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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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雾,云霭,烟霏迷茫。

不知是第几次,他又走来了这里,就像是被不知名的什么所牵引。

周围,是雾腾腾的云气,山云成海,一铺万顷,流散的云气散落在诸峰之间,也的散落在宁紫玉的裙裾之间,沾湿他的鞋底。

宁紫玉定住脚步,放眼望去,看到仍是同样的天地,同样的山川与河流,同样的大小山峰和千沟万壑都淹没在这叠云涛雾海里,万千世界,仿佛一瞬间,都被收纳在他的瞳孔深处。

“这是何处……”宁紫玉径自低头,看着身边异常熟悉的风景,独自喃喃了一阵,却仍旧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眼前的景色,境界浑涵,烟微雾重,而宁紫玉一身明紫的衣袂,在这片云海之中也是站了许久。只见,他的衣裾随风轻拂,逐风翻飞,于周身四散而开,偶尔几片被拂得高了,遮挡住他本来已很是朦胧的视线。

不知为何,他的头有些钝,肩胛骨两侧就像被不知名的什么物体钻透了一般,很疼,疼痛得他有些难以忍受。

随即,宁紫玉慢慢地,眼神有些不由自主地向自己的胸前飘去,谁知,一抹刺眼的红色竟隐隐从他的衣衫上透了出来。

他见状讶异,大惊,脚下忍不住向后退去一步,并很是厌恶地伸手一拂,好像是急于拂去胸前那抹刺眼的红色似的。

然而,不知为何却适得其反,他胸前隐隐透出的血迹竟犹如毒蛇一般,在宁紫玉来不及反应之际,忽然就蔓延至他的整个手掌,并迅速染红他的整条衣袖。

不知怎的,宁紫玉的双手忽然有些轻微的颤抖,看样子,他大骇之下似乎很疼。

他抬起自己的双手,放在眼前,黑白分明的瞳孔蓦地睁大,就像被自己满手的鲜血瞬间刺痛一样。他大惊之下脚步不稳,忍不住向后退去一步,却差点失足坠落下去。

宁紫玉这时才知道,此时此刻,他的身后,是一爿断崖。

缓缓地,惊魂未定之下,在这片烟雾迷蒙中,有一个老者的声音缓缓传来。那声音很是粗粝沙哑,就像被沧海桑田碾过似的,经得起风霜雪雨,时光催逼。

只听,那老者道:“贫道说过,破镜可以重圆,断玉却恐怕难以再续。”

“破镜可以重圆,断玉……却恐怕难以再续……”

宁紫玉听罢垂首,小小声地重复那老道的这两句话,觉得不知在哪里听过一样,分外熟悉,琢磨着它的其中含义。

“紫玉已毁,尔时辰已到,大限将至,何不了却身前名身后事,从哪里来便复归到哪里去呢?……”

烟霏在他的脚边飘渺,轻雾在他的眼前迷离。

这个时候,宁紫玉闻言,本来也想答其他,然而自己却像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量牵引似的,张开嘴巴,出声的时候,便只答得出:“我不能走……你不知,我在这红尘之中,还有一些事情未了”的话来。

那老道听闻这些话一笑,继而又叹息一声,回答他道:“何日是了啊……”

“世皆可了,你可知,唯有这情字,最是难了。红尘的苦,哪里了得尽?”

“你越是想了便越不会了啊……”

叹息声尽,宁紫玉仔细眯起眼睛,透过烟雾,这一次,不知为何,竟隐约可辨别得出说话人的身影来。

他见状,惊讶了一阵之后,连忙眯好眼睛仔细观察。然而,在这茫茫烟雾中,他不论如何努力,如何睁大眼睛,大抵也只能看得出这老者的身形,道袍,拂尘,白须,和那一缕一缕,被山风吹拂在烟霏之中的花白银发,依然看不清脸。

“五年,你与老道在梦中相见早已不下数百次。”那老道和蔼笑着,抚须,声音慈祥,“是不是从来没有一次,离老道这样近?”

宁紫玉听罢一震,暗叹自己是否是耳聋了?在这世间,他坏事做尽,事事做绝,莫要说其他人了,就连邵夕……都已对自己恨之入骨,恨不得杀了他……而后快……

哪里还会有人像眼前的这个老者一般,对自己说话这般温和?这般慈爱?……

宁紫玉想到这里,忍不住勾起唇角苦涩一笑,抬起眼神望向天空,颇有些自嘲的意味。

“痴玉,呆玉,在这红尘之中,想必有一个道理你永远都不会懂。”

“花开花落不长久,缘起缘灭终有时,人世悲欢离合,春秋苦度,若不能朝朝暮暮,又何必铭心刻骨?”

“心中有道,不恋俗事。万缘放下,万道拾起。之于你,方是正途。”

只闻,那老道的身影隐在雾霭中,一边叹息一边劝他。

然而谁知,宁紫玉却在这时,只以一句诗词回答他。

“拼尽今生拼已了,忘却眼前怎忘得?”

