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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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碧皇宫内,愁云惨淡,气氛凝重,无数臣子,无数宁紫玉在做太子之时所宠幸过的嫔妃,也都在皇帝寝殿之外悲悲戚戚地跪了一地。

殿内,不知多少学家名医面对宁紫玉此时情境,皆是摇头,俱都束手无策。肖烜自然也在其中。偌大的寝殿之中,许多宫女侍官进进出出,神情焦急,一碗碗的药被他们端上来,一盆一盆的焦炭和热水又被他们换下去,寝殿内,一时之间,所充斥的都是浓重的药味,血腥味,和刺鼻的医用药酒味。

肖烜不知第几次,为躺在龙床上已然昏迷的宁紫玉,换去他腹间绷带,抹了药,再一次为他重新包扎起来。

被鸣鸿匕首所伤刀口,经久不愈,血流不止,所伤肌肤迅速坏死,新生肌肤不能生长,原来,有关鸣鸿的这些传言,竟都是真的。

短短两日,他已为皇上用尽了这世间的各种止血草药,服尽了这世间最好的仙丹妙药,但鸣鸿刀口,却依然顽固地血流不止,伤口不愈,令所在群臣都束手无策。

郁紫立于殿内一侧,神情紧张地望着龙床上的情景,不由忧心忡忡地问肖烜:“肖神医,你说皇上会无碍?”

肖烜听罢,站起来,回头,望望床上已然昏迷不醒的宁紫玉,见他脸色惨白,眉目紧锁,自己刚为他包扎好的伤口,这时又已有血水从里面隐隐地渗出来。

“叶邵夕的这几刀,很是微妙,刀刀刺到致命之处,却又微微偏离,不致于让人瞬间致死,但却又强拖不了太长时间……”

“而我也已想尽各种办法,参汤吊命,大还丹续脉,但鸣鸿之剑乃上古利器,不比寻常兵器,皇上被鸣鸿所伤,可叹我肖烜一生致力于医学药术,却仍是比不过那鸣鸿古剑的锋利。”

郁紫一听,脸上神色一变,过了好半天,才发得出声音,嘴唇都有些颤抖:“你的意思是说……皇上……皇上没救了?”

肖烜像是在安慰他,也在安慰自己似的:“不过,好在皇上求生意志极强,因此我才能用天山雪参及大还丹勉强为他续命十日,另外昨日,我已去信离幽,但愿在这十日之内,皇上能够等来他的良策。”

郁紫听罢,低低叹了一句,眼神不由地飘向远方:“怎能不强呢?皇上知道,自己一旦有个万一,叶邵夕在纳兰迟诺那里便再无用处,定会痛下杀手,只有自己保住性命,叶邵夕在纳兰迟诺那里,才能暂时安全。”

肖烜闻言,不由动容,但却再说不出来其他,不知多久过去,才见他又感叹般地道:“问这世间情为何物,倒真是像皇上所说的那般,不过是一物克一物了……”

二人说到这里,不约而同沉默了半晌,许久,待得一旁的檀香灭了,又被重新换上,郁紫方问:“我曾听皇上提过,说肖神医之所以愿为叶邵夕证实身份,不过就是为了远离那离幽,如今,怎又亲自去信,求他良策呢?”

“当此之时,已不是我愿不愿再见到离幽的问题。”肖烜微微皱眉,又不由苦笑,“而是人命关天,在我所知人中,也唯有离幽,还可一求。”

郁紫听罢,大大感动,连忙摆正姿势,向他郑重行去一礼:“多谢肖神医,若陛下可渡此次难关,神医乃我映碧恩人,郁紫定当大谢。”

肖烜受之不起,连忙摆手,扶他起来,脸色却不像郁紫一般微微好转,仍然难看得紧。

众会诊的名医大夫,一听离幽的名字,也都是不约而同地抚抚胡须点点头,如郁紫一般,脸上都微微好转,放松下来,就好似他们相信,只要肖烜请得动离幽,皇上的性命便一定无碍。

