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紫这次进宫,是要向宁紫玉禀报两件事情。
这两件事,干系重大,发生的时间、地点、场合也都过于蹊跷和巧合。
而且凭郁紫多年以来的官场经验可知,这其中必定有什么人在作怪,对方也似乎卯足了劲儿要掀起什么滔天大浪一般,很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郁紫知道,而且并不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映碧后宫有人莫名失踪,而且就连刘杳那一日放走的梁怡诗也几乎在同一时刻消失了身影,这失踪的二人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能不让郁紫在意。
另外,他还有一件事,尚需要禀告给皇上知道……
郁紫想起他临来时,陈青望着他几近祈求一般的眼神,心里除了开心之外,还有一种扭曲一般的妒意。
“陈青,你求的这件事,我做不到。”
这日清晨,陈青突然回到映碧,来到他的府上,求他为他办一件事。
郁紫双手抱胸,侧开头去,拧住眉毛,显然是对对方求的这件事,让他难以接受到了极致,很是不满意。
“我就不明白,你大老远的跑来找我,居然就是为了这样一件事!?当初你替叶邵夕救走梁怡诗还不够是不是?现今,你连命都要替她操心了,是不是!?”
郁紫越想就越觉得生气,本来,他今天重见陈青得以安全地返回映碧,心里高兴还来不及,正要忙前忙后地张罗着为他庆祝,可谁想,陈青见到他张口的第一句,便如在郁紫头上成功地泼了一盆冷水,冷飕飕地让人精神发麻,难以自处。
“抱歉郁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梁怡诗从回去后就精神不正常,她爹年迈,她家又死的死散的散,我总不能就这样放手不管。”
陈青说罢摊了摊手,耸耸肩,也表示无奈。
“你知道的,我陈青不是那种人。”
相比于郁紫的忿忿不平与喋喋不休,这厢,陈青倒是显得很镇定,一脸的波澜不惊的样子。似乎是根本就不知道,他刚才的要求,对郁紫来说,究竟是多大的打击。
“那晚,我明明就看到纳兰迟诺,将昏倒在宫外的梁怡诗抓走了。”陈青说着,毫不顾虑郁紫已愈渐铁青的面色,“我本来也想冲上去救她,可谁知,纳兰迟诺的那几名手下,武功竟然会高强到如此深不可测的地步,与他们交手,我甚至是连十招都走不过。”
“你说这事,不是太奇怪了么?”陈青抚颚,琢磨着这事,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纳兰迟诺世袭王爷,抓一个小女子做什么?再者,他哪来的这么多武功高强的护卫,为他做事?”
“我琢磨着这事还是不对劲!郁紫!你得帮我向皇上求情,先去纳兰府上救出梁怡诗再说!”
陈青本是个武人,不仅性子急,做事更是冲动得厉害,不曾考虑过郁紫的想法。
谁知,他刚话毕,就被郁紫反扣住手臂,狠狠地压向墙上。
“郁紫!你干什么!!?”陈青登时被他吓了一跳,有些不明所以。
郁紫立即不满道:“陈青,你可别太过分,你张口一个梁怡诗,闭口一个梁怡诗,怎么?把我当空气吗?你也别跟我提那什么叶邵夕,别忘了,当初,可是他把你害走的!”
郁紫跟在宁紫玉身边十年有余,那些个作风作派早就学了个十成十,有模有样。不过唯一不同的是,他一见到陈青真的生气,就什么也不敢做了。
说到底,郁紫还是个纸老虎,尤其是在陈青面前。
“算了。“他撒开手,看见陈青真的黑了脸,便不再说什么,“看来我五年前和你说过的话,你还是没放在心上。”
郁紫恢复到平常的状态,道:“先不论你说这事的可行性,有没有确实的证据,皇上单听到梁怡诗的名字,就绝不会出手救她。”郁紫冷静地给他分析事情的前因后果,后来又想了想,反问道,“你知道前些天,她进宫行刺一事吗?”
“嗯,知道。”陈青走上前来,偷看他一眼,表情又略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
“我和他爹都没看好她。她精神有一些不好,似乎得了疯病,异常偏执,看了许多大夫,都医治不好。”
郁紫沉默了一阵,道:“不管她得不得病,这都不能成为她刺杀皇上的理由,你明白吗?”
