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我们也有些许失算,那就是没料到少林寺中竟有暗道通向山外,如果寺中人等用此通道逃跑,那还真有一部分漏网的可能。但是他们为了保护太子一行人等能够逃出生天,竟然主动放弃了这个机会。哼,可惜兼可怜的是,他们根本想不到我本来就想要放太子走,更不曾料到,本王还帮着太子那群人料理了闯贼的追兵。否则,他们哪里会那么容易通过闯贼的防区,襄阳的闯贼守将白旺可是个非常精明的家伙。太后想想看,如果太子等人不能安抵武汉,左良玉下江东就会师出无名,江南又怎么会形成如今这个局面。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张撒出去的网渐渐收紧而已”。
小博尔济吉特氏听到这儿,心里一阵阵翻腾,她平素就知道叔父摄政王睿智多谋,但是从未像今日这样听他如此毫无顾忌地畅谈阴谋布置,这个人究竟是否靠得住呢?虽然心中的多尔衮还是十年前血气方刚的样子,但在实际上,同自己一样,战争岁月的磨洗,权场斗争的锤炼早就她的这位小叔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看看他对待敌人的冷酷残忍,还有那在自己面前想要极力掩饰却根本无法遮掩的阴鸷冷峻。年轻美貌的圣母皇太后心底里一片冰凉,我们孤儿寡母的命运就在这样一个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的手上,将来会怎样呢?我的儿啊,快快长大吧,只有你真正亲政了,额娘才能放心啊。不过,在表面上,她还是对多尔衮充满信任地微笑道:
“摄政王如此深谋远虑,我与大太后都会非常放心的,小皇帝也会感激你这位叔父代他定鼎天下,理政视民的艰辛。将来他长大亲政了,定然不会忘记你的不世功勋。现在,你还要多教他,从辈份上讲,你也是他的长辈,亲叔侄该情同父子才是。”
多尔衮正沉湎于小博尔济吉特氏那庄重中不减少妇妩媚的风情之中,竟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只把话接过来,很认真地说道:“这个自然,臣既以周公自命,把小皇上自然也视同己出。在臣的心中,早就把他当做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了”。
小博尔济吉特氏听得既羞且怒,一时间,身上的血脉几乎一下子冲到了她的脑门上,脸就变得更红了。她向多尔衮望去,对方可能以为自己是在害羞,竟以捉狭的眼光看着自己。这个多尔衮如果把小皇帝看成亲儿子,那么自己在他的心中是他的什么人。这么大不敬的话,多尔衮都敢在自己面前说出来,他竟敢如此直接的挑逗大清朝的圣母皇太后,要知道这里可不是关外的汗帐,这里是中原的朝廷啊。还有什么他不敢做的,惊愤之余,她强自镇定,紧咬银牙,不动声色地问道:“如此说来,这位前明太子自从离开北京那天起,摄政王就掌握了他的一切行踪喽。”
“消息时断时续,却也从未断过,这个钉子就在那献王身边,而且非常牢实,请太后放心”,多尔衮生怕小博尔济吉特氏仍然担心,便说起了自己目前的处置措施:“我已经调遣饶余郡王阿巴泰率固山额真准塔、梅勒章京谭布领真满洲阿礼哈超哈(骁骑营)三千人前往山东与肃亲王会师,与豪格此前掌握的满洲兵合在一处有近五千精骑、四千步卒,按豪格所奏,现在该已进抵徐州。此外我已授予豪格全权处理两淮军政事宜。以肃亲王之将才,又有久经战阵的阿巴泰相佐,太后也请放心。”
(注:阿礼哈超哈后称“骁骑营”)
“只有九千八旗将士”,小博尔济吉特氏口中轻声喃喃,她虽然不悉军事,也知道兵力忒单薄了些,从前先帝在时,每次进关深入中原腹地作战都要动员数万人,从不敢如此托大啊。难道是想借明太子之手再次打击豪格,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多尔衮的用心可就太恶毒可怕了。要知道这次增援的阿巴泰是太祖努尔哈赤的第七子,他恨自己的侄子与其争权夺利也就罢了,难道还要害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兄弟,这个阿巴泰的生母虽然没有多尔衮的母亲大妃乌拉纳喇氏尊贵,但也是位储妃,是来自科尔沁的格格。阿巴泰本人更是位位出了名的只知打仗不悉政治的的莽汉人物,已经过四十奔五十的人了,从不觊觎权位,跟他多尔衮会有什么纠葛。话再说回来,无论如何也不该拿近万满洲勇士的性命做这种勾当啊。
多尔衮见圣母皇太后分明是对自己的增兵安排存有疑虑,便解释道:“太后有所不知,目前由肃亲王收并的明朝降兵有总兵许定国、李际遇两部计两万余马步兵。此外,豪格本人也上了折子,说是刘泽清因为惧怕伪献王北上夺取兵柄,已暗中降我大清,做我内应。而残明在江北的所谓四镇之一:伪广昌伯刘良佐被他的弟弟,也就是当年随同祖大寿一同降我大清的游击将军刘良臣的劝说下主动归降。这样下来,在两淮地区的军事对比,伪献王已落下风,豪格这次出兵看起来动用兵力较少,实际上是占了天大的便宜,着实得了个将功赎过的好机会。”
小博尔济吉特氏听多尔衮如此娓娓道来,心中才算有了底,也暗自喘了口粗气,看来叔父摄政王还不至于阴险到自己不能预料的程度,还算是条铁铮铮的满洲汉子。自己适才怎么可以把他想得那般坏,因为他对自己的大不敬吗?也许在多尔衮心里这是表达忠心的方式呢。既然放下了心,该问完的也已经问完了,她便不再想没话找话的胡乱言语,对男人也要欲擒故纵啊,太容易得到的,他会珍惜吗?
