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左名都,竹西佳处。
扬州的夜,即使是在冬天里也仍然妩媚。
城中的烟花之地,昨夜大兵刚入城时,仍是漆黑寂静的一片,但只要仍有春梦,这里就不会永远的萧条。各家馆、院都接到了商会的安排,自今天起不仅要开张,还要像过年节时一样操办。于是家家倡楼之上,远远望去便有绛纱灯以千数,辉罗耀烈,红映云天。一时间,这九里三十步街,高楼红袖,笙歌彻夜间珠翠填咽,恍若仙境。
在这样的夜色中,在熙熙攘攘人群中有个女孩欢快地笑着嚷道:“哥哥,哥哥。咱们可要再快些啊,你看天边的月牙儿本就小,咱们可不能误了看‘二十四桥明月夜’的景致。”
有人听得莞尔,侧身看过,才发现这那女孩脸上蒙着轻纱,一身红衣,外披粉色夹袄,但见体态也只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她的哥哥却是位昂首挺胸的高个儿汉子,他充满怜意地望着妹妹,刚毅的面颊上忍不住徐徐绽放柔和若晴空的笑容。
“芷儿,你莫急,咱们这就去吧,不是你说要先到这里看看嘛?”这汉子吐语铿锵有力,但若柔声说来却又是那般动听。街边站的老鸨早就看到了这位翩翩公子,他那一身华服,再加上那谈吐、那似乎与生俱来的挺拨气质,使她们确信这将是今晚的一个大主顾。这时竖起的耳朵听他说要去看什么二十四桥,心中大大失望之余,仍不忘恶狠狠地看了那女孩一眼,心道:若不是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公子哥今晚定会与玉人吹箫弄玉,自己也会大大地赚上一笔。没想那汉子突然回头,眼光冷冰冰地与那几个老鸨对视,看得她们一阵子哆嗦。
妹妹见兄长仍是满腹心事,纳闷之余,却乖巧地仰天说道:“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哥哥,你难道也在生扬州的气,嫌它把咱们家乡的明月光给霸去了两分吗?”
那汉子听得直摇头,这个他最疼爱的小妹妹,脑子中怎么总有这么多的怪心思啊?但那人的心,难道也早将三分之二给予了他人,难道自己在她的心中就不值得计较吗?想到这儿,他胸中一痛,难道地叹口气道:“芷儿,明月当空,它并不会偏向谁人。不同的,只是人的心罢了。”
芷儿虽然还小,但她心机玲珑,这时才想明白,哥哥为何不带十三太保出来,原来是心中郁郁,领着自个儿出来散心来了。
就要到了,那汉子远远地看到了那当年曾驻足过的桥,想来那桥下波心荡闪的月亮仍然冷寂无声,桥边的红药却不会再芬芳吐艳了吧?桥上已经站着两个人,这深更半夜的,难道也有人在此留连,难道会是那个她。
还有不到十步的距离,那汉子突然定住脚步,芷儿发现兄长的脸上露出了从未见过的惊讶表情,他的神光也在瞬间由震惊变得迷茫,再变回澄清如水。
桥上二人也发现了岸边突然停住的这两个人,其中白衣胜雪,不着一丝尘土气的正是打扮成男装的谢希真,而她身旁那位则是我们的献王殿下。原来,付明白日里开了两次会议,究竟是身子空亏,于是回去吃罢点心、汤药,便由谢希真陪着出来散心静养。这时,付明发现谢希真见到那华服汉子,突然不说话,有些发愣,这是她见沈仲玉时也没有过的表情。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嘴边便乏起了一丝苦意。
“慕容,别来无恙?”谢希真没有先跟付明介绍一声,只是自顾自地打起了招呼。
那被唤做慕容倒也爽俊,这时已经领着妹子走上桥来,向谢希真一拱手道:“慕容向希真与这位兄台见礼!”然后,用手牵过芷儿道:“这是在下的妹子,芷儿。”
谢希真笑道:“芷儿竟长得这般大了,不过我身边的这位却不是什么兄台,他便是当今驱兵北上的献王殿下!”
慕容心中一阵阵剧痛,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自许文武兼修,风流无双,又以弱冠入掌江陵世家,富可敌国,却仍比不过太子风光。他虽洒脱,这时也不由得轻视付明起来。
付明见他并未主动施礼,心中也顿恼怒此人不识礼数,但嘴边却荡过一丝微笑道:“希真,这个慕容兄是何方神圣啊?”
