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淮安城外不数的一片泽国水乡中有一处能守能攻的所在,名曰:“猪圈岗”。地名已然不雅,这所谓的“猪圈岗”实际上也不能称之为“岗”,只不过是一道能够围拢起来的似堤非堤的土丘,高不过一丈,长不足半里,那蜿蜿蜒蜒、蓊郁葱茏的形态煞是古怪,乡人不饰华丽,只瞧那模样儿差次不齐,也不知是从何年何月起便自唤做“猪圈岗”。岗子不大,又是战乱纷争、河道不清的年份,这里住着的老百姓就只有十七、八家而已。
十一月十一日凌晨,天还没亮,岗中住户便在梦乡中被一阵阵急骤的马蹄声惊醒。家中的女人赶忙搂住被惊吓而失声哭叫的孩子,男人们则透过窗缝偷偷窥视,只见一队又一队身形彪悍的骑兵疾驰入岗,然后在为首的军官指挥下分派工作。这群骑手屏声敛气,马摘鸾铃,在冷月寒星的微光之中,只有迎风飘拂的旄旌和精湛的驭马身手依稀可辨。当天色破晓时,虽然雾大,还是有眼尖的人看到了插在岗中高处的大旗,上书一斗大的“明”字。
是官兵!
在家中根本不敢出门的村民们发现来兵竟是明军,不由得更加心悸。要说这两淮一带,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近年来更是兵、匪、贼、虏常来的好去处,是以岗中的住户们对这四家颇为熟悉。匪者,早些年后还时有光顾,近些年来,像猪圈岗这样的穷山僻壤已经没多少油水,匪们早已不屑一顾,而且除非家中出了个十里八村闻名的大美人让他们垂涎,匪们倒是很少难为他们这帮子穷户;贼者,闯贼也曾来过,只如一阵风,刮过了就再没动静,倒是“三年免赋”的口号着实让村民们欢喜过一阵子,不过也只是一阵子而已,官兵没隔几天就又回来了;兵者,就是这些官兵们,干着同匪一样的事,却远比匪们凶残,尤其是客兵,不是本乡本土,语言不通,就更加凶狠,几里外的桃源镇就生生被刘泽清的部伍给毁了,所以村民们最怕的就是兵。
这“最怕的”今日偏偏就来了,村中的甲长是位老于世故的长者,小时候正赶上万历初年的好年景,那时家中宽裕,还曾读过几天书,年长后大明朝政渐颓,边疆战事颇仍,于是应征当过几年兵,后来因为左腿受伤,落了点残疾,这才被放回了乡里。他此时听儿子陈三虎观察说,这群官兵有进有出,近一个时辰也没个完结,便断定这必然是朝中某大帅的兵马。前天夜里,他站在家中的院子中,远远地望见淮安城内火光直冲天宇,就知大乱将生,没料到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看这架势是要在猪圈岗内安营扎寨,只是这里距淮安城尚有数里之遥,为什么要在这里驻兵,难道是不想让城中守军发觉。他担心着全村男女老少的性命,正坐立不安之际,就听有士兵在门外大喊:“所有村民听着,谁是甲长,快些出来,我们长官有请!”
陈老汉哆嗦着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儿子急忙在旁边拽住了他的胳膊,他瞪了儿子一言,说道:“该来的总会来,怕什么!”
陈三虎狠狠地跺了下脚,见父亲已经出了屋,回头看了一眼屋中紧张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与妻小,拎着根有小臂一般粗的烧火棍跟着跑了出去。
“你就是里长”!
陈老汉刚一出门就被眼尖的士兵看到了,他听出是淮北口音,心中便稍微踏实了一些,只要不是客兵,这话就好说。
“正是老朽”,陈老汉脸上堆满了笑容,没想前方几名骑手却立即拨出了长长的马刀,一勒缰绳冲了出来。他心中暗惊,侧目一看,是儿子正拿着烧火棍怒目而视。
“兔崽子!找死呀你,快些放下棍子!”,陈老汉猛得回身打了儿子一巴掌,就在这眨眼的工夫,他与儿子已经被围了起来,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光,老人感到小腿直晃,他一把夺过儿子手中的烧火棍,丢到了地上。
就在这个时候,围住父子二人的骑兵突然闪开一个过道,几十步外飞快地奔来几骑人马。当首一人身躯壮硕得惊人,几乎成了正方形,尤如一团黑旋风般卷到当场。此人乌盔乌甲,脸如涂炭,虬髯戟竖,座下一匹踢雪乌骓马,身上却披着件白袍,显得更加黑白分明。尤其令人震惊的是马上拴着的两把巨斧,至少各有百斤之重,足见此人擘力超群。
紧接着赶到的也是位三十多岁年纪的壮年汉子,魁梧不让先到的黑汉子,身材却更高大,骨棱棱的宽脸、双目炯炯、神态剽悍,内穿铁甲,外面同样披着白袍,头戴铜盔、身后背着一把大刀。
这些人马如光似电般窜到当场,座下的马儿蹄下却并没卷起一丝尘土,陈老汉远比他儿子识数,心道这些定是驯养得上佳的优良军马。那黑脸将军本就是凶神恶煞般的模样,有些骇人倒也罢了。倒是背刀的那位将军让老汉更觉到一股股逼人的寒气,早年的行武生涯很清晰地告诉他,这种凌厉的杀气定是百战而得。而且,陈老汉还猛然间发现,岗中所有当兵的,都披着白袍,好像是在为谁戴孝。
“老人家,别害怕!”,说话的正是让陈老汉感觉惧怕的薛云飞,这使老头儿不由得一哆嗦,“你就是这村中的里长吗?”