想到这儿,小博尔济吉特氏心中一颤,他要得到什么?无论怎样,为了儿子的江山,她这个母亲还要完全依靠多尔衰,一定要笼络住他的心,当又一次与他四目相对时,她便故意从眼睛和嘴角露出亲切的似有若无的一丝微笑。
那含情的秋波一转,使多尔表几乎难以自持,只好报以傻傻地微笑。就听圣母皇太后柔声说道:“那就一切有劳叔父摄政王了。”听到这句话,多尔衮忙识趣地起身告辞。
圣母皇太后唤进一直在窗外回避的苏麻喇姑,将摄政王恭送出慈庆宫外。她则坐在原处不动,呆呆地想着心事,对于多尔衮的谈话和离开,她心中既感到很大的兴奋和欣慰,也感到越来越难以抑制的动情和空虚。
多尔衮今天的心中确实快活,那件萦绕在心中的梦也许就能实现了,只是时机尚未成熟。等大军剿灭了闯贼,再平定了江南,那时自己的威信任谁也甭想撼动,自己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再说大玉儿,刚才自己那样直露的表白,她也没有说出令他不快的话,倒是满脸通红,似乎已经默默地同意,难道是同自己一样在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吗?不过她满脸通红的样子,竟使她愈发显得美丽可爱啊。多好、多美的皇太后!不久之后,她就将成为自己的禁脔,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女人,多好!
北京初冬的天真蓝啊,就如他那双湛蓝的眼眸。
在同一时刻,与多尔衮一样心情不错的人是左梦庚。此刻他站在九江城外的一艘战船之上,身旁有数位将佐环绕,在晨风吹动下,他凝视着东方冉冉升起的红日,意气风发。
当撕破晨曦的号角再次响起之时,身边的中军上前打千问道:“少帅,是否抛锚东下!”
左梦庚望着近百里的白帆招展,这支自九江绵延数里到下游湖口处集结的上千艘各类船只组成的舰队就是他凭以称霸江东的资本啊,他心中暗暗祷告:“父帅,您未竟的事业,就由儿子来替你实现吧,这次咱们一定要拿下金陵,成就不输于南朝时刘裕的一番皇图霸业!”于是他字语清晰、野心勃勃地下令道:“传令各队,即刻发船,直捣金陵!”
战舰随着滚滚东流的长江水如离弦之箭向下游行进,刚过湖口,左梦庚发现身边的柳敬亭一声不吭,看起来是对快船不太适应,便故意说道:“本候领到献王谕旨就即刻起兵,真不知其他江南文武能否响应献王的勤王谕旨,会兵金陵。不过,我这里还有潞王的另一份勤王伪诏,我是不信他的,其他人会不会,那可难说。”说着说着,他又回头望向目力已经难及的九江城,叹了口气道:“九派浔阳郡,分明似画图。老柳,此番离开九江,只怕一路之上将会是战事不辍啊。”
柳敬亭接过左梦庚递过来的那份勤王伪诏,忍住晕船导致的恶心,大致看完后,愤然道:“满纸胡言!小候爷足智多谋,对献王又忠心耿耿,自然不会相信这种弥天大谎。但是其他封疆大吏、总镇藩候就难说了,好在他们没有一个会是我们的对手。”
左梦庚听了得意地哈哈大笑道:“老柳,你这就是井底之蛙了。湖广的何腾蛟素来与我们左营不和,这你是知道的;广西巡抚瞿式耜也是个不留情面的刻板人,还有浙江的方国安、王之仁都是手握过万兵马的总镇,但他们不是迂腐的文官,就是兵小军弱之疲旅,都不足为虑。只有闽粤的郑芝龙、郑鸿逵兄弟却不可小觑,尤其是他们的水师,若是水军对决,我们可没有十分的把握。”
话刚至此,就听前面传来阵阵炮火轰击声,左梦庚脸色顿变,难道“说曹操,曹操到”。
历史就是这样,当大时代的江山画轴缓缓展开时,多尔衮、李自成等当世英豪固然追逐着命运,左梦奎之流也被命运驱赶着,奔向似乎不能预见的未来。同样的,被命运所抛弃与诅咒者,也大有人在。
十一月十一清晨,兴平侯世子高元照,一个在雾色中啜泣的十六岁赢弱少年,就深深地感觉到了那份刻入骨髓的孤独与痛楚。父候被杀、全家除了他与母亲之外都被曾经耿耿忠心的人所出卖、所屠戳,这让他一时间无法接受。
“少帅!还是回到大帐中吧,依末将看来,献王殿下不会来得这般快”,同高元照说话的人是他的表哥——高营提督李本深。这对表兄弟年龄上相差十岁,但向来感情不错,长得也有几份想像,在外人看来,与其说是表兄弟倒不如说像对堂兄弟。
高元照听李本深这样说,便轻轻拭去眼角泪水,问道:“刘将军到了吗?”
“已经等候多时了”,李本深装做没看到高元照抹泪,心中却在暗暗叹息,这样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如何能够带领高营走出低谷,没有一个振作有为的好首领,这下一步的路该如何走啊。
两个人还没走到元帅大帐前,就早有校卫高喊:“少帅到!”
