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炎武与薛云飞互相对视了一眼,看来就是这里!“那么从前这个水沟还要更靠近猪圈岗的最中心,对吧?”
“是啊?”陈老汉算是服了这个年轻书生,自己见过的都记不起来,人家却能把没见过的算出来,看来自己这辈子是白活了。
待陈老汉走远,顾炎武与薛云飞一同走回沟旁,眼看着沟口越挖越深,薛云飞赞佩道:“顾先生果然神算,如果能把这个藏兵地洞的出口找到,今晚我军就可以沿着这条地洞冲进城去,来他个里应外合,一举攻破淮安新城!到时候,这破城的第一功劳当归先生莫属。”
面对薛云飞的赞誉,顾炎武只是淡然一笑道:“学生也只是前些年在家中整理全天下的山川地志时,方才读到《山阳县志》中记载的一件奇事。书中有曰:’万历初,农人浚菊花沟,见砖壁,毁之不穷,即地上量度之,直至新城东门下,始知为藏军洞也。’当时,学生就对这件奇事颇为惊异,是以记忆颇深,没想时至今日,还真派上了用场。”
薛云飞见他谦虚,便感慨道:“这都是因为先生不读死书,是以才能活学活用,如果是像薛某这样的武夫,只怕看不出什么门道。”
“薛将军过谦了,便是将军适才说过的’不读死书’四字,只怕也够似学生这样的读书人琢磨一生,方能悟透啊”,顾炎武与薛云飞一时间竟有惺惺相惜之感,他见时候尚早,便继续说道:
“昨晚,主公令全军立即开拨,战事之布置却非草草,只因早在数日前全军整顿期间,主公便令吾等忝任献王府随军参议长史,协同近卫师参谋长宋献策一同商议下步方略。当时便曾有议,如果出现今日此等局面,该如果应对。就是这淮安城的打法,也因城而异。准安城分为旧城、新城、夹城,俗称‘淮安三城’,将军想来定是早已知晓。
不过,三城之兴,却是各有起始,而以始筑于东晋安帝义熙年间的旧城最早,此城在唐、宋两代均屡有修治。我国朝建立之初,还曾包砌砖石,并在四周修建了城楼敌台。增修后的旧城周回一十一里,东西径、南北径均为五百又十五丈,基本上呈正方形,城高三十有三尺。并有城门四座,皆有子城,城上有城楼,又有角楼三座,窝铺五十三座,还有三座水门。倭奴犯境期间,还曾于四门之上修有炮楼,是为淮安三城中最难攻拨的一座。
新城去旧城北一里多,高二丈八尺,围七里零二十丈,东西径三百二十六丈,南北径三百三十四丈,有城门四座,门各有楼,惟小北门无。东西有子城,角楼四,南北水门二,窝铺四十八座,雉堞一千二百座,始建于元末张士诚部将史文炳割据淮安时期,我朝洪武年间重修时,在东门楼下凿有地洞,深不可量,周环丈余,从地下直达城外三十里处。现在想来,即是此处。学生来时仔细观察了此岗地势,还真是个能守能攻的好所在啊,足见当年’藏军洞’施工将官的良苦用心。若是让刘泽清等人知道主公的大队人马已经来到这里,他手下的淮安人中难免有人会想到这一层,所以主公才会行此奇兵,誓要在今晚就攻克新城,占敌先机,不给对方有考虑缓冲的时间。
夹城则建于本朝嘉靖年间,同旧城的炮楼同期修建,为的是抵御倭寇。它东长二百五十六丈三尺,起自旧城东北隅,接新城东南隅;西长二百二十五丈五尺,起旧城西北隅,接新城西南隅。因为这夹城所起作用是连接新旧两城,以使淮安三城首尾互应,三城一体,是以又称‘联城’。这联城无论城防,还是地势,都是三城最薄弱的一环啊,主公要督令淮安城外大营主攻的即此城。”
顾炎武说到这儿,停住了话锋,只因挖沟的人已经刨到了砖末。他与听得入神的薛云飞互相对视了一眼,令卢八图又去找来二十几名老成可靠的心腹卫兵来继续深挖。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东方的满天朝霞铺得满天火红斑斓,薛云飞用马鞭指向喷薄欲发的朝阳,豪情大发道:“顾先生,我大明左日右月,取意于永生不坠。主公年少有为,意气风发,当如这初升的太阳,你我等大丈夫能追随这样的主公建功立业,创不世之功勋,不亦快哉。”
顾炎武正指挥着后来者小心挖掘,这时也被薛云飞的情绪感染,哈哈大笑道:“不亦快哉!薛将军说得好,你我若能匡扶圣主,杀尽敌虏,荡平宇内,不亦快哉;救生民于水火,挽狂澜于立倒,不亦快哉!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不亦快哉!”言罢,二人再次相对大笑。
顾炎武笑罢,见洞口越挖越快,越发欣喜道:“以如此速度,我们当在今日午前,便可探明是否可以沿此洞进入新城。主公那边如也能够顺利调动淮安城外大营的话,则克复淮安,当在今夜。”
薛云飞却颇有些担心献王在淮安大营中的安危,便低声叹道:“也不知主公此番招抚能否顺遂!”