“唔……”陈青听了,似乎有些微微的失望,却又不得不点头。
“……算了……我只能说,我尽量试试。”
郁紫最见不得陈青这种丧气的模样,他憋了很久,终于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了他。
“真的!!?”陈青听了很高兴,郁紫却还是忍不住给他泼盆冷水,“别高兴得太早,照正常情况说,皇上绝对是不会同意。但……姑且还是试一试……”
郁紫走出自家院落府邸的时候,回头,看到陈青在自己府中俨然放下心一般的表情,便忍不住轻轻笑了声后,又低低将他骂了一句:“狼心狗肺。”
郁紫轻撂下这一句后,来到皇宫,却又不知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宁紫玉。
他的心中七上八下,右眼皮一直跳,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果然,郁紫刚被宣召进御书房,宁紫玉就先对他下令道:“爱卿,朕要交给你一件事。朕和邵夕之前……应该……还有过一个骨肉,你去查查,葬在哪了。”
宁紫玉说这话的时候,有些轻微的停顿和沉默,让人觉得十分压抑。
“皇上……”郁紫怔怔的,一向能言善辩的他,这时倒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宁紫玉说罢这话,后来又沉默下来,他眺望向窗外,然而眼中,却好似永远有一片阴霾,挥之不散。
心事浩茫,摧刚为柔,站在他身后的郁紫看得到,皇上的眼中,在刹那间好像只幻化出黑白两个世界,阴暗与柔情颠倒对调,阴暗得愈发阴暗,而柔情得也只有,愈加柔情。
一面是无从让人辩驳的斩钉截铁,而另一面却是,纵是百炼钢也得化为他绕指柔的款款深情。
郁紫忽然觉得,这种天地两极的相悖矛盾,最终会将皇上,推向穷途末路的万丈深渊。
可问题是,就在他以愈来愈多的鲜血为代价,来为身后的那人拼命地披荆斩棘,遮挡风雨的时候,而他身后的那人,可知?可懂?可明白?
郁紫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却在刹那间,忽然再也开不了口。
“皇上,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宁紫玉的声音满布威严,却始终面向远方。
“那日梁怡诗在行刺完毕之后,据说在宫外,曾被疑似纳兰王爷的人劫掠而走。”
宁紫玉闻言一沉默,扭过头来,逆着光看他,让人看不清表情。
“另外,冷宫之中的柳茵娘娘,也在同一时间,无故失踪。皇上,柳茵娘娘、梁怡诗,这二人都是出自云阳山,臣怕那纳兰迟诺居心叵测。”
宁紫玉闻言,沉默好久不答话,过了一会儿,却忽然自上而下地沉声问郁紫:“郁紫,你何出此言?难道是陈青回来了?”
郁紫闻言心里“咯噔”一声,一抬头,却对上宁紫玉那双无比沉静冷漠的眸子,犀利而尖锐,闪烁着不知名的光辉。
二人许久沉默不言,各怀心思,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而后几日,君赢浩等人,继续作为煜羡出使的官队,停留在映碧。
映碧皇帝深晓待客之道,不论是白日黑夜,都派有礼部的官员,专门陪同他们游山玩水,怡情遣兴,以欣赏这映碧塞上冬来的大好风光。
更甚至,有不少时候,大映碧朝的厉武皇帝还亲自出马,陪同他们一起泛舟江上,遍览大映碧朝物载人丰的富足景象。
而这日,恰好到了映碧一年一度的祭祖时期,宁紫玉便派人邀请煜羡的使者,与他一起驾车游行,祭祖巡幸。
君赢浩虽然答应了,但这些日子以来,他知晓宁紫玉是在刻意拖延时间。
先不说割城的条约他迟迟不签订,就是刘杳那方,事情也没有任何进展。
君赢浩心里着急,却也不得不先装作乐不思蜀的模样,以放松宁紫玉的警戒心。
而祭祖这一天,也确实热闹。
不过,墨水心可不会是在马车里待着老老实实的主儿,他没过一会儿,便觉得无聊,于是就拉着君赢浩一起,从马车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人群逃走了。
他二人武功高强,一般人无法企及,便是悄悄逃走,也没有任何人察觉。
大街上,人来人往,人潮拥挤,墨水心拉着君赢浩,在人群中左右穿梭,玩得不亦乐乎。
君赢浩因为心里有事,转过几处之后便失了兴致,而唯一剩下墨水心则在那里东瞅瞅西逛逛,看见了新鲜的事物之后便开始大呼小叫,手舞足蹈,总是片刻也安静不下来,很是天真无邪。
君赢浩每当看到他这个时候,心里一时除了又是黑线又是无奈外,还隐隐的掺杂了些不知名的抱歉情愫,五味陈杂。
而若要说到为什么抱歉,君赢浩则又不可控制地想起那日临走时,皇兄紧紧地捏住自己的肩膀说过的话。
“若你是朕,六弟,你认为,‘刘杳’这个人,朕该留吗?”
