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宁紫玉原本以为,他至少可以和刘杳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可令宁紫玉料不到的是,刘杳却在那之后,忽然开始躲着他,选择避而不见。
宁紫玉很敏锐地察觉到,但凡是他频繁出现的地方,刘杳一定会尽量绕过,就像厌恶到绝不愿意再见自己一眼似的。
宁紫玉想不通,如果他当真厌恶自己,那夜又如何会在自己怀中颤颤发抖?如果当真厌恶,为何不将自己推开?
这夜,宁紫玉静立在刘杳殿外的窗棂前,不知多久。直到自己的靴子上都有了湿气,他也不曾离开。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似乎也只有夜晚,才是他能够看得到他的唯一时间。
别人或许会不清楚,不知道,但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是跟在皇帝身边伺候他生活起居的小侍官席永,却是将这名皇帝日日夜夜以来的所有动作,都明明白白地看在了眼底。
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又怎能相信,那样一个在别人眼里一向是反复无常,且阴晴不定的暴戾帝王,怎会像寻常的男子一样,偏偏就是对着他的所爱之人,不敢走近,奢奢遥望?
原来,纵或是杀人不眨眼的帝王,在“爱”的面前,也不免有匍匐拜倒的一日,让人为其哭,为其笑,也不断地为其怅怅惘惘,立尽寒宵。
“陛下,奴才给您烫壶酒来,这儿天凉。”席永忍不住道。
宫墙高掩,庭苑深深,高下的月华宛如一丈丈清冷的迷雾,将那些堆砌的假山顽石笼罩得飘渺迷离,遥似仙宫。
时值深夜,在本该安静的“栖殿阁”门外,却始终有一行人的身影,站立在它回廊的转角处停留不走。这是一队仪仗,为首的是一名身穿紫袍,发束金冠的男子。只见,他长久以来伫立瑶阶,面对眼前一副窗火摇曳的幢幢烛影,不知日夜。
每一次,寒气都要浸透他金丝织就的靴子,但宁紫玉却浑然不觉得什么,反而倒是每一夜,每当有一个人的身影从屋内慢慢踱出来的时候,宁紫玉的眼神,才会忽攸闪烁一下,顿时显现出激动的光彩。
然而让所有人都想不通的是,每一夜刘杳的身影出现之时,宁紫玉虽然激动,但却从不在那人面前现身,不知是在顾忌着什么。
有时候就算那人不曾现身,但宁紫玉每次只要看到那人映照在窗前的剪影,便已极为满足。
对灯窗畔,极目向晓,抱影无眠。
他候了一整夜,也无非就是想捕捉到那个人现身的瞬间而已。
这时,寂静的黑暗中,不论是窗前那抹遥遥飞动的烛火,还是此刻映在宁紫玉眼底,那人那袭孑然的剪影,都将此夜的天空点照得无比鲜明。
相思遥遥那堪寄,为君憔悴落花时。
虽然刚刚初春,但许多早开的花瓣已经凋零,扑扑簌簌地落在宁紫玉的脚下。靴面上的锦缎,被地面上的寒气沁透上来,不知湿了几层又几层,寒了几遍又几遍。
“陛下?……”
“陛下?”
刚已说过一遍的小侍官席永,等不到宁紫玉的回答,于是又忍不住提高声音叫了一遍,他很是担心陛下的身体。
“陛下,这儿天冷,奴才给您烫壶酒来?”