顾炎武倒是胸有成足,他眼望北方,悠然道:“薛将军要对我们主公有信心才是啊,想那淮安大营诸将帅现在与刘泽清有血海深仇,誓不共天。我们主公亲往探营,他们定会感激涕零,一心归附,绝无二心。”
“世事难料”,薛云飞苦笑一声,“薛某少年从军,而立之后即以一把快刀横行大江南北。十年来,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主公天纵英才,又有诸位智囊先生相佐,自然一切无忧,连战连胜。但薛某担心,只怕主公年少心盛,没吃过小亏,会吃大亏呢。”
顾炎武听懂了薛云飞的意思,大家伙都被献王的早熟给迷惑了,实际上他还仅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呢。但献王毕竟是主公,他们是臣子。两人说到这儿,也就都不想也不能再说下去。
恰在此时,岗外奔来几骑轻尘,进得岗后,一路打听地迅即来到薛、顾二人身旁。
“禀告副师座,小人有来自淮安的急令”,那兵卒还没下马便急匆匆地向薛云飞汇报起来。
薛云飞上前接过那檄军令,阅罢递给顾炎武,正是献王调率先开拨的一、二旅骑兵主力与师直属独立骑兵团急速赶往秀丘御敌的命令。军令行文极其简练,可是薛、顾看罢都心中放宽,看来主公已经成功招抚淮安大营。
薛云飞这时先命令手下卫兵们通知各团、营长官到岗中一块高地上集合,然后向顾炎武一拱手:“顾先生,此间事就拜托了。我会留下一个团的兵力在此守卫,几个时辰后,朱明理将军的步兵大队就会赶到,到时候岗中一切兵马调配均由他总负责。”言罢匆匆离去。
不到半枝香的工夫,顾炎武就发现整个猪圈岗安静了下来,没有人再说话,咳嗽的人也用手捂住了嘴,闷住声音。一时间,这岗中除了大自然的声响外就只有人的脚步声和马蹄声,所有出动的骑兵迅速地组成一路路纵队,尤如一条条跃动咆哮的长龙披着被朝霞染红的战袍向北方疾驰。
辰时三刻,冬日里懒洋洋的太阳总算爬到了半空。薛云飞率部赶到秀丘后,立即按原定计划,命令苏克萨哈率独立骑兵团五千人在秀丘的东南侧伏兵,而他自己则率本旅与朱明理二旅骑兵组成的四千人纵队在西北山间埋伏。
在将士们做好隐蔽之后,薛云飞勒马站到了秀丘最高处的一丛松叶林中,在这里向四周望去,只见淮北平原河网密布,沟壑分明,只在秀丘附近稀稀落落地散布了一些小山丘。若逢稻米泡田下秧、收割入仓的夏秋季节,这一马平川的两淮大地只怕连那土路田塍之上也会步步泥泞,休说弯弓驰马,便是在两淮地界上混得比泥鳅还滑的草寇们也休想行得太快。好在此时是初冬时节,大地坚净,虽说仍有些细流浅滩,却正是适合骑兵奔腾纵横的好时节。
薛云飞看到这儿,却颇为担心主公的计策,心道:若我率兵于平原奔袭,遇此等山丘,定会前后仔细,哪会贸然而过,遂下严令:“传令三军,在本将军下令攻击之前,任何人不得发出声响,现出身形,违者斩立决!”