然而众人之中,唯有肖烜,脸色依旧那般难看。

不是他不相信离幽的医术,而是鸣鸿是何等利器,天下至宝,世间难寻。古时,听说东国有以为皇子爱剑成痴,当初,拿了自己的所有封地,身份地位,全部金银,祈求那世外高人只看鸣鸿一眼,却依然被拒,难观神器一面。

只是不知皇上到底用了何种手段,交换了什么,又是从何人何处,求得此世间神器,鸣鸿古剑。

至于那鸣鸿的主人姓甚名谁,却是无人得知的了,诸国传记之上亦无记载。世人有谣传鸣鸿之主活了几百年,几千年,世人只道他道衣拂尘,白发清须,无欲无求,是那早已看破红尘的修仙之人。

只怕今日今时,纵是离幽,也无法为皇上寻出一线生机。肖烜不安。

果然,不出肖烜所料,接连三日,众人在无比期待又无比紧张的情绪之中等来了南国国主离幽的一纸回信。

信上却只有短短的一行篆字。

鸣鸿匕器,开天辟地,断骨伤肌,药石无灵,救无可救。

肖烜在拿到这封信之时,手上一抖,指间信纸刹那掉落在地,而他的脸色亦苍白难看得不像话。他颓然跌坐在身后一张座椅之中,一首扶额,许久,都再不说上一句话。

就连离幽,这一次也是真的束手无策。倘若他又办法,便不会如此回信。

就像五年前君赢冽身中一箭,因为山洞产子血崩,药石无惘之时,他也是这般暂时为君赢冽止血,再去信离幽一封,离幽那时是这么回他的:重生蛊毒,逆血回天,执意而求,或可一借。

他与离幽相识近二十载,知道他这个人,只要一有机会,便会想方设法地拿出条件与自己交换,要他重回苗疆。然而这一次,离幽却只字不言,这就说明,皇上真的是药石无灵,伤势已严重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了。肖烜突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自然,这则消息,不日便传遍整个映碧,不仅仅是皇宫,更甚至是街巷百姓,也无一不对宁紫玉病体沉重一事,清楚万分。

而整个映碧皇宫前两日还因为给离幽去信一事而万分期待,后一日又因离幽的来信,笼罩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

另外,皇宫还在民间贴出皇榜。征询世外名医,但凡有能治鸣鸿剑伤的医者,请求进宫一治,若能医治好,加官进爵,终身富贵。然而,又是过去数日,无人敢揭皇榜,这件事终是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郁紫走投无路,来到肖烜的门外整整跪了三日,期间滴水不进,不管肖烜如何搀扶劝说,他也执意不肯起身,只求肖烜能救皇上一命。

其实肖烜又何尝不想救宁紫玉一命,鸣鸿伤势,不要说他和离幽都束手无策,怕是那医仙刘挽在世,也难以在鸣鸿利刃下与阎王抢人。

“郁丞相,你这又是何苦?不是我不救皇上,实在是皇上伤势,已无力回天……”

“皇上救陈青一命,对郁紫有恩,郁紫愿以命换命,只求神医救救陛下……”

肖烜闻言,不由动容,感动于宁紫玉与郁紫之间的君臣情谊,然而,莫要说这世上没有换命一法,就算是有,他身为大夫,又怎可作为?

二人正说着,忽见远处一小侍官慌慌张张来报:“肖神医肖神医你快去看看,你快去看看,皇上醒了皇上醒了!”

