位谦谦君子,此事若是放在宋献策或是远在广东的陈邦身上,哪会如此当意小心。于是一边“赐坐”,一边在心中暗自对自己这个决定的正确性划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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