献王要求此战务必全歼穷追之敌,可是要在这一览千里的田野之上困住生龙活虎的四千骑兵,即使己方以三倍之兵力围剿,又谈何容易!除非使其全军陷入包围,然后绞杀。薛云飞虽说久经阵仗,但想到此役对尽快攻克淮安的重要意义,再虑及献王大军目前所处之险恶形势,不由得一再告诫自己要沉着冷静应对,万万不能让对手看出一丝破绽,丧失战机。
按献王此前命令,敌军该辰时五刻才到,但不到辰时四刻,薛云飞就发现东南方向远远地有尘土徐徐升起。他先让卫兵去通知苏克萨哈,然后勒马从山头下来,到达枝叶疏落的山间树丛中,只见士兵们都已束好甲胄,一个个将防止发出声音的短木棍咬在口中,马上的鸾铃昨夜急行军时便已摘除,这时就连马蹄之上也绑好了布帛,以免踏地出声。
不多时,薛云飞逐渐看清了远方奔来的队伍,只见这批人马队列极长,竟有五、六千人之多,再看队伍中心处高高举起的军旗上大书“高”字,正是佯装败退的高营官兵。但仔细观察看来,他又发现这些人步伐声音杂乱无章,而且扬起的尘埃也散乱不齐,说明连基本的行军队型都已无法保持,心中不由得暗暗佩服主公精明,如果队形不散,全军整装,又如何使人相信这是败退穷卒,不是诱敌之兵。
高营官兵迤逦而过秀丘,队列未及过半,薛云飞便看到了不到三里地外猛扑过来的骑兵阵,四千多骑兵组成的数列纵队在平原之上纵驰,阵势壮观惊人,声音尤如春雷轰动,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在山间埋伏的薛部官兵甚至能够感觉到大地的震颤。
薛云飞此时用眼角余光扫过身旁的骑兵,只见大家都已披挂上马,经历过“镇江战役”的老近卫旅战士,还有同薛云飞一起领教过鞑子铁骑的山东汉子们,显然并没有把敌骑貌似骇人的声势放在眼中,有的在擦拭兵器,只等上阵杀敌;有的则细心抚弄着马头,免得胯下的座骑求战心切,弄出声来。
一丝不意察觉的微笑浮上薛云飞的嘴边,一边是好整以暇、士气高涨的伏兵,一边是穷追不舍、已近强弩之末的追兵,胜负之判,在这场仗没打之前似乎就已注定。但他的笑容还未绽放便在瞬间凝固,秀丘东南方烟尘忽止,敌人在距离山丘不到一里的地方停住了追逐的脚步。
敌方为何停止前进?难道敌军将领看破了伏兵之计,薛云飞以己度人,料定敌营既然止步不前,定会派斥候前来探路。果不其然,有两个小队骑兵此时已从敌方阵中窜出,一左一右分东、西两个方向直奔秀丘而来。如果让他们上山搜寻,那么定会找到分两处伏兵的薛、苏两部,看来对方将领用兵倒也极为老道。
薛云飞叹了口气,只好立即出兵了,否则若等到对方斥候发现,再想突发奇兵可就难了。他右手自背后抽出钢刀,左手正待举高打出全军冲锋的手势,奇变突生!只见敌方驻足不前的大队骑兵此时不知为何突然丢马向北,竟是要往回北撤。
这又是为何?难道已经暴露了目标!