芷儿没等谢希真说,就抢着不忿道:“我哥哥当然不是什么王爷、皇帝,却是咱们江陵慕容家两百年来最年轻的阀主?”
“芷儿,好生说话!”,慕容急忙制止妹子的出言不逊,他虽然倨傲不礼,但那也只是天性使然,却绝不是因昔日那份未了的情缘而移怒于付明身上。
付明眼中猛得杀机一现,那目光令芷儿既害怕又熟悉,即而想道,原来那神色却与自己的兄长相近。这时又见付明负手望江,悠然道:“慕容兄既然与希真久别重逢,可想到孤府上一叙。”
慕容一拱手道:“慕容闲散惯了,登不得王府高门。还是改日再找时机,与希真一晤!”
谢希真却道:“你是闲云野鹤,那我就栖身皇家了?慕容,一世人,两兄弟,你可不能如此小家子气。”
慕容闻言转身逼问道:“那么,你我当初的约定又如何来讲?”
谢希真与他对视良久,这才道来:“慕容,我没有违背诺言,因为献王确是我母亲生前指认的夫婿,而你……”,她回过头来看看付明,那该死的冤家面若止水,就像没事人一样。于是她咬咬牙继续说道:“待来生吧!”
如此绝决!如此大胆!谢希真却不知这话同时伤得是两个男人,只是一个城府深沉,一个却是张扬气使!
慕容仰天长笑一声,满心悲怆,正要离去,却听献王又说道:“慕容兄,现而今天下大乱,正是好男儿一展身手,建不世功业之际。难道以兄台之才也要蜗居不出,坐在祖宗中的基业上坐享其成吗?”这却是付明想道,此人既能得谢希真垂青,那定是不下于沈仲玉的少年英雄,但他想要招揽,却有些一厢情愿了。
慕容道:“不敢高攀!”便转身离去。
付明望着慕容与芷儿远去的背影,向谢希真问道:“希真,江陵慕容家究竟有何渊源?”
谢希真当然没料到今晚会出变故,与付明月夜私聊的心情却完全被破坏掉了。不过,她对付明适才的表现却很满意,想要告诉刚才自己说的来生之语只是敷衍,不想让那段青梅竹马般的习艺生涯一笔抹杀,却又无从谈起。这时听付明不问其人,却问其家门,她心中一叹,献王视社稷还是远比妻室要重得多?却怎知付明也是话到嘴边,还是给咽了回去。这种事,还是等她自己什么想说出来才好吧?
原来,这个慕容世家,与沈家却是湖广的两大豪门,但与沈家不同的是,慕容家从不出仕,倒是与江湖各方有较多瓜葛,其在湖广的地位与势力有似于谢家之于两淮。
付明一边听谢希真介绍着慕容家中许多曾经的事迹,一边在往回走的路上琢磨着将来湖广局面的打开,看来这个慕容还要起用。想到这儿,他问道:“此人是何名字?”再听谢希真谈起,方才知道,他名叫慕容信光,字世照。父母早丧,以十四之冲龄承及家业。时人言之:湖广灵气之半皆钟于此子。自幼博览群书,尤喜孙吴纵横之术,胸中素怀韬略,有神鬼难测之机。曾有献忠部下流贼二千余欲掠其庄,信光数出奇谋,以四百庄丁尽歼贼众,遂名动湖广。然后,慕容家几百年来也无人出仕,只隐约在有明初造时,替朱元璋平湖广出过些力。
付明素知谢希真不会轻易地去褒扬何人,如此抬举慕容信光,那么除非曾经爱极便是确有一身真本事,再想想适才那慕容信光虽然恃才气傲,但如果自己身处他的位置上,也未必会比他做得更好。可是与这人初见即生嫌隙,只怕很难收为己用,付明想让谢希真代为谋劳,却又觉不妥,两人便沿着绿油油的桥下流水,回到了随园。
刚走到随园大门外,便见王朗在焦急地走来走去。付明上前一问,方知郭远聪与宋献策、陈逸飞在他走后不久便来此等候,想来定是件不急不缓的要事。于是急步走到前厅,宋、郭、陈三人便起身相迎。
付明见他二人面有喜色,便没着急,只是端过明月呈上的上好绿茶,泯了一口,但听宋献策道:“主公,薛、封所部两万余人距扬州只有不到百里地,据其线报所言,明日拂晓主力便可抵达!”
付明也知明天该到了,但是会师就在眼前,心中仍不由地欢喜,但在面上,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令道:“宋先生,你以旅部的名义传令两团一营,就说明早要鲜衣怒甲,精神抖擞地迎接兄弟部队。孤呢,也会亲率城中文武于城外相迎。”
“是!”