陈老汉见那将军竟露出了笑脸,他那把年纪了,还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将领,本来是杀气腾腾的,不知怎地忽然又和蔼可亲起来。他心中更加疑惑,一时间竟发起了愣。
“老头,我们长官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一声不吭啊。”有名骑兵见他这副样子,有些急躁地嚷嚷道。
陈老汉吓得又是一哆嗦,没想到那将军却立即责备出言不逊的士兵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快给老人家道歉!”
被喝斥的骑兵仍有些不满意这老头的怠慢,但将令在前,只好瞪了老头一眼,在马上勉强向陈老汉拱手道:“老人家,献王殿下帐前近卫师第一旅警卫连士兵卢八图向你老致歉,我适才失礼了,请多多包涵。”
陈老汉听得更是一阵阵发愣,虽然这大兵说得并不情愿,而且说得太快,以他的耳力很难听得仔细,但还算得上“见多识广”的陈老汉这时意识到,这些人同一般当兵的绝不一样,他已是靠七十的人了,还从没听说,有当兵的向他们平头老百姓说软话的时候。不过,这一回他学得麻利多了,急忙跪倒在地上叩首:“小老儿陈汉生正是这猪圈岗的甲长,不知大将军远来,没能组织岗上百姓夹道迎接,还请将军恕罪。”
“哈哈哈,老人家快快请起”,薛云飞见这老儿说得客气,竟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然后从马上跳下来,一边扶起陈老汉,一边对他继续说道:“我们是大明献王的队伍,要北上杀鞑子,收复失地。今天就驻扎在这里,有件事需要同你老人家商量。”
献王!先帝太子!
陈汉生老汉没料到来的竟是献王的人马,只是半个月前还曾听听人说起那献王是在南京城中享清福啊,而且是个十几岁的细仔,怎么就带出人马到江北来了。他的疑惑更深了,穷乡僻壤的,本就消息闭塞,倘若是在淮安,只怕听到的有关献王北上的传言版本也不知是几则了,在这小小的猪圈岗,却是任谁也不知。
“将军有用的着老朽的地方尽管派命,只是咱们猪圈岗地小人贫,不知何处能够帮贴得上”,陈老汉生怕对方催粮纳银的,眼瞅着还是初冬,倘若被征用了,可怎么过冬啊。
“小事情”,薛云飞的一双眼睛把老头盯得很不自在,他早就看穿了这位穷甲长的心思,这时也不点破,径自说道:“第一,是要保密,大军趁着夜色大雾进得猪圈岗,你要约束村民不得擅自出村,否则别怪军法无情;第二,你要替本将军找到菊花沟,倘若找到了,本将军仍有要求,只要达成,自有重赏。”
‘菊花沟’!不就是岗里那个废弃的河道嘛,陈汉生人老了,但脑筋仍很灵光。那个菊花沟,他在刚刚成年时,还曾参与浚通,可惜没过多久,时势日艰,官府便再无组织,事情就半途而废了。
“如果一时间想不起来,你也可以去向其他村民打听打听”,薛云飞心中焦急,倒也不想逼老头。顾先生一来到这村子里就急得直跺脚,原以为在这块巴掌大的地方找个河沟定然不废工夫,那里想到岗中沼泽遍布,沟渠纵横,碱滩处处,芦苇丛生,想要找出万历初年废弃那个什么菊花沟谈何容易!饶是顾炎武上知天文、下通地理,这是也难在一天内准确地判断出沟壑所在,可是军情紧急,又如何能够再陪时间,只好找来当地甲长询问。
“老人家,这车粮食算是我军驻扎贵村的一点火耗,你先找村民抬走,倘若有人能够想起来,再报不迟”,薛云飞让卢八图等人将车推出了陆续进岗的辎重队伍。
说来也巧,押送军需的后勤处长官张琛正好路过,急忙策马过来,他大病初愈,脸色仍有些苍白,正想喝斥,却发现指挥推车的是副师座,只好压住火气,跳下马来到薛云飞面前问道:“此乃连夜拖运的紧急军需,不知大人意欲何用?”