一听这则报信,郁紫一喜,而肖烜却是一忧。他二人没再多话,只相互看了一眼,便匆匆向皇帝寝宫敢去。

寝殿外,仍是大片大片地跪了一地的嫔妃,大臣,他们听说皇帝清醒,脸上无一不露出了松口气的神情,都是欣慰。

进殿之后,龙床畔许多会诊御医看见肖烜一来,都给他让出一条路来,让肖烜接近龙床上的宁紫玉。

恰巧肖烜今日穿了一身黑衣,与曾几何时的那人一样。

龙床上的宁紫玉确实醒了,只不过他一看到接近他的肖烜,却突然微微地笑了,笑容苍白疲倦,不知为何,却是让人万分心疼。

而他开口说出的话,却更是让人禁不住地潸然泪下:“邵夕……你来了……”

“我知……你刺我那几剑,都是无心的……你说要走,再也不见我,分明是在吓唬我,等你想清楚了,你就会回来了……你看现在……你不就好好地在我身边么……”

“皇上……草民,不是叶邵夕……”

“邵夕,我知……你终是不忍心离开我身边的……是不是?”

谁知,宁紫玉却并不理他,只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话,就像这天下之大,他只活在自己和那个人的世界中,想必在那个世界,天大地大,却也只容得下他们二人相依相守。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分明是带着笑的,是真的在笑,这笑意,都逼近了他黑白分明的眼眸中,让人看得心惊。

他虚弱地伸手,不知多困难地,才拉上了肖烜的长袖。

肖烜不知如何说,唯有再唤他一声,希望他清醒清醒,能听出自己声音与叶邵夕的不同,也好过在这里病恹恹地做梦。

“皇上,我不是……”

“嘘……别说话……邵夕,让我好好看看你。”

宁紫玉痴痴的,眼睛微微弯着,盛满笑意,他拉着肖烜的衣袖,认真望着他,就像不论世事如何变迁,沧海如何桑田,他都看不够似的。

大殿上,皆因宁紫玉的这一句“嘘”,静了许久。

这日,天外阴晦,刚刚下了一场雨。雨后,繁华,绿叶,所有美好的物什,都在慢慢凋零。骤雨歇时,说不清具体什么时辰,却见一蹁跹的落叶,跌落在阶前,悄无声息,却猝然惊心。

宁紫玉的笑容,持续不知多久。

他的这一抹轻颦浅笑,却不知,与他苍白的面容,毫无血色的唇角全然不搭调,再加上与现实世事的两相对比之下,肖烜及在场的人,不知为何,越发觉得眼前这气息奄奄的帝王已如深秋之最,难胜凉意了。

曾几何时,他是最不会将叶邵夕错认之人,叶邵夕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他都记在心间,刻入心扉。

然而,现今,他却已是最不能将叶邵夕认清之人。但凡门口有身穿黑衣的侍官进来,他总是会笑着问肖烜,邵夕,你看,那里也有你,这边也有你,怎么有这么多的你。

殊不知,映碧宫中,太监宫女常服按等级来分,共有赤,橙,白,青,黑五色,而身着黑服的侍官,寻常时候是不伺候人的,他们每每在每一任帝王快要驾崩之时才出现,在帝王仙去之后,短时间内,负责看守帝王灵堂及遗体,直至安葬。

对待重病之人,他们比任何侍官宫女都要小心谨慎,知道如何照料,因此,郁紫才会命他们前来照顾宁紫玉。

而这时,宁紫玉腹上的伤口之重,有时连轻轻喘气都能致使伤口裂开,更别提说话了。

可事到如今,他却像是不知疼痛似的,仍是笑着为自己刚才的话解释道:“我知道了,是因为宁紫玉心中总是有那么多的叶邵夕,所以眼光过处,不论看到哪里,看到任何一个人,就都是你了。”

宁紫玉的一句话,令在场之人感动久久,再难开口。

不知过去多久,才见肖烜低低叹了一声,他没办法,只得先应了宁紫玉,道:“你放心,我不会离开……”