他的眼神,仍旧望向天空,不见半分迟疑,半分犹豫,半分也没有动。

“生死如来去,重来去自在。你可知,贪恋红尘,执着即为大过错。心空自然天地宽。”

许久,只听到那老者又不死心地劝道。

宁紫玉闻言,有些孤寂地笑了,看似满不在乎,同样,又以一句诗来回答他。

“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

隐没在烟霏中的声音,听罢这话,忽然一顿,过去许久,都再也答不上话来。或许是那老道知道,宁紫玉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就算如他所说放下情爱,遁出红尘,然而那样,自己所剩下的也只不过是一具空空的形骸罢了,那时,就算是自己心比天地宽,可又有什么用呢?

那样,便不是宁紫玉,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空壳罢了。

谁知,这老道沉默许久之后仍不放弃,一味感慨叹息道:“情爱竟如何,总是一南柯。痴玉,呆玉,你这又是何必?”

宁紫玉闻言,终于转过头来直面于他,淡淡的表情上浮上一层笑意,缓缓地:“终身执此意,岁寒不改心。”

那老道听罢这话一震,眼神不知怎的竟染上了些细细的湿润,他不知过去多久,才微微摇了一摇头,重复方才的话道:“痴玉,呆玉,你可知,在这茫茫红尘之中,世皆可了,而唯有这情字,最是难了。红尘的苦,哪里了得尽?……”

“你越是想了便越不会了啊……”

“你越是想了……便越不会了啊……”

那老者痛惜的声音渐渐隐去,身影缓缓模糊,宁紫玉还有事情想要询问于他,便忍不住唤道,却仍旧来不及阻止。

“站住!!你等等!你是谁?!你是朕的什么人?!!”

“为何?!为何……要用那般……要用那般……语气与朕说话?……”

“你是谁?!你不要走!!——”

照理来说,宁紫玉应该是不在乎任何人间温情的,然而,在如今所有的人都背弃他,孤立他,甚至是怀疑他的种种不堪境遇之下,想必就算是宁紫玉,也顾不得要贪恋这一点点梦境中的温暖了。可不知为什么,眼前的身影他越是追逐,反而离他越远,他越是着急,他脚下的步伐便越是不稳,宁紫玉伸手够去,感觉远方那沧桑的声音对他就像是一种召唤般,所以他快步前行,踉踉跄跄,一心希望可以赶上前方召唤的脚步。

“皇上!皇上!皇上您醒醒!!”

“皇上您怎么了?!!”

梦境之中,宁紫玉无论怎样胼手砥足地追赶而去,但仍旧眼睁睁地看着那老者的身影越来越远,就如碎石投入平静湖面中激起的涟漪一般,一层一层荡去,慢慢地消失在这片千山烟霏之中。

“时机未到啊……时机未到……”

“你我二人相见之期,还遥遥未到……”

那老道给宁紫玉留下这么一句令人捉摸不透的话以后,手中拂尘一扬,一阵强风突然而至,猛地就将宁紫玉踉跄追逐的身子向后刮去,坠人身后的那爿断崖之中。

“皇上!!皇上!您醒醒!!您醒醒!!”

坠入断崖下的宁紫玉眼前一片漆黑,神智发懵,然而这眼前的一切还来不及他反应,忽然就又有一道声音,将他从这梦境之中强行拉了回来,令他猛地惊醒。

宁紫玉躺在床上的身子震了一震,细细的冷汗沁遍全身,他就像被吓了一跳般,缓了片刻,才慢慢睁开眼睛。

“皇上醒了!皇上您醒了!太好了!您有没有大碍?”

宁紫玉虚弱得连头都偏不得,便只能斜了斜眼向床外望去。他看见一名身穿御医官服的老者俯身跪在床畔,似乎是怕触怒龙颜,不敢随意上来为他诊治。

“抬头。”

“是。”

跪在龙床下的老者不知圣意,便只能遵照宁紫玉的命令行事,抬起头来。

宁紫玉肩胛骨两侧疼得要命,这会儿使不上来半点力气,但就算如此,他还是缓了半晌,喘了两口气,方“啪”的一声,毫不留情地扇了那御医一耳光。

“是谁?!是谁叫人传唤太医的?!”

宁紫玉挣扎起身子,勉强站起身来,走上前去,“嚯”的一声便提起眼前人的衣领,狠声逼问于他,也不顾自己胸前包扎过的伤口,又再次渗出血来。

“皇上!皇上!保重龙体!保重龙体!”

“你告诉朕……是谁?!”