进得帐来,中军胡茂桢与高营总兵杨承祖急忙站起身来迎接,长着国字脸的辽东总兵刘肇基也上前一步领着骠下副将乙邦才、马应魁、庄子固等人施礼见过小候爷。
“以常理论,献王殿下若是今早动身,要驰到这淮安城下,怎地也得今日午后”,刘肇基开门见山地说道,“本镇现在担心的是八千岁即使到了这里,又如何破得了这铁打的淮安城。”
在座将领近日大都曾在淮安城中驻防,都晓得淮安三城一体,首尾呼应,如果将士用命,上下一心的话可谓“固若金汤”,于是心中对献王大军到来的渴盼之情不由得少了几分,大帐内的气氛随之沉郁下来。
“刘将军不要长他人志气”,李本深皱着眉头思量着说道,“想那镇江城不也是座坚城,李某听说,献王大军不到一个时辰就将其攻克,连那极善固守的张天禄也被逮了起来。如此言来,淮安城再强固也未必挡得住八千岁的千钧一击。”
“话是这样说,但最坏的准备还是要做”,刘肇基叹了口气,“况且也不知西北方向驻宿、邳、睢的李栖凤、贺大成、王之纲诸总兵大人情势如何,对两淮时局又到底是何态度。还有胡人的肃亲王豪格日前就已进驻济宁,若让他知道淮安如今的局面,只怕不会做壁上观吧。”(宿,宿迁;邳,邳州;睢,睢宁,都是徐州与淮安之间的重要县镇。刘肇基等人情报不灵,所以还不知道豪格与谭泰等会师南下的事情,仍以为清兵仍驻师济宁。)
副将乙邦才是山东青州人,端的一条壮汉,这时把腿一拍,怒道:“早知刘泽清如此混球王八蛋,俺当初在霍山就不该救他,就让闯贼砍了他,也使世上少一个畜牲”。
坐在他身边,一身白甲的副将马应魁听得扑哧一声笑道:“老乙,这话不能这样说吧,当年的刘泽清可是条百战定功名的好汉,死人堆里冲出来的将军呢。他以孤军与贼战霍山,其后单骑逐贼是何等胆识气魄。人是会变的,难道你就能看着身边仅余二矢,徒步与敌困斗的同袍大将战死疆场,所以我就常说,往事已矣,不可追。”
刘肇基帐下中军庄子固也是辽东人,听着马应魁一口贵州味的官话说得还头头是道,便跟着笑道:“你们两个每在一处,就一个粗口,一个拽文,可不让别营笑掉大牙。不过,话说回来,小候爷,各位总镇大人,小将以为,大丈夫既已从军,马革裹尸、战死疆场本就不该放在心上。可是也要死得其所,死得值得啊。我家刘总镇的意思很简单,一则要做献王不肯发兵的准备;二则要做近日内不能力克坚城的准备。”
众将一时默然,恰在此时,帐外有小校高声报道:“报!少帅,有千余骑兵向我大营袭进!已在辕门外集结。”
帐内诸人听罢,均霍然起身,高营中军胡茂桢急令道:“传!全营戒备!”然后回头向世子高元照拱手问道:“还清少帅指示军机!”帐外一时间人唤马嘶,号角连营。
高元照听得小脸煞白,一时间把个愤怒、紧张全写在了脸上,他长出一口气,望向了表兄提督李本深,李本深也是表情沉重,在高元照耳边低声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少帅,以末将看来,我们高营与他刘泽清血海深仇,这场仗早晚难免,还请少帅振作精神,亲自率队出战,以鼓舞士气,令全军效命。”
刘肇基武艺精堪,李本深的耳语,他也全都听到了,这时见高元照颇有些畏战,暗自叹道:有道是“虎父无犬子”,没想高鹞子的后生如此不济。心中只短暂计较,便转身向高元照拱手报道:“小候爷,本镇愿率膘下诸将卒出战。不过,这彪兵马来得古怪!若是要劫营,对方既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营前,就该立即攻营拨寨才是,却为何要在营前列队。是以大家不必紧张,以末将所料,这股兵马不是献王的先锋部队,就是刘泽清要来讲和的人马。”
“哼,若是刘泽清的人敢来,看我老乙不把这些龟儿子全给骟了。圈了我家史阁部,还想讲和,先把刘老贼脑袋拎来再说”。乙邦才怒喝一声,见主将瞪着自己,这才停住不说。
李本深听刘肇基说得有理,心道:倒底是惯经战阵的骁将,心思缜密,遇惊不乱啊。于是跟着说道:“刘总兵,就这样说定了。胡茂桢辅佐少帅在中军权宜调度,李某率部与大人一同到营前应战。若是献王前锋到来,也好相见。”
众人计议已定,正待出营,就听帐外又有小校报道:“报少帅,营外兵马中有一人自称是刘将军故人,姓黄,要与刘将军叙旧。”
“噢”,刘肇基听得诧异,姓黄的故人,一时间还真就想不出是何人来,当下向高元照等人说道:“既然是故人,本镇就会上一会,请小候爷并各位将军稍待。只是这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大家还要做好一切战斗准备。本镇倒要看看来的是那一面的好朋友!”言罢,领着手下几员副将昂首出了帅帐。留下高元照与李本深、胡茂桢等面面相觑。
营外毕竟有千余铁骑,刘肇基不敢托大,他顾忌对方乘辕门大开之即就势冲进大营,便先行在营内垛角上向下观望,只见营垛下立着一骑白袭的中年人,头扎方巾,身负宝剑,正仰头望向自己,领着二十几骑卫兵,距身后大队人马约有百步之遥。
“梨洲先生”,刘肇基见了那人长相,心中不由得一松,这书生刚直名享海内,多年来与他书信往来不断,是契深情重的好友。适才实在未能料到,这一介书生竟会出现在这既针血腥遍地的两淮大地。
“刘将军别来无恙,难得您还记挂着学生”,那书生向刘肇基笑道,然后高声喝道:“请将军快快开门,学生是代表献王前来同您与兴平候世子相会。”
刘肇基正在纳闷,这时听他如此说,倒也释然,只是对打开营门一事,尤在怀疑。那书生看出他的犹疑,便扬声说道:“刘将军如觉不妥,我家主公早有言在先,我军自退后半里,入营只在二十骑兵马。可否。”
刘肇基被说中心事,心中倒有了几份惭意,急忙开门放进这二十余骑兵马,待营门重新闭合,他检查完毕,方才与那书生说上话:“几年未见,不想先生风采依旧,从前只知先生一向淡泊仕途,只以鞭鞑世事,著书立传为毕生所向。请恕本镇多言,却不知为何竟投了八千岁?”