他一边说,一边捕捉痕迹地为宁紫玉三指切关,探他脉搏。

时间极静,在场的众人无不紧张,深深提了口气。

切脉完毕,肖烜扭过头来,望着郁紫,却久久犹豫,不敢开口。

郁紫见他表情,心中已有重石如沉大海,他嘴唇一边抖着,一把发话道:“神医但说无妨,映碧众臣,已做好准备。”

肖烜嘴唇动动,看了一眼拉着他袖子的宁紫玉,扭过头来,正要说,忽见殿外有一侍官匆匆行来,跪下,给殿中各位行了礼之后,报道:“丞相,边关柳将军差人送来急报,请丞相速去处理。”

郁紫一听,脸色大变,仿佛是能猜出什么事般的,对肖烜道:“我去去就来。”

肖烜点头,知道自宁紫玉昏迷后,一直是由郁紫来处理宫中政务,便也没拦着他。

郁紫走后,宁紫玉慢慢地有了些精神,下床走了几步,却还是拉着肖烜的长袖,不肯松手,一直唤他邵夕。

他来了些兴致,非要小酌,肖烜挡之不住,又不敢忤逆圣意,几次劝言之后,惹得宁紫玉怒极,将桌上茶盏尽数拂袖挥落,肖烜便不敢再多言。

“……朕知你不是那人,可是今日今时,你就陪朕演一场戏,不能够么?”

宁紫玉微微低头的这一声,仿若呓语,他说话的时候,额前的碎发也长垂下来,遮挡在他的苍白的肌肤上,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肖烜闻言,轻轻一震,他看着眼前这因为剑伤沉重而略显疲惫的一国之主,不知为何,忽然泛出一股同情来,虽然他的身份地位,权力手腕,没有一样需要人同情。

“那人也是如你这般,一身黑衣,朕余下的时间,不知是否有幸,还能再见他一面……”

肖烜见他这般,终知他刚刚唤自己的那几声“邵夕”不过是在骗人骗己,自欺欺人,原来他一直很清醒,从未糊涂过。

岂知,人这一世,难得糊涂,大多的人清醒一生,拼尽一生休,也不能将心中之人遗忘。

如此,才最过痛苦。

肖烜知他心里难过,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死前还这般难受,便命门外守着的侍官端上来一壶酒,任他饮下,来麻痹心中痛苦。

“皇上,酒来了。”

肖烜端来酒后,宁紫玉拿起来便饮,一句话都不再说,也不再一直唤他邵夕。

烈酒,浇愁。不知何时起,在宁紫玉还未曾受伤之时,就已养成了嗜酒的毛病。此刻,自然也不例外。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哪怕只是片刻犹如海市蜃楼般的短暂轻松,哪怕只是刹那犹如镜花水月般的飘渺梦境,只要他在醉酒之中,能看到那人不再对自己怒目而视,只要能看到那人的一点点笑容,怕……也是值得一醉再醉的了罢。

到底是何时,开始嗜酒的呢?宁紫玉早已记不清了。

或许,是在他第一次将叶邵夕的兄弟赶尽杀绝之时。

或许,是在他第一次下定决心无论那人多么怨恨自己,也要护他周全之时。

又或许,是在他第一次,无比清楚地预料到二人该有的终局之时。

到最后,就连他这般的人,终是只有酒,能让他麻痹自己,躲进醉乡,求得暂时的忘却。

忘却那人记恨的眼神,愤恨的表情,忘却整个映碧因他而大厦将倾,忘却自己即便知晓真相,也不得不一错再错下去的现实,同时,也忘却自己肩膀上快要担不起的担子。

很快,一壶见底。宁紫玉招手,又唤侍官上了一壶,肖烜再三制止,惹来宁紫玉震怒,便只好作罢。后来,宁紫玉便不再说什么话了,只是低头,一口一口饮着坛中逐渐见空的酒,不知节制。

