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退下去。”
“……是。”老太医磕头跪安,有些不放心,“老臣叩请陛下千万保重龙体,切莫忧心伤神。”
宁紫玉不答话,那老太医到最后没办法,便只有讪讪地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事,便又磕了个头,提醒宁紫玉道:“皇上不知,自皇上受伤之日起,丞相……丞相大人就一直跪在殿外,滴水未进,滴米未沾,皇上昏迷三日,丞相便跪了三日,这会儿,怕早已是虚弱得奄奄一息了……恕臣斗胆,皇上若是身子好些了,还望能召丞相进来,这样挨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
身为医者,尽医行道乃是本分,救人一命乃是理念,眼看着殿外有人性命岌岌可危,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做到坐视不管。
谁知,老太医的这话,那宁紫玉也不知听到了没有,只径自出着神,睫毛都不眨,也不知答话。不知过了多久,待那老太医叹息一声,正准备推门出去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年纪大,耳朵有些聋了,忽然听得床幔后传出这么低叹的一句。
“天下之大,原来,有很多事,即便是朕如何自负,都参悟不透的。皇权高位,荣华富贵,朕尽握手中,然而若无人相伴,人生在世,究竟又有何意趣……”
宁紫玉不由地回想起昏迷之前,叶邵夕决绝一剑刺伤自己的情景。
无人知晓,比起被纳兰迟诺重伤的肩胛骨上的伤势来说,叶邵夕那微不足道的一剑,却足可以要了宁紫玉的整条性命。
无人知晓,叶邵夕那一剑,让宁紫玉忽然意识到,原来,花开花落,春去秋来,人生与时光的凋落与更迭,让叶邵夕早已走出了当初,而固执地执着于过去情分的人,却是只有自己。
无人知晓,叶邵夕那一剑,让宁紫玉忽然明白,原来孤寂的,不是只可以有人心,就连天地,在那时,也陪他一起孤单地沉寂着。
今后,他不知自己要用什么样的理由,来劝说自己在叶邵夕面前做一个自我安慰的可怜人,以求自欺欺人,度人度己。
宁紫玉想到这里,不由觉得自己肩胛处上的伤口仿佛被撒了盐一般,顿时疼痛难忍,好半天都缓不过气来。
“邵夕,你如何能够绝得下情,再见故人,明明近在咫尺,却见而不语,冷如陌人?”宁紫玉幽幽问。
这老太医听罢一怔,皇帝私事,他哪里敢再听下去,这便连忙推了门出去,留宁紫玉一个人在这座空荡荡,冷清清的寝宫之中。
明紫龙榻前的熏烟袅袅,一丝一缕的,犹如没有了心智一般,身不由己,就算并非出自自愿,也不得不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地变淡散去,就像从不曾存在过一般。
是不是世间所有的感情,也如这熏烟一般,只要是日子过得久一些,岁月反复磨打得长一些,都会淡了,经不起时光任何的雕琢?
到底什么才是真情,宁紫玉身上疼得不像话,嘴中却一直想笑,笑这红尘浮躁,笑这天下虚情,笑这世间假意,笑这段如梦方醒的感情。
慢慢的,日暮西斜,时间,在宁紫玉思绪游走中飞快过去,而殿外,本是富丽堂皇,庄严威仪的映碧皇宫,也被这夕阳落日前的一景染上了一层金箔一般的颜色,多了许多寂寥落寞的意境。
郁紫许多天没吃没喝了,此刻,他的嘴唇干燥,面色苍白,整个人快要虚脱一般地跪在殿外,只有一丝意志,强撑着他没有倒下去。
是他……对不起皇上……是他……害了皇上……
是他……利用叶邵夕,逼迫皇上前去搭救陈青……
是他……使皇上受了那么重的伤……甚至被纳兰迟诺这个奸人,刺穿了肩胛骨……
郁紫闭了闭眼,想起自己出山之前的志向。那时,他便立下重誓,对所有的人道,我郁紫虽不是什么王孙贵胄之后,却有致君尧舜之志,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今后当为王佐宰辅,上不负明主,下造福苍生!
而如今!他却因一己私情,害皇上遭奸人之手,受了如此大伤,这样,怎对得起他以前发下过的重誓?!怎对得起他的抱负?!他的志向?!
郁紫开始反思,他忽然意识到,原来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竟也慢慢地变了。当初出山之时的致君尧舜之志早已不再,什么抱负,什么志向,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什么后天下之乐而乐都已被他抛在了脑后,忘得太干净了!!
是的,没错,陈青的安危,关系他自己,而皇上的安危,却关系天下人!!
但凡他有一点点的良心,当时就不该让皇上涉此大险!