薛云飞老早就看到了张琛,见他如此认真,心中不由得得暗暗赞叹,当下扬声笑道:“张将军,我军驻扎此地,对地方上多有滋扰,本将军要把这车粮食送给乡亲们,权当补偿。”
张琛颇有些无奈地望了薛云飞一眼,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副师座以为只是一车粮食而已,却不知连夜随着骑兵奔袭,整个后勤辎重营也只拉来不足四十车而已,仅够全军上下两顿口粮啊。不过,主将既然说得有道理,张琛也不好薄了薛云飞的面子,只好答应下来,继续指挥部属安置了。
薛云飞身为全师副总长官当然知道这一车粮草在此时的份量,但献王要求部属“行仁义,禁杀掠,敬贤达,结民心”,想要动粗逼村民们协助找到’菊花沟’,是万万不能的。这剩下的办法就只有诱之以利了,在战事频繁焦灼的两淮,还有什么比粮食更能打动人心呢。
陈老汉也看到了只有三十几辆车的辎重队,老头还真被感动了,一方面也是惧怕当兵的翻脸,这年头,见好就收吧。于是,老头慌忙向薛云飞推辞道:“将军,小老儿可不敢收您的粮草,不过,那个菊花沟,老朽不瞒将军说,还真就知道它在何处。将军若是着急,老朽愿意做向导,指引将军大人前去探视。”
薛云飞听罢,方方正正的脸上闪过一道喜色,他回过头向还在马上的黑脸将军说道:“苏克萨哈,你与梁敏等人在营中督队,我与这位老人家一同去找顾先生。”言罢,他一把抓起陈老汉,翻身上鞍,纵马向猪圈岗西北方向急驰。
跑出去约有三百步,薛云飞便看到了背负双手、紧锁愁眉的顾炎武,等顾炎武身边的卫兵急忙报告完毕时,他与陈老汉已经到了顾炎武身边。
“顾先生,我把识得菊花沟的人给你找来了”。
身体瘦长的年轻书生闻言,眼中顿时锋茫四射,“就是他?”
“是啊,这位老人家可以确定菊花沟的位置。”
“事不宜迟,我们快去!”顾炎武已经没有时间说废话。
不到半袋烟的工夫,陈老汉领着薛、顾一班人马来到了猪圈岗东侧的一个干涸的水沟前面,他指着沟上的泥草,说道:“将军,大人,这里就是从前的菊花沟。”
顾炎武见老者如此肯定地指认,立即问道:“老人家,你年轻时曾经参加过这个菊花沟的浚通工程吧?”
“是啊,大人,你是如何晓得?”陈老汉又开始发愣,今天碰到了稀奇事还真多,这个书生模样的人莫非能够神机妙算,自己四十岁上才得了三虎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若是能求得真正的卦师好好看看,或许还能兴业发家。
顾炎武笑而不答,看着那菊花沟又问道:“老人家,你再回忆一下,当时挖沟时还曾发生过什么古怪的事?”
陈老汉更加发愣,古怪的事!似乎没有啊,毕竟是五十年前的往事,一切回忆在老人的脑海中都变得苍老而淡漠。
顾炎武见他想不起来,便向薛云飞使了个眼色,于是由薛云飞对陈老汉说道:“老人家,多谢了,此间事,还请保密。”
话刚落地,便有几名卫兵上前搀起陈老汉离开,顾炎武接着对身旁几名临时从骑兵独立团中挑出来的大块头说道:“有劳诸位,立即刨开沟口,直到见砖为止”。
砖!还没走远的陈老汉一直在努力思索,这时听到’砖’字,一下子全想了起来,他急忙回过头来说道:“大人,小老儿想起来了。”
噢!顾炎武示意那几人继续挖,与薛云飞走到了老汉身前。
“那时,小老儿还是十七八的娃子”,老汉的眼前似乎再次出现了那太平年间的升平景象,“是四十里外的王员外给县里捐的银子,说要疏通一条水沟横穿过猪圈岗,好为附近村落带些活水。没有想到的是,我们才掘了不到半天,就发现了砖壁,我们越往前越挖,砖壁越整实,越坚固。大家害怕极了,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子事,当时的甲长就报了官。知县大人还亲自来看过,以后官府就不允乡里再挖,再后来的事就不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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