再后来,宁紫玉饮尽杯中酒,苦笑一声,不禁想起昔时年宴之际,他曾从一戏子口中听到过一句这样的戏词。

凡是莫贪前,看戏何如听戏好;为人须顾后,上台须有下台时。

是了……

如若他不在一场场的戏中身置其中,如若他每做一件事,都为自己和叶邵夕之间留下转圜的余地,想必也不会有今日的“下台”的下场。

之时可怜自己当初在情爱面前飞扬跋扈之时,不曾想到过今日凄凉的状况。

人生至此,万般念头俱已熄灭。

宁紫玉酒后,又非要写字,他拉着肖烜来到砚台前,命他为自己研磨,自己又在桌案上铺了雪白的宣纸,提起一笔,却久久难以下去。

直到浓稠的墨汁终于承受不住重力,“啪嗒”一声,从笔端滴落下来,溅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宁紫玉才终于动了动,他手腕一动,在雪白的宣纸上立即挥毫泼墨,提笔篆落,书成一卷。

肖烜细细看去,只见他在第一行写道:《怀人十句》。

第二行,他写下自己名讳,映碧·厉武五年·宁紫玉。

终于写到第三行,宁紫玉起笔,侧脸认真,肖烜看到他在青檀宣纸上,一笔一笔印下字迹。

只见,过重的思念及心事好似在他的笔端游走,不过片刻,肖烜慢慢地,看到这样一行一行的字迹铺展在自己的眼前来。

纸上书道:

其一,人去也,人去碧竹阴。杨柳杨花皆可恨,春风荡尽伤心语。况晚来,往事水迢迢。

其二,人去也,人去小楼台。飞絮拂断垂垂雨,暮秋子夜思难寂。泪落尽,强自从头忆。

其三,人去也,人去云阳山。叶尽塞鸿栖未得。杜宇啼血边声起。数归鸦,脉脉春寒送。

其四,人去也,人去长剑寒。露光微泫疏窗闭,晚风香径碾红泥。乱红稀,回首阶前立。

其五,人去也,人去银锁凉。长命银锁锁空愁,酌酒忘忧忧难收。许三生,泪咽却无声。

其六,人去也,人去翠衾单。寂寂绣屏香篆灭,谁怜照影独横笛。听谯鼓,帘外五更风。

其七,人去也,人去梦偏多。梦来双倚谁念我,醒时独拥我念谁。背高楼,空作相思句。

其八,人去也,人去夜偏长。唯求梦外有归期,几多心事托云寄。弄墨愁,字字为君题。

其九,人去也,人去绝壁峰。黄昏日落人长立,红尘百味最别离。任西风,吹冷头上月。

其十,人去也,人去暮云中。忆昔见时不多语,而今欲语偏多情。悔前生,难把话分明。

诗中一直反复道“人去也”,这人,虽未指名道姓,但深知宁紫玉与那人纠葛的人,却不过一眼就能明白。

诗中,总是道人去之后,却不禁让人联想起来,是否在人未去之前,曾几何时,他们之间,也有过这样堪比用淡淡水墨勾画过的“小桥流水,烟柳长堤,双飞燕子,绿杨人家”。

然而这一切,在人去之后,一切都变了味道。

小桥不再是小桥,已成断桥,而流水亦变成了死水,怕是那“烟柳长堤,双飞燕子”,此时此刻,人去之后,在题诗人的眼里,也化为一座座“残堤断坳,暮秋衰柳,失伴燕子,悲怆独飞”的萧条景色了。

也不知这现实之中能有多少艰难险阻,才令他将梦境视为唯一的相逢通道,并为之窃喜又感伤。

全诗通篇一气盘旋,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吐露心中万斛愁恨,令人不忍卒读。

宁紫玉题诗完毕,肖烜还在欣赏,却见面前人已身子一颤,雪白的宣纸上当即便听到“滴答”一声,鲜红的血液霎时如盛开的红梅,滴落而下,晕开在诗的最后“悔前生”的三个字上。