书生淡淡一笑道:“刘将军当也知晓,学生向来以为:‘天下为主,君为客’,是以平生孜孜以求的主子当为那种毕世经营为天下者之明君。可惜岁月蹉跎,朝政日见萎靡,学生原以为这寂寞大野,再无英雄,心灰意冷之即,只好困坐梨洲,做一书虫,希翼聊此凡生。不曾想,前几日南曲突生剧变,学生于九死一生之际得逢我主于龙潜云底之际,一谈之下,方知当真是天下大乱则必有圣人出。我家主公胸怀民计苍生,志在天下太平,一席谕示,就如醍醐灌顶,学生心头死水又起狂澜,槁木之灰复燃炬火。此中感受,实不能与他人道也。还请将军勿要以为学生突发功利之心,学生只想辅佐我主为国为民闯下一片惊天动地的事业而已。”
刘肇基听得心动,史阁部一身正气尚能令他折服,这时听这位向来眼高于顶的大才子如此盛赞献王,心道那献王定是位能够统驭**、包揽四海的真龙天子。心中悸动之余,又想自己一生仕途坎坷,只因未遭逢英主。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现在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不就摆在眼前。虽说想得动情,但刘肇基毕竟城府较深,却依旧神情平静地问道:“先生学究天人,眼光一向深远旷达,所言定然不虚,八千岁假以时日定能成为我朝中兴圣主,汉光武之业将成矣。只是不知献王殿下今在何处,先生此来又奉献王何等谕旨。”
书生一双眼睛似能看穿刘肇基的心计,轻声笑道:“将军莫要着急,学生要给将军看一样东西”。
刘肇基一愣,不知竟是何物,当下一边并马前行,一边遣开众将佐,然后低声说道:“先生现在尽可将那东西拿出。”
书生这才小心翼翼地自怀中取出一块黄澄澄、亮锃锃的金牌,而后双手将那金牌平端在胸前,注目顶礼,在递到刘肇基手中时说到:“刘将军,这就是献王府的军令金牌,如今世上只有九块,请将军过目。”
刘肇基见他如此郑重,自也不敢怠慢,待小心地接在手中后才发觉这长不足三寸,厚不过八分的军令牌从重量上看的确是块实打实的金牌。学对方的样子行注目礼片刻,刘肇基才开始仔细打量起这块金牌,只见这三寸见方的金牌上方镂着细密的云雷纹,云雷纹里簇拥着一条雕饰精巧的火龙,火龙下方镌着九个篆字:“献王钦制亲临军令牌”。意思是这块金牌是由献王亲手制撰并且时刻代表着献王亲临,也就是老百姓常说的那种牌至如人至,相当于皇帝御赐的尚方宝剑。刘肇基立即明白了这块金牌的份量,不料手中抚触之时,却感觉金牌背后似仍有凹凸,于是手腕略动一动,立时将那牌翻转过来。他定睛一看,只见那澄黄锃亮的金牌后面,十二个隶体小字赫然撞入眼帘:“行仁义,禁杀掠,敬贤达,结民心”。
“这”!刘肇基看得心中巨撞,多么简洁的语言却道出了多少上马治军、下马理民的军国大道。自己带兵多年,眼见贼虏并乱、军阀四起,多少次午夜梦回,也曾想过此中道理,却从没想得如此透彻,献王的睿智卓绝实在是世出无二。他默默地提马向前,手中仍捧着那块尚带着体温的金牌,嘴里反反复复地诵着那十二个字句,眼前仿佛看到了那位正在两淮大地上风云叱咤的顶天立地的巨人。
“先生,献王就是用这十二字真言治军的吗?可是先生出的主意?”刘肇基终于回过神来。
“刘将军,这确是我主治军之策,但却非学生想出。这十二字箴言乃是当初太祖高皇帝在滁州起义时所制,不曾想于今世仍旧适用,献王殿下敬天法祖,于此家国飘零之际把太祖的箴言祭出,此中有更深一层的用意。实则我主治军另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要比这十二字更详尽易懂,全由我主亲拟,可见我主天纵英才,不愧二祖列宗。”
刘肇基与那书生侃侃而谈,却怎么也不能对方口头探出口风来,心中不由得暗暗着急,眼见着离帅营越来越近,他一边将金令牌还给对方,一边单刀直入地问道:“梨洲先生,献王殿下对此番攻城作战到底有何主见,大军又何时可以进抵,还请先生尽快明示”。
梨洲先生笑语:“刘将军着急了,前面数步可就是中军大帐,兴平候世子及众将是否齐至。”
刘肇基点了一下头道:“正是!”
那书生听到这儿,猛得勒住了马,在刘肇基耳语道:“不瞒将军讲,我主早已进入这淮安大营了。”
“什么?”
刘肇基大出意料,心下震骇之余,急忙回过头向七八步外一直紧随的那队骑兵望去,这才发觉除当头三人外,后面共有两列十八骑,均身着锦袍。左列九人,手执清一色黄锃锃的八棱金瓜锤,右列九人,均擎银灿灿月牙板斧,正是所为“九九归真”的帝王之数。方才只觉这些人说不出的的古怪,现下想来竟是因为有八千岁在其中。可是献王又为何要用这种方式进入大营,难道此中还有秘辛。
刘肇基身边的几员副将虽说距离总兵大人也有几步之遥,可也发现了其目光所及之处,是以乙邦才与马应魁眼光一对,便开始不动声色地指挥手下将卒向那队骑兵靠拢,以应激变。
“将军大可不必心急”,梨洲先生见刘肇基颇觉彷徨,眼角余光早已洞悉形势变化,微微一笑,释道:“我主心焦攻城战事,此来定须掩人耳目,一切待进帐后再从长计议。”
刘肇基也发现了身后的状况,他向乙、马二将打了个手势,示意不必进帐,原地待命,随即下马携梨洲先生来到帅帐前。出帐迎接的李本深发现来的是个白面书生,心中略有诧异,只听刘肇基介绍道:“李大人,这位就是献王的信使,海内知名的大学者:梨洲先生黄宗羲。”
李本深一介武夫,平素不喜咬字嚼字,更不曾与士林交往,只是听刘肇基说得郑重,这才勉强打了声招呼:“原来是黄先生,久仰久仰。”
黄宗羲见对方分明存着几份倨傲,心中却未在意,只将袖一拂,拱手回道:“余姚黄太冲见过李将军,这是献王殿下亲临令牌,请过目。”
李本深同刘肇基一样,对献王的黄金军令牌都是只闻其名而乏一面,这时见了自也颇觉新奇。刘肇基见他查阅得仔细,便在耳边说道:“李大人,等一下进帐后请先将帐中闲杂人等清出,梨洲先生有重要事情要讲。”
李本深一边点头,一边将军令牌小心毕恭毕敬地还给黄宗羲,心道:不知献王究竟是何主意?三人说话间就要走进大帐,李本深却发现还有三个人也要跟着进去,不由得停下脚步,厉声问道:“黄先生,这几位朋友怎么称呼?”