“不必了……”宁紫玉淡淡答道,目光一直紧锁窗前。
席永之外,还另站着一名已伺候宁紫玉年头不短的中年监官,柳文正。
这侍官与监官,虽在叫法上略有不同,但在等级制度异常森严的映碧皇宫之中,这二者,还是有很大差别的。监官属百官之一,有品级,主要职务则是在内宫记录皇帝言行。监官和侍官虽同在宫内奉皇帝,但像柳文正这类做得好的,受到皇帝的嘉奖,一朝荣升也不是不可能之事。而像席永这类人,便一辈子只能是伺候皇帝的命。
因此,一旦柳文正说话,席永便不得擅自插嘴。
“皇上要是对此人有意……不必介意他身为煜羡使臣的身份,下官自有办法,让他乖乖侍寝……”
这柳文正在官场的时间长了,很有些谄媚奉承的本事,他看宁紫玉对宫殿内男子那般上心,便摸得了几分圣意,立马为宁紫玉出主意道。
柳文正本以为自己的主意必能讨得宁紫玉欢心,谁知,本沉浸在自我思绪中的宁紫玉听见这话,却微微斜了一斜眼,冷笑一声,很是阴鸷地哦了一声。
柳文正见状,立马将自己袖中的一件物什掏出来,呈上去,双手递到君王面前。
“皇上请看。嘿嘿……这是奴才好不容易才从民间搜罗上来的,听说只要用一点点,就可以使对方很快地丧失了神智,进而再张开双腿,主动地邀请陛下……效果可谓神乎其神。”
上方忽然一阵沉默,柳文正有些不安,刚要抬眼看去,却忽然被人扇了一个大大的耳光。
“拉下去,斩了。”宁紫玉阴鸷道。
柳文正见状,立马吓得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他求了半天,都不知自己错在了哪里,就要被宁紫玉问斩。
“陛、陛下饶命!!陛下饶命!!罪臣只想为陛下分忧,罪臣不知自己错在哪里,还望陛下开恩!!”
“你说你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宁紫玉听了柳文正这话,忽然阴晴不定地笑了,脸上充满戾气,“朕决不允许有人对那人不利,柳文正,你说这话已犯了朕的大忌。来人,就地处斩!”
宁紫玉刚下令,立即有两位佩刀侍卫上来,一个将柳文正按在地上,一个拿起大刀就要将他问斩,可谁知柳文正忽然大喊起来。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臣上有老下有小,皇上就饶了微臣!微臣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许是柳文正的喊声过大,惊动了屋里人。屋里人推门出来,看见眼前景象,目光不由地和宁紫玉撞在一起。
“你在干什么?”刘杳虽只是淡淡一问,好似漠不关心,但宁紫玉忽然就收回成命,命那两名佩刀侍卫退下,将柳文正逐出宫去。
“没做什么。下人们犯了事,教训一下。”
宁紫玉接收到刘杳的目光,心间下意识地一紧,一时之间竟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他不知为何,忽然间就不敢向刘杳透露自己的杀意,他知道刘杳不喜欢他随便杀人,所以他便忍住,他只想在那人面前做得更好一些,变成他所希望的样子。
不知是谁曾说过一句话,子不言,吾不语,花间落,道别离。想来不只是那离别,五年以后的重逢,也正如这句话所说的一般,总是寂静无声的。
刘杳闻言,并没有说什么,他本来想要回屋,谁知刚迈出去一步,却见宁紫玉猛地冲上去,扣住他的手腕,似乎是想要阻止他。
然而这阻止之后,却是沉默无言。宁紫玉也不说为什么,只是望着他,刘杳也不问为什么,只是偏开头望着旁边。
许是那夜的亲密让刘杳不再强硬,他最终还是没有甩开宁紫玉的手,只静静地沉默着。
月上中天,月光下的一切显得朦胧而静美。
二人站立许久,却无一人再说一句话,不知多久之后,还是宁紫玉率先出声,有些担心他的身子。
“你……回去歇息……天色不早了。”
刘杳没回答好,也没回答不好,他本想要挣开那人的手,然而那人虽说了要他回房的话,手上的力气却是紧紧的,不肯松开一分。
刘杳不由奇怪地望向他。
数秒之后,宁紫玉略感尴尬,终于松开了手,望着那人回房,又站立了一夜。
时间如白驹过隙,再后来几日,二人一直不曾相见,而刘杳算算,自己跟随君赢浩出使,已经有不短一段时间了。
在这段时间内,他明查暗访,多少次避开宁紫玉的视线,私下里跟众多的宫人侍官都打探过叶漪的藏尸之所,但仍是一无所获。
刘杳很奇怪,为何只要是这映碧宫中的人,一旦是提到煜羡太后的尸身一事,都会缄默其口,露出一副很是惊慌失措的表情。最后,那些人大都只会边摇着头边神色不定地退后,很快便跑开了,丝毫不再给刘杳任何询问的机会。
刘杳知道这其中必定大有文章,却不能戳破,更不能直接去问宁紫玉。
今日这一次,不知道是刘杳这些日子以来,碰到的第几个钉子。
“这事奴婢不知道,奴婢不知道!”