忆昔见时不多语,而今欲语偏多情。悔前生,难把话分明。

不知为何,血染的这三个字,最后这一句,让人觉来,竟像是对宁紫玉与那个人这一生痴痴缠缠的总结,令人感叹命运的心惊。

前些年,宁紫玉何尝不是对那个人冷眼相待,吝词少语。然而五年已逝,再见之后,宁紫玉再想对那人说些什么,却已是一腔情愫难分难解,无论如何都说不清了。

又是“滴答”一声,很是刺耳,鲜红的血液,再一次将雪白宣纸上那一笔一笔狷介狂妄的字迹染红,就好像同时也模糊了他的一腔心事。

肖烜见状大惊,这时终于反应过来了,他抬眼望去,只见身前的人一手撑着桌案,一手捂着自己的双唇,可就算是这样,仍是不能阻止他唇中血液溢出,不断地沿着他手指尖的缝隙滴落,看起来好不触目惊心。

肖烜再次低头看去,却见他腹上的伤口又已全然裂开,将他身前衣襟迅速染红。

不知皇上做此诗时该是如何激动,以至于胸头一口热血翻涌上来,压在喉中,最难将息。

肖烜此刻,单单是体味诗中内容,那溺水一般的绝望,就已感同身受,只是不知他刚刚落笔之时,该是怎样力透了纸背,墨染了血泪。

如此,怕是要掷笔开窗,也不见得能透得上一口气来。

肖烜正出身,忽见眼前人身上一软,许是身子虚弱,根本就经不得如此折腾,眼看就要倒下。

“皇上!!”肖烜大惊,连忙上前,去扶住身前人摇摇欲坠的身躯。

“浮生谁能一笑过,别来千里觉梦瑶……朕不明白……当初朕与他同榻而眠数载,那植入骨血的亲密,怎么就会变为今日两两相忘的冷漠……”

宁紫玉虚弱的,自嘲一笑地问道。

“本愿红尘相伴,比翼缠绵,哪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

宁紫玉还在执迷不悟的,硬挺着。

“皇上!皇上!”肖烜都慌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唯有安慰他,“叶邵夕离开了,皇上孤单,伤心,草民懂。”

可谁知,宁紫玉听罢却摇了摇头,他咳了几声,唇边不断地溢出鲜血,他道:“你不要觉得朕孤单伤心,朕一点儿都不,朕有与那人的回忆,朕是这个天下间最不知孤单伤心为何物的人。”

“是。草民明白,草民知道。”

“草民只是想,自草民来了映碧,亲眼所见,皇上为叶邵夕付出一切,而今,他却刺伤皇上一走了之。这么多的付出,难道皇上就如此算了吗?弑君,乃是大罪。”

宁紫玉听罢,摇头一笑,断断续续道出一句:“情爱之事,可以执着,可以牵念,但付出多少,回报多少,却从来毋须计较,亦不必过于耿耿于怀……朕认了……这世界上能克死朕的……果然只有他叶邵夕一人……”

肖烜听着心酸,没说话,但他又如何不懂这个道理,情爱一事,从来没有公平可言。只是宁紫玉这一纸《怀人诗》的情思浓致,沉哀入骨,他对他的思念,旁人无法懂得,他便如此竭尽所能地书写,又如何能不让人为他心痛。

他看似只是在一张青檀宣纸上写下了一首《怀人十句》,然而这十句,却是刻进了他的心底了,从此他心中的四季凋落,再不会繁花盛开。

只因那人已离他决绝而去,再不会回来。

昔日里,一起看过的景色,一起并肩走过的地方,已是他的伤情处,梦回前次,依然花木扶疏,石山耸翠,曾让他惊鸿一瞥的旧颜,故人,却再不会出现。

昔时今日,有同有异,有续有断。

同者、续者,花木依旧,石山未伤,只是,人已不见,人去楼空。

如此互相交织的心情,越发加剧了眼前的惆怅与寂寞,之时留下美好的回忆在心头,可又有什么用?回忆,毕竟不能疗伤。

宁紫玉咳血愈发严重,肖烜只得招来一旁的侍官,合力将宁紫玉架到龙床上。

不过一会儿,郁紫处理完政事,回到殿内,见宁紫玉已然清醒,心中欣喜,说了两句话之后,又不由开始忧心忡忡。

宁紫玉抬眼望了望他,又不堪重负,咳了两声,垂下眼皮:“何事?”