刘肇基刚想把话接过去,那三人中竟有两人掏出了黄金令牌,李本深不知此中就里,心中倏又一惊,只听说献王统共打造了九块黄金亲临牌,不曾想今日竟看到了其中三块。再见那三人,有高有矮,没有拿出令牌的那人身着一袭皂布英雄氅,上端直盖上头颈,脚登黄皮靴,在昏暗的雾色中同其他二人一样看不清脸面,更让人生疑。
李本深正待追问此人,刘肇基却生怕在帐门前时间长了让外人胡乱猜测,暴露了献王的身份,便急忙对李本深耳语道:“李大人,信的过刘某呢,就快些进帐仔细说,这里是我们的大营,还怕变生意外吗?”李本深犹豫之时,这几人便已进了大帐。
大帐中高营中军胡茂桢正陪着高元照与一位中年妇人说话,适才小校报说来者系献王信使求见,放下心来的几个人便开始商议下一步做为的方略。正一筹莫展之际,先见多了位书生,而后却又跟进三个陌生人,这四人进得帐来并不言语,刘肇基也突然间屏心静气,脸色深沉地肃然不动,那李本深更是将那些不相干的人驱逐出帐,心中自也不解。
“乾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发问的中年妇人皮肤白腻,体态丰腴,且衣裳华贵,虽然神情和蔼,眼光流转间却甚有威严,正是高营主母,高元照的母亲诰命夫人高邢氏。(乾清是李本深的字,李本深与高元照之所以是表兄弟,就因为高邢氏是他的小姨妈。)
还没等那李本深等人解释,众人就听黄宗羲一声低沉的断喝:“献王殿下驾到,各位还不快快见驾!”
除了刘肇基之外,其他人都立即愣在当场,只见后进三人中当首一位伸手解开颈项上的丝绦,褪下皂布大氅,左手边随从忙不迭地接过,此人便露出贴身打扮:头顶亲王冠,身着黄龙袍,腰系碧玉带,上悬三尺剑。剑鞘上挂着一块金牌,与此前看到的亲临军令牌极为相似,不同之处只在那上面竟巧夺天工般嵌了个夜明珠,晶莹柔和的光芒并不耀眼,却足以使明烛失色,把整个大帐照得有如白昼一般。
除非是盲人,任懂事的孩童看到这儿,也晓得此牌不正是名震两淮的“献王亲临本令”,而这位顿时间使人不敢仰视之人不是献王八千岁又会是谁?
——数日前,献王府自扬州传檄大江南北,在声讨潞王谋逆、号召江南士民讨逆的同时,也郑重表白了不欲争夺嫡位,决意相率中原豪杰北上恢复失地的决心。檄文之末便附有献王军令牌标志,凡献王将士均有此铜牌,全军上下严守军令牌上所刻之太祖高皇帝草创时的与民约法:“行仁义,禁杀掠,敬贤达,结民心”,矢志北伐,解天下万民于倒悬。
檄文系出江南四大才子中方密之、陈定生联手之生花妙笔,其中名句“天下者,中国之天下,非胡虏之天下也。衣食者,中国之衣食,非胡虏之衣食也。子女人民者,中国之子女人民,非胡虏之子女人民也。”一经散布便妇孺皆知,更有句曰:“今幸天道好还,中国有复兴之理。人心思治,胡虏有必灭之征。三七之运告终,而九五之真人巳出。”足令普天下之英雄豪杰为之叹服。史可法接到斯文时曾语:“有此等读书种子甘为献王效力,则大业孰与不成!”。
在军令铜牌之外,为使各钦命大臣有足够权力便宜行事,献王府特制九块“亲临金牌”,其中奉檄前往淮安招抚的大学士高弘图、姜曰广,前往湖广招抚的大学士王铎、袁继咸以及分别前往广西、河南招抚的礼部侍郎周镳、兵部侍郎陈潜夫等人手一块,这些持金牌者不是阁部重臣,就是献王亲信。更有疑者,高弘图、姜曰广已身陷敌营,是以今日三块金牌同时露面会令李本深惊异莫明。
而“献王亲临本令”则是在这九块金牌之外,专为献王所配备,传说中上嵌夜明宝珠,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众人面面相觑之际,还是刘肇基先行伏身下拜,“臣辽东总兵刘肇基见驾!”其余将佐这才想起急忙施礼,从高元照开始口中高报名号时,高邢氏稍愣了片刻,便也要跟着跪拜,却被献王一把用剑鞘生生拦住。
“高夫人,不必多礼”,献王的声音听得出很年轻,也很柔和。
高邢氏又是一愣,大着胆子抬头望向献王,却正好碰到了那两道熠熠逼人的目光,心中一慌,又低下了头去,做了一福道:“臣妾兴平候诰命夫人见驾,愿献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孤此番只是秘密进营,诸位将军大可不必拘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献王说话间早已走到了大帐中年纪最小的男人面前,亲手将他扶起,并掸掉他袍襟上因仓促下拜而沾染的灰泥,嗔道:“元照怎也如此拘礼,孤今日既然亲自来此,就是将大家看得有如家人一般,今后咱们祸福与共,你我便如亲兄弟一般才是啊。”
高元照不禁心头一热,而后又觉自己与献王殿下怎可妄称兄弟,忙惶然答道:“回殿下,臣不敢逾礼!”,心底里却像打了多少厨堂里的瓶瓶罐罐一般什么滋味都有了。
“嗯,元照何必如此斤斤于尊卑上下之别,你我份属君臣,但是都逢家国巨变,当彼此理解关爱,同仇敌恺,亲逾手足才是啊。”
献王一番话说得诚恳亲切,众将也都直觉这位八千岁当真是平易近人,抬眼望去,只见这位先帝太子身长不过六尺,腰阔不足一围,原来是个不足弱冠的少年。只是形貌生得煞是清冷峻严,脸色白晰却堆满征尘,两道浓眉下掩着一双龙湫深潭般的深眸,鼻梁笔立如削,嘴角笑意刚收,薄唇便微微下弯,勾勒出朱氏皇族所特有的那种带着些许冷淡的刻薄劲。这可是个极难伺候的主子!
献王一边说,一边携着高元照的手到帐中的正案前一同坐下,众人这才敢站起身,眼见献王与高元照虽说都是青春年少,但也那颇有些委懦的高元照相比,八千岁那一举手一投足之中,却蕴含着说不出的凛然与刚猛,这也是个可以信赖的主子!