还记得,皇兄当时脸上的表情,又是痛心又是不忍,就像作为一国之主的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是不理解,不是不认同,可……墨水心那一方的人……他怎么能动?……
君赢浩收在袖口中的手一紧,用力攥紧剑柄,却仍是免不了心中一片揪扯。
他亦曾出言拒绝过皇兄,可是当皇兄问他,是不是在他心里,一个墨水心,比煜羡整个家国臣民都还要重要的时候,他却无法回答。
他知道刘杳与四哥关系匪浅,便又想找四哥商量,可谁知那时大哥却阴着表情警告他:“你四哥回来后身体刚痊愈不久,所以这‘刘杳’之事,朕希望,除了你我之外,不要再有第三个人知晓。明白吗?!”
如此一来,君赢浩只得作罢。
难道就真的只有坐视皇兄杀了刘杳一途,才可行吗?
君赢浩进退两难,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出口轻叹了一声。然而他转念又一想,又觉得‘刘杳’这个人,若不是因为他身世原因,必定会活得比别人更好,更潇洒。这便是宿命吗?
这一日祭祖,很长时间才结束。
不过这倒是正好合了刘杳的意,他正好趁着皇宫上下忙前忙后的时候,找寻母亲尸身的下落。
可谁想他查到一半,却不期然地遇上一人,让他吓了一跳。
“刘公子在找什么?竟是这样认真和小心?”
纳兰迟诺忽然开口,造成刘杳的下意识恐慌,他猛地一抬头,却猝不及防地对上纳兰迟诺那双吸人神采的点漆双眸,因此险些失足向前跌去。
“小心!”纳兰迟诺很善解人意地扶了他一把。
刘杳道了声谢,待好不容易站好,才问:“今日是祭祖的大日子,王爷怎么没跟着大队人马出去?”
“祭祖?祭祖祭的也是宁氏的祖先,跟本王有何关系。”
纳兰迟诺笑了一声,望着刘杳打量一番,随之邀请道:“你看今日日朗风清,天气甚好,既然煜羡随行的各位使臣大人都已出去不少,你我二人,就不如衬兴打个酒场,去颇有名气的醉香楼小聚如何?”
刘杳摇头,本想要拒绝,却听得纳兰迟诺话题一转,忽然道:“我知道刘公子一直在查煜羡太后的尸身一事,本王对此事也略知一二,如若有兴趣,自可详谈。”
刘杳闻言,立刻追问道:“王爷知道,现在那具女尸葬在哪里了吗?”
然而纳兰迟诺却避重就轻答道:“皇上曾有禁令,只要是这映碧之内,谁敢提到那具女尸的只字片语,重则株连九族,轻则发配边关……如此,谁敢嘴碎?”
“而且……这还关系到大映碧朝甚是机密的地宫一事,寻常人等又如何能知道。”
言下之意是倘若刘杳想要知道详情,必得靠他纳兰迟诺。
纳兰迟诺是何等聪明的一个人,他自然明白,在现在的“刘杳”与皇帝之间,两人都有一道死也无法逾越的鸿沟。
这是一个死结,亦是一道死关,就如“生”与“死”的距离,永远都是那样的令人无法跨越。命中注定,现在的“刘杳”,绝不会再相信宁紫玉。所以,不论如今,宁紫玉再是怎样的忏悔,怎样的挽回,也都无济于事。
“刘杳”,或者说是叶邵夕,就是宁紫玉内心底一道最不安生的指望,然而这指望,如若他纳兰迟诺可以善加利用,最终,却会将宁紫玉推入绝望的深渊。
纳兰迟诺有一双十分清澈的眼睛,所以他也看得最明白,不论宁紫玉之后会变得如何的强大,“刘杳”,仍然会是他身上那道最为致命的伤口。
想象着以后,会有何等快活的一刻,纳兰迟诺便不禁唇角带笑。
“皇宫里谈这件事不方便,不如这样,午后酉时,本王在醉香楼,恭候刘公子的大驾?”
刘杳迟疑了迟疑,最终还是敌不过诱惑,道了一句好,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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