郁紫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刚刚……镇守东部幽门关的柳将军差人来报。昨日,煜羡广安王君赢冽,已率领十万大军,由煜羡京都出发,向我映碧讨伐而来……”

宁紫玉听罢这些,静了一静,一呼一吸都极为沉重。

众臣都看向他,似乎在等他决断。

然而不过片刻,却见宁紫玉忽然十分急促地咳嗽起来,很是猛烈。他似乎要将五脏六腑完全咳出来一般,他一边咳,唇边一边又血液不断溢出,好半天都停不下来。

众臣看了都急了,忙围上去,担心地叫道:“皇上!皇上!”

宁紫玉却摆手,制止众臣挨近自己,他一边急咳,一边还道:“无妨,无妨。”

这哪里是无妨的样子,明明是急火攻心,不得怠慢。

“皇上,皇上!是臣的错,臣不该将此事禀报皇上!”

众人之中,郁紫最慌,他跨步上前,连忙扶住宁紫玉。

宁紫玉咳着对他交代:“君赢冽此行,既为叶邵夕,也唯五年前多年前煜映之战,咳咳……朕屠杀煜羡大军一事,他是来报仇的,不亲手取下朕的项上人头,想来君赢冽不会甘心……”

“皇上……”

“传朕旨意,东部守军,不得阻拦君赢冽入京咳咳……”宁紫玉咳了好大一阵,这时才停下来,有了些喘气之机,他虚弱的。

“皇上三思!煜羡大军入京,后果不堪设想!”郁紫急道。

“现今,我军主力全被牵制在西北,南疆两线,与纳兰迟诺对抗。咳咳,映碧京中,兵力不足,无暇分兵东进,当此之时,执意与君赢冽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智慧令我映碧守军伤亡更加惨重,咳咳。”

如此长的一段话,宁紫玉几乎是说一阵便要停上许久,他喘息一阵,待身上伤痛平复,才能接上气,继续说。

他只说了几句,身上额上就已是冷汗涔涔2,打湿发迹,好不狼狈。

“更何况……朕还有事相求于君赢冽,朕知自己时日无多,需尽快见到他……咳咳!”

“皇上切不可说这等胡话!”郁紫听闻此言,已两眼通红,险些就要落下泪来。

“郁紫,朕再求你一事。咳咳。”

宁紫玉咳到一半,忽然攥上郁紫的双手,用尽全身力气握住,却还是止不住气虚体弱地颤抖。

“皇上请说。”

“朕自知自己命不久矣,但请丞相在朕死后,咳咳,一切从简,将朕留葬云阳山,累土数尺为坟即可。”

“皇上!皇上万年,映碧江山万年,先祖皇帝自会保佑皇上无虞,渡过此劫!”

“朕知……他恨朕如此,若是朕葬在别处,他必不会再去见朕……唯有将朕葬在云阳山上,待他去拜祭梁千等人时,朕的魂魄亦可远远望他一眼,一解相思之苦……”

郁紫听到此刻,眼中已酸涩,宁紫玉观他半晌,而后只微微摇了摇头,便闭目养神,再不说话了。

宁紫玉的清醒,到最后仍不过是昙花一现,傍晚时分,随着宫殿中的檀香燃尽,他又深深地陷入昏迷。昏迷之前,他的意识仿佛又不清了起来,拉住肖烜的长袖,一口一口地唤他邵夕。

又是昏迷数日,他的手仍固执地,未曾放开床畔长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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