宁紫玉说话不过片刻,就因伤口太痛,身上便已是细汗淋漓,粘湿贴身的白袍。

“是郁丞相……是丞相……”

“皇上被郁丞相送回皇宫之时,早已是不省人事,只余胸前一大片鲜血将整个前襟浸湿,微臣束手无策,再加上皇上的袍子早已被鲜血染遍,又无法从血迹上来辨认皇上伤在何处,便只有大着胆子检查了皇上的伤口……”

“皇上……”那太医说到一半,停了停,就像是很畏惧宁紫玉大发雷霆似的,闷了好久,才敢硬着头皮,很犹豫地说道,“此等伤势,元气大伤,若不精心调养,只怕从今以后都难以痊愈……”

“朕很好,不需要调养。”

谁知,宁紫玉听罢,倒是很无所谓地说,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此处。

“皇上千万不能小瞧这伤势,肩胛颈骨联系锁骨,锁骨可以让手臂更灵活,而肩胛骨一旦受损,手臂的灵活程度必然受损。今后,若照顾得不周到,皇上就是想提笔写字都是问题,更不要说什么处理国事,弹曲唱叹了。”

宁紫玉听罢这话,呼吸稍稍一顿,静了数秒之后,才低头漠然一笑。

他这笑,怕是只笑给自己看的。这世间,能了解帝王孤苦寂寞的,又能有几人呢?而他唇边那一抹若有若无,略带自嘲的笑容,又有几人能够真正窥探得透呢?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古人谢庄,一首《月赋》,五年以来,被这个青年皇帝念在嘴边,一唱三叹,朱弦疏越,遗音袅袅,久久不绝。

老人家不由自主地看向宁紫玉。

他在太医院任职,因常在内宫中走动,便有了许多机会,去重新认识这个在外人看来阴鸷跋扈,在自己看来,却不过只是个为情所苦的青年晚辈。

这么说或许有些大逆不道,但年轻之时,谁不曾爱过,只不过,有些人,一生可以爱上许多人,而有些人,一生,只会固执地只爱一个人而已。

他不敢说他们的皇帝绝对就是此种性情中人,但五年以来,自从那个名唤叶邵夕的校尉走了之后,皇帝为他的每一分伤痛,每一分彻骨,每一分疯狂,每一分思念,每一份真实的悔痛和相思,就算说不上是由声彻天,但也哀痛彻泉。惆怅人间万事违,两人同去一人归,生憎平望亭前水,忍照鸳鸯相背飞,一句句语浅情深,一曲曲诚挚感人。

曲子,是的,没错,老太医听过宁紫玉一直唱叹的那首曲子。

如若记得不错,老太医记得,皇上这首曲子分外上下两阙,上阙怀人伤神,下阙睹物思情,声韵悠扬清澈,流走如珠,恁地牵动人心。

起初,他以为那只不过是寻常的一首私人小曲,可后来听久了,实实在在地用了心,便当真被他听出了这曲子的真意来,顿时令人僵在原地,忍不住大恸。

老太医想到这里,正要感叹一番,却不想冷不防地就被身前的帝王打断思绪,唤回神智。

“你说的这些,朕记住了。有什么关系,不碍事。”

老太医内心毕竟还是关心宁紫玉的,听他这么说,心下一阵钝痛,也顾不得以下犯上,忙接话说:“不过!不过若是皇上肯配合臣下细心调养,恢复如初一定不成问题!请皇上放心!”

那太医说完,觉得自己是略有些冲动了,便连忙又补上了一句,生怕触怒宁紫玉。要知道,皇上这次的伤势,不比寻常。他行医多年,被刺穿肩胛骨的伤势他多少没见过,然而皇上此次的伤口,受伤面积之大,肌理受损程度之重,与他之前所医治过根本无法相提并论,这叫他怎能不暗暗焦急。

另外,他仔细观察过,皇上伤口周边的肌理,血肉模糊,破损得厉害,显然是被人反复刺穿,故意折磨虐待所致,否则不会这般惨不忍睹。这太医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忆起,当日,自己为皇上处理伤势之时,就连行医数十载,什么伤口没见过的自己,在看到如此伤口后,也是没忍住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脚底发软,手下的动作也一直在颤颤发抖。

直到郁丞相狠着声音警告了一声,他方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被眼前的景象所吓倒,专心尽自己身为御医的责任。

那日,郁丞相传唤而来的御医只有自己一个人,另外,在自己离开之前,郁丞相还狠狠地警告过,说这事不许透露出去半句,否则别说他一人,就连他的九族远亲,都要性命不保,人头落地。因此,皇上受伤之事,至今为止,都只有他一人知道。

“恢复如初?”

谁知,宁紫玉听罢这话,却只轻轻一笑,眼神攸然飘远了,声音清淡了,就连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也忽然飘渺迷茫了起来。

“破镜可以重圆,断玉却恐怕难以再续,倘若这世上当真任何事情都可以恢复如初,如何会有那么多的辛酸苦痛。”

“皇上……”

宁紫玉突如其来的软弱,让面前的太医有些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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