郁紫愤怒,因为现下的自己而愤怒。可他再无脸面对皇上,因此,便只能一直长跪在殿外,等候皇上降罪发落。
此次,皇上如此不顾个人安危救下陈青,他郁紫,已没什么好说的了,如若皇上今后还能够重用自己,他定当忠心侍主,再无二心!
夕阳又落下去一些,日落前的阳光打在郁紫深深弯下去的背脊上,看起来好不寂寥。
皇上如今……怕是早已醒了……郁紫苦笑地想。
刚刚太医推门退出来的时候,郁紫便已经猜出。
他犯下此等大逆不道之罪,如何还能求得皇上原谅,是他违背了自己当初的誓言。郁紫知道,皇上短期之内,怕是不会再见自己了……
自己的所作所为,就算是被诛杀九族,剥夺相位,也并不奇怪……
郁紫因为身体虚脱,正糊里糊涂地想,谁知,他本以为再也不会对自己打开的大门,在这个时候,却缓缓地开了,那人一袭淡月色的裙裾,不戴任何佩饰,踏出殿外,站定在自己眼前。
郁紫眼眶突地就湿了,他抬起头来,仰望自己身前的人。
“皇上……”
“郁紫,陪朕到处走走……”
落日前的余晖斜斜地照射下来,阴影打在面前人的睫毛之上,郁紫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宁紫玉说这话时的表情,是多么的凄凉冷寂,好似再也撑之不住。他脸上虽未有一丝表情,而郁紫就是不明白,自己怎会连他渗入骨髓的忧伤,都看得出来。
听罢这话,郁紫愣了好久,又过了好大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这才在挣扎了好久之后,被一旁的侍官勉强扶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皇上……臣有罪……”
郁紫告罪,宁紫玉却不说话,只一人静静地穿过众人向外走了去。
郁紫见状,连忙追了上去。
“皇上的伤……不知如何了?……”
一路上,宁紫玉不发一言,郁紫跟在他的身后,垂着头,也不敢说一句话。到最后,郁紫实在憋不住了,也着实担心,就不由犹豫地问道。
“朕并未受什么伤,丞相在胡说些什么?”
宁紫玉此话一出,郁紫心下一怔,微微叹气,便不敢再多嘴。他二人走了片刻,穿过九曲回廊,雕廊画栋,一路行来,但见御花园的花开了,去年过冬飞走的鸟儿也飞回来了,明明生机勃勃一派好景,但就是不见皇上对眼前的景色有任何停驻。
不久,他二人在一座宫殿前停了下来,殿名“栖殿阁”,里面住了来自煜羡皇朝的使臣。
皇上是来见谁,郁紫不用想都知道。
偏巧那人似乎是有访客,这个时候,客人似乎正想离开,那人也正出来送客,四人就这样不期然而遇,眼眸对了个正着,气氛顿时尴尬得厉害。
来的男子,剑眉星目,很是神采飞扬,郁紫看他颇为眼熟,想了半天,忽然忆起这人似乎在很早之前,与叶邵夕一同做过侍卫,名唤江棠,与纳兰迟诺似乎关系很近。
“你来干什么?!”
见到宁紫玉,叶邵夕敌意很重,连忙将江棠护于身后。
“他是谁?”
其实宁紫玉与江棠是有过数面之缘的,只是宁紫玉毕竟是皇帝,一个小侍卫的脸孔,他当然是记不住的,也并不觉得有记住的必要。
“与你无关!”叶邵夕冷言冷语,不屑理他。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侍卫江棠,参见陛下。”
“滚出去!”宁紫玉眼神一暗,冲着跪在地上的江棠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江棠闻言,连忙道了一声微臣告退,不敢抬头,也不敢看叶邵夕一眼,连忙退了下去。
江棠走后,宁紫玉上前,伸手,似乎是想要握住对面人的手。
“邵夕,你身子好些么?”
邵夕身怀有孕,宁紫玉一直挂心,怕他吃不下睡不着,若总是孕吐,这该如何是好。
谁知,面对宁紫玉的言语关切,叶邵夕却态度冷绝,见状,他连忙退后一步,避开宁紫玉的碰触。
“我不想再看到你。”
叶邵夕说罢,转身回房,而宁紫玉因为过于担心他的身体,也过于想和眼前之人说上一两句话,便也跟在他的身后进了房间。
“你进来干什么?!滚!”
“邵夕,我只是想问问你最近身体如何,还好么?”
“我好与不好,最不需要的,就是你这种人来关心。宁紫玉!你一个个地杀掉我身边之人,这个天下,有你在,我如何会好?!!”
宁紫玉听罢,眸子有些黯然:“那么,邵夕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天下,如若我宁紫玉不在了,你叶邵夕便会好了?”