“高夫人,您也请坐。孤来只是客,大家方是主,都请坐下谈”,献王坐下后向高邢氏与众人又客气了一句,然后瞅了一眼不敢落坐的刘肇基,脸色忽然变得阴沉,缓缓说道:“孤这趟能够进得了这铜墙铁壁般的大营,还要多谢刘将军,只是不知今早贵营当值主将是哪一位?”。
其他诸将也未敢遽坐,听献王口气不善,心中均生惧意,中军胡茂桢是今日当值主将,此时更是心中惴惴不安,他向高夫人投去一道求助的目光,没想献王的身边的高元照却重重地冷哼了一声,“胡茂桢,献王殿下问话,你做什么怪形怪像!”
高邢氏也突然间心乱如麻,凤眼飞快地扫了一眼相貌堂堂的胡茂桢,红润的樱唇颤了几下,却没说出话来,只拿眼盯着儿子,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幽怨,几点愁绪。
这时的胡茂桢只好咬咬牙,俯身回道:“回禀殿下,今早是臣胡茂桢值守!”
“适才,孤驱兵近营仅百步之数,为何营中并无动作,难不成各位要唱一出空城计?”献王发出几声短促的冷笑,声音虽然不大,在帐中人等耳中却有如洪钟大吕,一个个顿然噤若寒蝉,臊得满脸通红。
“臣因今早大雾,疏于防范,未曾明确布置探马,请殿下严惩”,胡茂桢已经感觉到小腿在不停地打颤。
献王打量着这个中军,高夫人那关心则乱的神情早已落在了他的眼中,心中稍经计议,微哂的脸上闪过一丝深不可测的机敏,长叹一声,却没再理会胡茂桢,“孤昨夜收悉世子血书,感念兴平候一府忠义,心痛不已。于是下令三军,人不卸甲,马不挂鞍,连夜驱驰百余里赶赴淮安城外,为的就是一举破贼,为世子讨还公道,彰显朝廷公正。”
众将听得心头狂震,原来献王主力果然已驰至淮安,兵贵神速,淮安城中的刘泽清恐怕也没料到献王会来得如此之快,怪不得献王今日暗访大营,就是为了不使外人知晓,以便突出奇兵!
“孤适才在淮安城下,曾与刘营官兵狭路相逢,还斗了几个回合呢”,献王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了起来,“对方坐守坚城,还晓得派出斥候逡巡,难道诸位顿兵城下,形势不是累若危卵,而是胜局指日可待吗?”
众将听到这儿,早已纷纷跪下请罪,尤其是刘肇基在众人中算是独领一营的,这时更是难过地自责,声称不仅不能保卫史阁部,就是退出淮安后也多有失职之处。
献王按住想要起身下跪的高元照,缓声道:“世子不必道罪,只是孤从前听闻老高候以军法森严而著名于世,今日倒要看看你如何来做处置?”
高元照有些慌乱地躲避着母亲的眼光,犹豫片刻,狠下心来说道:“回禀殿下,臣以为胡茂桢该杀!”
此言一出,高夫人使足力气方才掩住樱唇,险些叫出声来,胡茂桢更是身形一晃,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众将也没料到平日里那般懦弱的小候爷为何突然之间如此狠心。
“孤适才便已说过,今日高营之中,孤是客,各位是主,世子该如何处置,孤本不想做任何评判。但人命关天,依我大明律及军中纪律,胡中军失职在先,理该受罚,却并未铸成大错,世子为何要痛下杀手?”付明盯着高元照通红的小脸,闪烁着目光似能穿透高元照的灵魂深处。
高元照张了一下嘴巴,却并没发出声,向李本深望去,他的表兄只好硬撑着头皮说道:“回禀殿下,少帅的意思是要杀一儆百。”
献王摇了摇头,沉声道:“胡茂桢是高营大将,孤看此事世子定要慎重”,话刚落地,献王就已感受到高夫人那充满感激的眼光,高元照愣在当场,脸色非常不好。
“不过,有件事极为凑巧,诸位既然今早没有派出探马,或许还不知晓”,献王的表情似笑非笑,“孤在来的路上碰到了图谋劫营的叛兵!”
劫营!
所有人都心中一颤,怪不得献王盘问得如此细致,目光就都落到了胡茂桢身上:
不料,奇变突生!
脸色煞白的胡茂桢就在这一刹那,竟窜到了离他最近、正发愣的高元照身边,把刀横在了兴平候世子的颈上。
高夫人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啊”!声音凄厉,让人听了直揪心。
李本深、刘肇基则一边迅速起身握刀向前与胡茂桢对峙,一边纷纷低声喝骂:
“好你个狗东西,竟是个叛徒,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姓胡的,你别执迷不悟,时至今日,你以为自己还逃得了吗?”
献王却依然稳坐钓台,盯着做困兽斗的胡茂桢若有所思,他身右随他一同来的那个矮个子却突然哈哈大笑道:“胡中军,没成想我主一句话就把你吓成这样,怎么!想用世子做要挟?那你可打错了算盘,既然要踩孤狐狸尾巴,就不怕惹你一身骚。想要斗法是不是,宋某在这里先告诉你,你肯定玩不起。!
胡茂桢把手中钢刀紧紧地架在高元照的脖子上,双唇抖动着向献王求道:“八千岁,你不要逼我,您就放过我这一马吧,只要您肯放我出营,我肯定不会伤少帅一丝一毫”。
此时,高元照颈上架刀的位置已经现出一道红印出来,不知是渗出的血来还是太紧勒出了印道,把个高夫人唬得哭叫道:“简从,你疯了吗?你疯了吗?”
“我没疯,我就是不想这样去死,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胡茂桢赤红着眼,对帐内所有的人在吼叫,又像是对着自己的心在叫,那副样子竟有种说不出的狰狞。
“不甘心!”那矮个男人冷笑一声,“就因为当初高杰纵兵毁了你的家园,你就这样报复他,是也不是?但你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宝贝女儿,她可是二八年华的好姑娘。”
“你,你是谁?”胡茂桢听他说起女儿,身上不由得打起了寒颤,那可是他的命根子。
“我适才都说了,我姓宋!”
“姓宋,你是闯营的宋献策,你,你竟然随了献王,你,你”,胡茂桢终于在记忆深处找到了昔年宋献策的形象,这使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大势已去,是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本钱了。
只听“铛踉踉”一声,胡茂桢已然弃刀长跪地上,李本深与刘肇基急忙上前将他擒住。高邢氏却望着胡茂桢发呆,看着高元照狠狠地用脚踹、用拳揍着胡茂桢,她猛得上前一把拽住儿子,撕心裂肺地喊道:“儿啊,不要打了,他可是你的亲爹啊。再打,再打,你可就是做孽了啊!”