付明又望向陈逸飞道:“逸飞,城外营地准备妥当了吗?”
“回殿下!已经完毕!”
“那么,远聪,你有何事?”付明这时才发现郭远聪面有忧色,便问了起来。
2.
“主公,臣要单独汇报!”郭远聪看了看身边的两位同僚,看来颇有些顾忌。
付明愣了一下,便吩咐让宋、陈二人回去准备,与郭远聪来到书房密晤。
“什么事,现在说吧?”付明话刚说完,明月进了屋来,看来是要侍候付明吃一份扬州点心。
“明月,你先出去,怎么如此没规距,没见孤正与郭大人有要事相商吗?”付明沉声斥道,这个明月越来越胆大,竟敢没敲门就走了进来。明月不服气地瘪着个小嘴,还没走到门外,就听主子又喊道:“王朗!”
“到!”今晚负责值守的正是王朗,听到主公叫他,急步走入书房听令。
“你听着,从今往后,无论任何人,没得孤的允许,都不得擅入!”
“是”!
付明挥挥手让王朗出去后,郭远聪这才谨慎地说道:“主公,近期可收到蒲尚任的密报?”
付明心中一凛,要说已有十天左右没得到北京方面的悄息了,难道是蒲尚任出事了?那可太糟糕了,可是蒲的卧底身份只有自己身边有数的几位近臣知晓啊,究竟是何人透露出了风声。
郭远聪察颜观色,心知主公定是没收到过,于是又报道:“主公,据臣的线报,胡人的刑部近日似乎正在秘密清理各路在京的江湖人马,再从蒲尚任前几天被胡人命以代狩武林这件事看来,臣揣测这姓蒲的是否会变节降清了?”
付明也正想到这一层,但是蒲尚任会吗?他沉思片刻,向郭远聪交待道:“远聪,此事非同小可,要是没了北京方面的消息,咱们在江北的行动就会像无头苍蝇一样摸不着头脑,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但是,仅从这一点点珠丝马迹就断定蒲尚任投敌,却是证据不足。孤问你,现在军中管制甚严,你可发现有与北面联系的迹像。”
郭远聪摇摇头道:“这个倒是没发现?”
付明稍稍放下心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自信起用的这些个将领都不是轻易变节之人,那么北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着实让人难以揣摸。“远聪,你看目前在北京胡人朝廷的汉大臣中,有没有能为我所用之人?”
郭远聪犹豫了一小会儿,才说道:“有到是有,臣要说出来,请主公恕罪!”
付明道:“但说无妨!”
“龚鼎孳”!郭远聪说出口后,迟疑了一下,才说道,“这人现在是胡人朝廷的内院大学士,官至汉官最高啦。”
付明皱眉道:“那你如何保证他会为孤所用,他就不会死心塌地跟着满洲主子,出卖我们?”
“这个”,郭远聪咬咬牙继续说道:“因为他与顾媚交从甚密,臣已多方了解其性情,可以断定,这家伙为了这个女人可以出卖一切。”
“大胆!”付明心中一阵绞痛,往事便如一幕幕在眼前恍过,打盘算打到孤的女人身上,这个郭远聪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继而想道,冬梅的事难道让手下人这样想自己,为达目的,不惜牺牲一切?
郭远聪吓得立即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仰望,过了良久,才听主公又说道:“远聪,你能说出这些,想来也是忠心做事,孤不怪你。你还有其他想法吗?”