“是!这个天下,只要你宁紫玉不在,不仅我会好!纳兰王爷会好!梁大哥也会好!百姓会好!煜羡会好!所有的不幸以及灾祸,都是因你而起!”
宁紫玉唯有深呼口气,才听得下去:“若按你这么说,我宁紫玉当真如此不堪,五年以前,你叶邵夕如何会对我心有所系?”
“那是我当时瞎了眼!!”叶邵夕义愤填膺地,“不过,就算是我当时瞎了眼,如今,我也已经醒了。情爱是什么?哪里经得住时光的考验?就算我叶邵夕当时对你心有所系,五年了,我也早将过去的一切都忘了。”
宁紫玉抬起头,闭上眼睛,越听这些,忽然觉得自己肩胛处的伤口,疼得越厉害。
“照顾好自己的身子,你若这般不喜欢看见我,这几日,我便不过来了。”
不是不过来,宁紫玉这般说,无非是怕自己过来得越频繁,越容易被那人发现自己肩胛处的伤口。若被他追究下去,宁紫玉担心自己会控制不住,将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地告知于他知道。
包括他杀柳含的真正原因,他闯入纳兰王府的真正目的,和那梁千此时此刻出现在映碧的真正理由。要知道,他也想被邵夕谅解,他也想叫邵夕知道,他所做的这一切,其实都是为了他。然而,他却不能说。
想到这里,宁紫玉自嘲一笑,哪里会想到当初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自己,如今,却只被叶邵夕一人睥睨。
宁紫玉这厢自我排解,正想得出神,哪里知道,那厢,叶邵夕却因为说话说得急了,情绪太过激动,再加上他又身怀有孕,忽然一阵恶心由他的胃口涌了上来,压都压不住。
宁紫玉见状,连忙去扶他,关切道:“邵夕,你怎么了?要不要紧。”
叶邵夕这时正难受得厉害,眉心紧蹙,哪里管得了扶着自己的人是谁,一心便只想将自己胃口里的恶心感压下去,这才没有推开宁紫玉。他这样反复呕了数次,才略微好受了一些。
“邵夕……”
宁紫玉见他这般辛苦,心中怜意大甚,再加上他数日都没有见着这人,一时便只想将他拥在怀里,温柔软语一番。
他这么想,便这么做了。
可谁知,叶邵夕却忽然激动起来,不仅“啪”的一声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更是“咚”的一下将他推倒在地上。
“滚!”
叶邵夕眼都红了,像是恨他恨得紧。如若平时,宁紫玉想必不会这般狼狈,然而如今,他身负重伤,再加上刚刚叶邵夕使劲推开他的时候,力道又落在了他的双肩上,这让他很长时间都站不起身,更别提再说什么多余的话了。
“我没想做什么,只是想趁你还在身边的时候,抱一抱你……”
叶邵夕哪里会想到他身上有伤,而他如今气急,更不会发现他的身体情况不对,只觉自己还如同五年前,被人侮辱了一般,因此对宁紫玉的恨意,不由得又更深了一层。
“宁紫玉,不要让我再说第二个‘滚’字。”
宁紫玉听罢黯然,心底笑了笑自己,过了好半天,才有些摇摇晃晃地挨出门去。
出去之后,郁紫连忙迎上来,见他淡月色的衣衫上,已有血迹隐隐渗了出来。
“皇上……”
宁紫玉语气淡淡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略略吩咐郁紫道:“朕受伤这件事,不许对外人提起半句,否则朕便要了陈青的脑袋。”
“臣……臣遵旨……”郁紫闻言,不知为何,顿时觉得鼻头有些酸涩,他跪下地来,给宁紫玉磕了一个响头,伏在地上,很久都没有起身。
“除了刚刚的老御医外,臣绝对不会再多言一句。所以皇上,容臣为皇上换药,您的伤口……又裂开了……”
“不必……”宁紫玉呼了口气,身上却已没有任何力气,他站不直身体,便只有任由自己尽显疲态,靠在身后的门上休息。
“不必了……郁紫,扶朕去常去的那间小竹屋……五年之前,朕与他的回忆,尽在那里……除此之外……再备些好酒……朕现在,只想在那里一个人静一静……”
宁紫玉虽说要郁紫扶着,可他却没等郁紫起身,只慢慢地扶着宫门,一步一步地向宫廊尽头挨过去。
郁紫望着他艰难离去的背影,眼神一瞬间,透着一些难过,可难过过后,他沉沉的眼中云翳万千,就像是忽然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样。
皇上,不要怨我,这样,对你,对他,更甚至是对您的整个天下,都好。
在宁紫玉看不见的地方,郁紫又对着他的背影,深深地拜了下去,伏地,再也不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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