此时,被问到话的小宫女正飞速退后,一脸胆战心惊地看着刘杳。
“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她甚至还不给刘杳下一次张口的机会,猛地就拉上自己一旁的小姐妹,飞一般地就逃窜离开了。
“哎,姑娘……”
刘杳阻止不及,却又别无他法,只能在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不知自己要帮助刘挽达成临终遗愿到底还需要多长时间。而这最后算不得叫唤的叫唤,也早就被湮没在回廊的一角。
明媚刺眼的阳光下,空气中只剩下被照射得通体透亮的尘埃,在刘杳的眼前,粒粒饱满地飘浮游荡。
刘杳觉得刺眼,不禁用手挡了挡,却仍觉得微乎其微。
他一想到自己母亲的尸身,不知被宁紫玉如何对待,心里就愈渐沉了下去。
知道母亲的死讯,是在他身体还未恢复之前,刘挽与墨水心择了一日,看他心情尚佳,才小心翼翼地告诉他的。
他当时刚知道这则消息之时,只觉天地瞬间黑暗,霎时无法呼吸。直到他二人又将宁紫玉将他母亲的尸身掳来映碧的消息告诉他之时,他忽然胸中恨意汹涌,不知宁紫玉为何要这般对他。
那人将他逼下悬崖,将他逼入死地,又害死了他腹中的骨肉,如今,竟连自己身边的亲人都不放过,让她在死后也无法安眠。
本来对生活已再无希望的刘杳,因为忽然之间对宁紫玉汹涌而来的恨意,决意无论如何也要重新活下去,要报复,要重新站起来,要重新习武。对宁紫玉的恨意,终于支撑他从这最艰难的五年一路走来。
因此,夺回母亲的尸体安葬,刘杳不仅是因为刘挽的遗愿才这么做,更是他心中所想。
然而,来映碧已有大半个月了,他所要调查的事情不仅没有半点进展,反而还被宁紫玉怀疑起自己的身份。
不得不说,宁紫玉可真会演戏。还和以前一样,就像云阳山上初识的时候。神情,态度,动作,何尝不像是当初在云阳山上的,那个活脱脱的林熠铭呢?
呵……刘杳不禁想要嘲笑一番,却又觉得无甚意义,便也作罢了。
他在走廊上站了一小会儿,直到腿根处传来一些隐隐的疼痛,才走到一旁的栏杆处坐下。
冬日午后的阳光暖暖的,照射下来的时候,很让人有些毛茸茸的绵软感和蓬松感,刘杳在这里坐了大半个时辰,不知怎的,竟掏出自己襟口中的那一对小虎头鞋,拿在手里,在阳光底下反复地端看。
刘杳的思绪,霎时也就飘落回当初,在那样凄美的落日下埋葬他孩子的那一幕。
他记得自己,跟他被埋葬的孩子保证过,说过:“等爹爹,安葬完刘爷爷……就回来陪你……”
刘杳一想到这里,手上便一颤,心中也颇不是滋味起来。
回廊中的阳光底下,刘杳就像是一座石像,被阳光亮眼的金色所包裹。
“你自己一人在那边,还好不好?……孤单么?……爹爹从小便是孤儿……却不想你再做孤儿……等爹爹办完了事,立马便去陪你……”
不知过去多久,刘杳一边抚摸着小虎头鞋,一边自言自语起来,他将这些话送入空中,却不知自己的亲骨肉在那边能否听见。
墙垣下,光秃秃的枝桠被午后的微风吹得轻晃,阳光中悬浮的粒粒尘埃,不知何时,被庭苑后忽然吹来的凉风所驱散。
刘杳想到了孩子,在这过程中,便又不自觉地想到了那天晚上,宁紫玉也曾那么用力地拥着自己入睡的情景。
他恍惚了一下,精神也随之被这午后的微风吹得疲乏,阳光太温暖了,以至于让他很快陷入了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在回廊不远处,突然多出了一袭明紫色的衣摆,从这条走廊的另一端深处,向刘杳沉睡的地方远远走来。