郭远聪轻抹额头的冷汗,继续说道:“另有一人,主公可能没有印象,但此人曾被先帝误做以身殉国,现在也是内院大学士,名叫洪承畴。”
付明对这个名字再熟悉不过,于是当即断然否决道:“此人乃反覆小人,绝不可用。不过,你提出的这些个人可都是降清的汉人大臣,孤以为你的想法确实不错。从前我们走的是民间路线,发展江湖人士。现在我们有了自己的兵马势力,就该与那些真正实权的人物打交道。你回去之后,仔细研究一下,目前在燕京的我朝大学士,还有高官显爵之流,是否还有可以秘密反正的。孤从前说过嘛,给他们一个重新走回正路的机会,毕竟,做汉奸不是人人都愿意的。”
“是”,郭远聪应承下来后接着说道:“臣手中已经有几个重点的目标,其中有名重一时的大学士惠士扬、李建泰,也有原任总督丁启睿等封疆大吏。早前蒲尚任的报告中就有他们对胡人重满轻汉、重辽东旧人轻新附汉人的举措表示不满的记录。近几个月来,胡人在其畿内强制推行剃发改制,这些人自幼学习圣人之言,如今身穿胡服、断父母亲赐之毛发,自顾身影,都深感愧对祖宗与先帝。所以,臣以为此事还是大有希望的。”
付明也点头赞同,君臣二人便又就细节与安全工作讨论了好一会儿才算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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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付明携文武官员数人,以及标下警卫营在扬州城北门外迎接薛云飞全军抵达。
此时天色还早,也没起风,让人感觉干冷干冷的。东方刚刚出现瑰丽的朝霞,野外村庄中飘来缕缕炊烟,使这初冬的早晨的空气中弥漫着轻纱似的薄雾。付明让一干文臣在城楼上观看,所以身边除宋献策与郭远聪之外群将环绕,左有朱明理、张煌言,右有阎应元、郑森,身后则是李睿、张子凌等人,警卫营正副长官孙崇恩、施琅则在队伍的两头领队。探子早就报过数遍,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曾被孙崇恩教训过的那个多嘴的家伙这时又在上司面前嘟哝起来,“头儿,这大清早的就来接他们,值吗?”
孙崇恩恶狠狠地骂道:“你懂个屁?没看到咱们献王都亲自来迎吗?”
“我说的就是呢!”那家伙懒洋洋地答道,“殿下还用着亲自出马呀,那厮再厉害,也只是个总兵罢了,那有亲王出城迎接总兵官的道理。”
“住嘴!”孙崇恩用脚踹了那厮腿一下,“我刚才吩咐的事做好了吗?”
原来那家伙经过江南两战,竟提升做了军官,这时见上司严肃起来,他也难得地正色道:“营座放心,小子保证不会掉咱们近卫旅的脸!”
终于,当东方的红日冉冉升起时,披着满身金辉的队伍出现了。付明座下的雪里红转动着竹叶双耳,听着远处的马蹄声和马嘶声,似乎也忍耐不住,蹄踏不止。付明一勒马头,定晴望去,只见对面驰来一员大将,身后跟随着约有三四百名骑兵,只见那阵势便知定是身经百战、犷悍异常,在朝阳的照耀下,这些个骑兵高举在手中的刀、剑都闪着耀眼的寒光,其中有帅旗高展,旗枪上银光闪烁,晨风呼啦啦地卷着大旗,上书一斗大的“薛”字,正是薛云飞本人先率亲兵赶来见驾。而他们的身后尤如春雷阵阵,定是更大队的骑兵营。
付明面含微笑,马儿也安静了下来,只等着薛云飞赶到近前。老薛行至献王驾前十步开外就翻身下马,不计甲胄在身,与身后所有健儿慨然拜道:“臣薛云飞率标下八营马步兵,见过献王殿下!”
付明只见这数百人下马动作竟如此娴熟,且整齐划一,就知马上功夫非常之俊,心中赞赏之余,笑道:“薛将军快快请起,一路舟马劳顿,将士们也诸多辛苦。孤已在城外布好营地,待会儿就由后勤官导引入营。”
“谢殿下!”薛云飞站起身,这才与献王真正打了个照面。付明没感觉薛云飞除了多些征尘之色外有何变化,薛云飞却能够感受到这几个月来太子在气质上的提升。付明叫过身边将领与薛云飞认识,薛云飞哈哈大笑道:“各位将军,薛某在南下的路上便听闻殿下在江南捷报颇传,心中仰慕诸位已久,今日相见,果然不同凡响。以后,薛某定当与君等同心协力,矢志相从献王,为咱们大明恢复汉家河山,为咱们的主公打下大大的疆土。”
近卫旅诸将对这位薛某人当然也是早有耳闻,这人在江湖之上已成传奇人物,现在便如此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成为同僚,大家都是与有荣焉。只是还没等众人开始交流,后方的大队骑兵已经赶到,人数并不太多,约有五、六千人左右,却与朱明理的骑兵团人数相当。当首一员大将,黑盔黑甲,身材粗壮,正是与满将重名的蒙古人苏克萨哈。大军在距付明百米处停下,本来喧嚣直上的尘土也突然息止。
苏克萨哈携身边两员将领自营中飞驰而至,也如薛云飞般下马见驾。付明自然客气一阵,而后笑道:“苏兄身边诸位如何称呼?”