正在发彪的高元照闻言猛得收手,这话直如晴天霹雳般打得他缓不过劲,他看着母亲发愣,就象对方是个陌生人。就连曾经当局者宋献策也大吃一惊,不过他反应很快,立即讥讽道:“好啊,胡茂桢你这下可是翻本了,不仅害死了高杰,就连他的老婆、孩子你也一并收了。”
胡茂桢一脸的茫然,命运跟他开了一个最残忍的玩笑,十八年前,他被高杰手下的乱兵夺去了妻小;十八年后,当他终于借刀杀了高杰,却没想到竟是从高杰那里将失去的一切都失而复得,然而报应不爽,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高邢氏看着儿子突然傻了一般,急忙上前晃他的胳膊,直叫“心肝宝贝”地直叫,高元照渐渐回过神来,他看着母亲,像个受了伤的小兽一样低声啜泣。猛然间,高元照恶狠狠地一把抓住了母亲的胳膊,像个小孩子一样地哀求:“母亲,你是失心疯了吗?你醒醒,你醒醒吧,告诉孩儿,你在说胡话,你在说胡话。我是兴平候爷的儿子,我是高家的独苗,是高帅最心爱的儿子。”
看着这乱哄哄的场面,看着这悲泣中的“一家三口”,献王浓眉耸动,轻轻拍了一下桌案道:“都给我噤声!”
高邢氏一时失言,这时知道大错已铸,已定下了与胡茂桢同死的决心,但当看向儿子,心中却更加不舍,难过之即却不敢痛哭,只好抱住了高元照,任泪水哗哗直流。
“高夫人,高世子,你们都仔细听好!”献王长身站起,从左面侍卫手中拿过了一张盖有献王府龙风大印的文书,“这是孤令高元照袭老高候爵位的谕旨,现在看来……”,他威严的眼光扫过在场诸人,“孤仍要将谕旨颁发,孤并非纵容逆行,而是为了老高候一生清誉,更为了高营的稳定,如果令全军上下知晓这一消息,诸位可以想象军心必为之瓦解,士气更会一獗不振。为大业计,你高元照仍是老高候一手带大的儿子,今后就安心做你的兴平候,过去的事一笔翻过。在场诸位也定须守口如瓶,如有吐露今日情事者,军法无情,定斩不饶!”
听到献王的这番安排,不仅高邢氏与高元照大喜过望,就连胡茂桢也悲喜交加。众人见事情已然如此,八千岁的布置毕竟是最妥贴的办法,这时心中都觉这位年轻的主子实在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如此突发的事件竟也处理得滴水不漏。
献王将袭爵的谕旨交到了跪接的高元照手中后,继续说道:“胡茂桢为报私仇,置朝廷百姓利益于不顾,妄负兴平候信任,先置老候于睢州险地,致使老候以身殉国,非死所应死,北上抗清剿贼大业因之溃退。而后又图谋与刘泽清勾结,妄图袭破淮安大营,加害小候。以上种种罪孽,实罄竹难书,本应扒皮凌迟,戳骨扬灰,只因战事紧迫,着立即自裁,以应天地正气。”言罢,献王眼光徒地一转,又向高邢氏望去。
高邢氏不用抬头也能感觉到献王那凌厉的目光,她这时已不再抽搐低泣,只有嘴角抽动着,当她望向献王时,苍白的脸宠上便浮现出一阵痉挛性的微笑,“殿下对元照的厚爱,臣妇今生无以为报,来世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殿下。”
话一说完,这个女人看了一眼跪在地上还在发愣的胡茂桢,猛然从儿子腰间拨过佩剑,剑锋直抵其颈项,绝然道:“事到如今,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还等什么?”
胡茂桢低垂着头,嘴唇紧闭,目光就像揉碎了的纸,在向茫然不知所措的高元照投去依依不舍地一瞥后,身子随即向前一倾,剑尖极其锋锐,竟然没出任何声响,便穿出脖梗。
高邢氏冷冷地看着这个曾经有过**之欢的男人,直到他的尸体缓缓地倒在地上,方才抽回宝剑,用一块绣着大荷花的苏州方帕擦拭剑锋上的血迹,众人此时赫然发现那剑柄上竟刻着一个镌金的“闖”字。
高邢氏很快把血迹擦净,眼神也变得轻柔和煦,她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头,柔声道:“儿啊,你是天生的读书种子,不是打仗的料,以后就不要再舞刀弄枪地混在行伍之间了。这把剑,娘曾经跟你说过,是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送给你娘的。可惜啊……,许多事是不能回头的,娘若死了,你若是娘的好儿子,就把它埋在娘的身边”。
高元照迷茫中正想跟母亲说什么,却突然感觉头上一阵湿热,待仰头去看,却发现了母亲胸口窜出鲜血和深深没入的剑锋。他嗷的一声便扑到了高邢氏的怀里,只听母亲断断续续地小声说着:“儿啊,好生活着,跟好八千岁,才有出息。”
高元照连逢巨变,一时间痛哭流涕,悲号不已,李本深见状,急忙在高元照身边劝道:“候爷,殿下在此,请节哀顺便,不要坏了君臣礼数”。
见高元照渐渐止住哭泣,献王便安排道:“兴平候回帐歇息吧,李本深留下商议。”
帐内众人这时候也看得目瞪口呆,突然发生的一切如此诡异迷离,只有当高元照在亲兵簇拥下“安全”离去,两具冰冷的尸体也被搬出大帐后,方才回过神来。
“李本深”。
“臣在”,李本深听到献王点名,心中陡地一颤,急忙跪伏在地上。
“孤看兴平候伤心过度,恐怕短期内难以理事,就由你暂领高营所部。高营现在既与刘肇基的辽东旧部合兵一处,凡事须得有个总管,孤便令刘肇基全权节制,你可愿意?”