本来已经下定突击决心的薛云飞此刻再一思索,疑窦又生:若是敌人要回撤,却为何驰速极慢,斥候也并未折返。难道是要那两小队兵卒徒送性命?天底下真有如此毒辣心肠的统帅!或许,敌人的最终目的不是北撤,而是仍要南追,摆出如此阵势,只是三十六计中“声东击西”之策罢了。
薛云飞决计按兵不动,但当敌方斥候在他的眼中由小小的黑点越变越大,而敌方大队却看似越来越远时,他的手心还是微沁汗水。怎么办?薛云飞一生豁达,这时也不由得痛恨敌方将领奸猾:若是斥候没发现什么,那么敌骑要转向急追,以他们目前的缓行,仍然来得及;若是发现了伏兵,那么马头不必转向,便可直返准安,端的是算无遗策!想到这儿,薛云飞杀意愈浓,敌方领兵将领看来精通兵法,尤善奇正之道,实堪大将之才。今日若不能一举铲除,他日定成平复两淮的心腹大患。
但是此刻,那两小队斥候该如何应对?
正在这万分焦急的时刻,雷鸣般的蹄步声再次由远而近,尘土飞扬之中,敌军终于再次折返!返回的原因是本来一心逃跑的高营竟派出了不到百人的骑兵队前来迎截敌营的两队斥候,薛云飞感激主公适时出兵之时,脑中却浮现出对方将领脸上露出的阴险得意的笑容。
“王八羔子,等一下就让你好看”,他一边想,一边咽下嘴中略有些发苦的痰汁。真没想到,一场实力完全一边倒的战役竟让那个“王八羔子”搞得如此“惊心动魄”。
士兵们自然感觉不到这位决定战局走向的将军在这短短一刻钟间的碾转心计,但是全军上下近万人都已做好了最后的战斗准备,尤如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卫兵卢八图观察着自己的长官,将军的脸色平静,只有一双凝视战场的双眼暴射精光。薛云飞也感觉到了手下这位鲁西南山区种地出身的农家子弟眼中灼灼的目光,他回过头向卢八图微微点了一下头,送去饱含鼓励与信任的微笑。
别看卢八图脾气急躁,胸中却自有一颗赤诚的报国之心,看到逆贼越来越近,他同身边的同袍一样,全身血脉早已沸腾。这时被副师座的微笑所激励,他的血液直冲面颊和头顶,心跳是那么的剧烈,这时便是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心甘情愿。并非他一人,这一时分,三军儿郎的心跳竟似统一起来,大家都能听到从别人和自己胸腔里发出的那“彭!彭!彭!”的巨响,这声音似战鼓,似号角,似万马奔腾,又似狂风巨浪。
薛云飞的眼光从没离开过已经驰进秀丘下面谷地的敌方骑兵,眼看着敌骑全军均已入谷,心中冷笑:这些掉入罗网的麻雀,此时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余下的只有徒劳的挣扎而已。
“杀”!
伴随着薛云飞一声令下,西北侧由薛云飞亲自督队的近卫师伏兵如同突发的泥湿流一般,没有一点先兆就在秀丘山间溃然崩厥,倾泻而下,四千多人分成四组纵队插入敌军,对措手不及、惊慌失措的对手实施分割绞杀。一时间,山谷中万马奔腾,杀声震天。
所谓“擒贼先擒王”,薛云飞早已发现敌军统帅所在,决意立斩敌酋,尽快结束战斗。他一马当先,率亲兵队突入敌阵,精锐的旅部警卫连一百多人这时以其为尖锋,形成锥形队列,尤如一把钢刀,所向披靡,直插敌腹。
不停有血花与刀光在眼前晃过,已将全部精神投入到搏斗与撕杀中的薛云飞把钢刀舞得如同漫天飞雪,所过之处,敌兵无不立即横尸当场。企图拦截他亲率锥形战队的敌人们被杀得直如尖锥破冰般决裂,一条血路直指敌方大将旗下。
有道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战场其他各处,近卫师将士们自也是刀马功夫娴熟,手起刀落间,干净利落地将敌人送去见阎王。此刻,太阳正当午,身居战场中的人们却感觉到天地间一片血色,不断有人自马上栽下去,顷刻间就被乱马所践踏,大地上早已是尸横遍野,血泊成片。
敌方将领反应也极迅捷,面对如此焦灼窘迫的战况,竟然镇定自若地安抚队伍,组织反扑,以其所在位置为中心,层层圈地设防。其本有意与伏兵一决高下,但旋即被薛云飞亲督之百人精锐骑兵队的骇人攻势所震摄,在实力似乎相均的情形下,仍然选择退却,向东南边的山谷出口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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