“皇上,郁丞相派人来报,说是还有要事,此刻正在御书房等候,请求面圣……”
“嘘。”紫衣人身后,随行的只有一名侍官。侍官尽职地向宁紫玉禀报,然而却被宁紫玉瞪了一眼,便不敢再言。
不多久,紫衣人已走到熟睡的灰发人身前。那人黑白相间的长发落了下来,紫衣人微微弯下腰,挑起一根,放在唇间吻了吻,笑得很是温柔宠溺。
侍官席永无法形容眼前的到底是怎样的一幕,他只知道,他从未见过他们的帝王这样温柔的一面。就好似世间千般万般好,都让这灰发人全都占去一样。
不知为何,席永当时忽然就想,或许今后,不论眼前的这位灰发人会变得如何交瘁,如何的苦,抑或是如何的白发苍苍两鬓斑白,相信在他们的皇上眼中,这个人,永远会是如年轻的时候一般迷人。
时间凋零不了爱情,亦禁锢不了在这汪深泉当中穿梭而过的熠熠情愫。仿佛,唯独是这个时候,彼人之美,才可以穿越千年,依然保持着鲜活如初,和历久弥新的温度。
之后,紫衣人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外衣为刘杳温柔地披上,毕竟是冬日,他怕他着了凉,便又找了几个侍官命令他们在刘杳脚下摆些炭火,为他取暖。
做完了这一些,席永又忍不住在身旁提醒:“皇上……这个……郁丞相说是他有要事,让他等太久……怕是不妥……”
“嗯。”紫衣人过了很久才答。然而他回答完毕,却依然只是径自站着不走,不再说话,也不再做声,就好像是世间诸多事,家国诸多事,却比不过眼前这一个人重要似的。
“皇上……”席永忍不住又催了催。
“好了。”宁紫玉听他催得厌烦,转身要走,却被落在脚边的东西吸引去了注意力。
这东西恰巧掉落在了刘杳的脚边,像是他睡着一不小心落下的。
宁紫玉弯下腰捡起脚边的东西,看着手里这个红黄的鞋面,考究的鞋帮,不算粗糙的工艺,以及生动可爱的小老虎鞋头,心里居然浮上了一层心酸。
他知道这是刘杳为谁所买,而他也知道那孩子如今再也无法穿上这双鞋,心里就不禁浮上了一层难以名状的忧伤。
如果他记得没错,民间一向是将这种小老虎头鞋,视为保佑他们的孩子们,健康长大的庇护物。就如同自己现在手上的那把长命锁一样,每一样都寄托了那个人,对他死去孩子的惦念,留恋,和不舍。
“平平……安安……的吗……”
宁紫玉表情一碎,再次望向他的时候,眼神不知为何,已意犹未尽醉了。
有人说,思念,既可以是一生中,亦可以是一眨眼间的事。而剩下的,唯有无穷无尽的追逐,和进退失据般的挣扎。
不知过去多久,久到天都黑了,那名紫衣人,才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
紫衣人走后,不过多久,刘杳似乎也是觉得冷了,打了个激灵醒来。
他发现被披在自己身上的衣衫,却还来不及惊讶,一抬头,就发现自己一个熟悉不已的人影正在对着他笑眯眯地打招呼。
“刘大人,好久不见。”
刘杳见状,忙“蹭”的一下站起来,脸上泛着红潮,很是不好意思。
“纳、纳兰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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