献王一番话说得极为和缓,却似古井中的深水,波澜不惊间透着刺骨的寒意。李本深胆颤心惊之际,慌忙应承下来后才发现身旁的刘肇基也在领命。
“望尔等不负孤望”,献王说罢笑了笑,露出一排干净白洁的牙齿,“不过孤这里可没有金山银山,只有锦绣前程。是以,大家如果还如从前那样不讲纪律,孤是不允的。”说到这儿,献王的脸色再次严峻,他沉声道:“我朝太祖高皇帝曾立‘十二字真言’,日前孤所属各部均铭记在心,严格遵守。二位可知道吗?”
李本深有些发愣,刘肇基此前仔细看过那黄金令牌,勉强还记得起来,急忙回道:“殿下,臣记得是那十二字乃是:’行仁义,禁杀掠,敬贤达,结民心’。”
献王微微颔首道:“难得刘将军好记性,二位还是站起身说话吧。”他的眼光飞快地扫过正在起身的刘、李二人后,便望向帐门处大雾渐去后的露进的几缕阳光,继续语重心长地说道:“孤执行的是祖宗制法,不允许有一点一丝的怠慢松懈,二位定须牢记在心,并照例监督下属执行,否则军法无情。此间执行详节,待淮安战事毕,自有近卫师军法处长官至尔等营中布置,下面孤来与二位谈谈淮安战局。”
听到要打仗,两个正在心中乱合计的家伙来了精神头,仔细听献王说道:“首先,我们必须明确一点,那就是刘泽清与高营有血海深仇,是以此役,他绝不会求和,必然严防死守。也正因此,我们不得不打一场艰苦的攻坚战,孤希望二位心中对此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并做好相应的战斗准备,攻城战役计划在天黑前展开。第二,要攻城就必然会出现大量伤亡,你们部属的士气定须鼓动起来,只有爆发出报国恨家仇的热情,才有希望力克淮安三城。这一点,二位也要仔细落实下去,具体工作会有黄先生来做指导。第三,淮安府城池坚牢高峻,易守难攻,两淮人称‘铁打的淮安城’,这就要求我们不能强攻,而要智取。我们都知道,城防战在攻守双方实力相近的情况下,考验的是意志。所以我们这第一步,就是要打击敌人的锐气。宋先生有个好计策,现在由他说给各位听听。”
献王说到这儿,便向身后的王朗摆了一下手,王朗会意地自身后背着的包裹中取出一幅油纸包好的地图,展开铺在大帐内的长桌上。李本深与刘肇基听献王说得条理清晰,中间还夹着些从前没听说过的新名词,脑袋里消化着献王的这番指示,身子先围到了桌前,只见那地图上绘制得弯弯曲曲,正是淮安府的山川地形。
兵法上讲:“凡主兵者,必先审知地图”,是以刘、李二将从前也不知看过多少次这种军事地图,初时只是佩服献王的预事在先。但仔细凝视那地图,却不由得惊叹:这张地图上,淮安附近五十里内,无论是城郭村落,还是山脉水流,都被密密麻麻的墨线勾勒出来,标注清晰。更妙的是,淮安附近一马平川,少有的几座土丘边上却都被标上了竖写的高度。如此精致准确的地图可是他们生平仅见的第一张,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怪不得八千岁会轻松取下镇江,有这种地图在手,焉能不熟悉地理,达成“地利”。而能绘出此图者,定是当世奇才!
原来,明代的地图绘制技术仍沿用晋代制图学家裴秀提出的“制图六体”理论,但由于明末“西学东渐”,测绘水平已经有了极大的提高,尤其是在绘图的精确度上受西方影响至深。当然,同许多事物一样,地图测汇技术突然出现这种飞跃,与几十年来大明朝战事频繁有极大关系。但这种精细明了的地图却极少见,付明早在南京时便开始着手布置全国各地军事地图的绘制,而今看来,的确是深谋远虑,用心在先的。
“主公”,宋献策来到地图前,先向献王欠了一下身子,然后指着地图上淮安城南不足十里地的一处较高的山丘道:“此处山丘,当地人称’秀丘’,丘虽不高,可是已足够埋伏一支两千人的骑兵队。如果我们能够将刘泽清的一部兵马引出淮安,待敌人一进口袋,我们便在此处出奇不意地出击,定可打他个措手不及,全歼来敌。此役如果成功,那么我们不仅能够消灭敌人一部分有生力量,而且会严重打击其士气,给他们的内部分化创造有利条件。”
刘、李二人听到这儿,都不由得面露失望神色,原以为这位“宋先生”会有什么锦囊妙计,却不想是这样一招“小儿科”,更重要的话由刘肇基问了出来:“但不知宋先生如何将刘泽清的兵马诓出城来。”
宋献策嘿嘿一笑,眼中闪动的亮光,在大帐内烛光掩映下尤如鬼火,“因为你刘将军与小候爷在胡茂桢挑拨下爆发了两营火拼,结果是你把人家胡茂桢给宰了,高老夫人气死。于是小候爷在李将军护送下南遁,期望与献王大队合兵,讨回公道。”
李本深心中咯噔一下,这个宋献策的“妙计”是事前想好的,还是临时变造出来的,怎么像是早把胡茂桢与夫人算计在内。他正想着呢,宋献策凑到他耳边道:“李将军,你可要谢我啊,我这计中本无胡茂桢与高夫人,至所以如此,是要是替你们小候爷挽回些颜面。”
刘肇基在一旁若有所思,这时听宋献策如此讲,便和道:“刘某愿担此骂名,只怕人家刘泽清不信。”
“以宋某对刘泽清近年所作所为的观察,宋某可以断言,刘泽清心胸狭隘,属于睚眦必报的得志小人,碰到宿敌这么倒霉的时刻,一定会派兵,而且会是些快马的轻骑兵。他定会以为这样就能来如风,去如影,既能迅速了解战事,得手后又能迅速回援,不妨碍淮安的防守。淮安城中现有叛兵近两万人,刘泽清定会将其中不到四千人的骑兵全数派出,务求斩草除根,一击必中。”宋献策胸有成足,望向李本深的眼光便**辣地,“不知李将军敢不敢引蛇出洞?”
李本深向仍在端详着地图的献王望去,但八千岁脸色平静,实在看不出什么,于是硬着头皮答道:“但凡献王殿下差遣,臣李本深尽心竭力,无有不从。”
献王听到这儿,眼光在李本深的脸上停留片刻,便令道:“好吧,此事就此议定,你率高营现有兵马立即随孤出动,刘将军固守大营,做好攻城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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