薛云飞在旁说道:“回殿下,这二位便是臣在折中所提之榆园梁敏、杨三吾。”
付明微笑着与那二人打过招呼,梁、杨二人也是凭着一腔报国之志,奋起抗清,这时终于见到了薛、封等人一直提及的主公,窃喜之余,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没想到那献王殿下也正在凝视着他们,眼光相对时,只见主公威而不形于色,心中又添敬仰。
“殿下看”,苏克萨克嗡声嗡气地说了起来,要说在嵩山时,付明喜他朴实,所以较之他人,二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因当时语言不同而有所减少。这时,只见苏克萨哈拿出一个盒子,放在地上,打开时,只见是一人头,不知如何做得防腐,人的面目倒还栩栩如生。
付明看着那已被剃成满清秃顶的花白头发,犹疑着问道:“这是谁的人头?”
3.
还没等苏克萨哈吱声,薛云飞在一旁回道:“殿下,这就是臣在信中所述的孙之獬之项上人头!”
付明稍一思忖,这才想起这个孙之獬的来历,原来此人生前是天启年以来官场上一个声名狼藉的人物,崇祯初年惩办阉党余孽,他位列九卿,却抱着《三朝要典》哭告太庙,从此列名逆党,废黜不用。不料,这老家伙此后不仅不思悔过,鞑子年初进关后,竟然立即投靠新主,极尽巴结奉承之能事。更死有余辜者,为了媚主求欢,他竟主动剃发献忠,这该是九月初,太子刚刚被救到嵩山时的事情。
此事说来话长,付明也是综合了各方面情报才搞清楚来龙去脉。原来,按多尔衮的原意,当然是要让降臣及治下汉民统改成满洲服饰,但身边的汉人重臣如范文程、洪承畴等虽说本人已经剃发穿胡服,仍然劝阻道:“王爷,对汉人来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未敢毁伤’,这是古来明训,也是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不是轻易便可扭转的。发式不同,是风俗不同,要百姓逐渐地习惯接受。倘若以性命相胁去强加推行,必定惹起人心惶惶,甚至群起反抗,那么入关之初的安民举措,恐怕都成枉然。王爷,此事须缓缓图之,方为上策。”
多尔衮本人也善于审时度势、博采众议,在关键时刻往往能做出明智果断的决策,所以也就把这件事先放下,而着重于对李闯的战事,以及收揽人心,安定地方。
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北京满清朝庭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单说多尔衮兼收并蓄明朝故臣的决策,虽说起到了短时间聚揽人才、安抚士心的“正面作用”,但由于明天启年后党争激烈,在大量引用前朝旧人的大背景下,也就把往日的矛盾带到了鞑子朝中。
而这个孙之獬的则是内院大学士冯铨的党羽。冯铨者,涿州人,同孙之獬一样,也是在天启年间靠依附魏忠贤,爬到了大学士的位置,不过较之孙之獬更有头脑与见地,更狡猾罢了。崇祯初年也同样因阉案被革职为民,多尔衮入京后即以书征至,委任为内院大学士,而且因为他熟悉朝廷典故排名第一,位列范文程、刚林、祁充格、宁完我、洪承畴之前。冯铨受宠若惊,请求将名次移后,多尔衮说:“国家尊贤敬客,卿其勿让。”可见,冯铨人虽卑鄙,能力还是有的,就看用在什么地方。
冯铨、孙之獬如此得势,从前的对头们自然看不惯,尤其是洪承畴,但此人老谋深算,从不亲自出面,而是指使其党羽从中央到地方上表弹劾阉党余孽。其中最精彩的一场就是都给事中龚鼎孳与冯铨在多尔衮驾前的一次口舌交锋:龚鼎孳当面指责冯铨是明朝阉党;冯铨则反唇相讥,说龚鼎孳曾“投顺李贼,竟为北城御史”。多尔衮问此事实否?龚说:“实。岂止鼎孳一人,何人不曾归顺?魏征亦曾归顺唐太宗。”龚鼎孳生死关头,急不择言,把李自成比为唐太宗,受到多尔衮严厉斥责,并在朝会之上通报批评。这样,冯铨对多尔衮当真是感戴德不尽。
不过,多尔衮却是更有深意,他是怕洪承畴等南方汉臣太过得意,不利于满洲人统治,这才帮助冯铨渡过难关,换来冯铨死心塌地效忠。可是,出于对稳定整个形势的考虑,多尔衮当然不会压制某一派、支持某一派。于是便将冯铨一派的孙之獬革职,永不叙用。随后不久,龚鼎孳却因“才具堪用”而进了升任内院大学士,这样龚鼎孳是因祸得福,孙之獬却倒了大霉。
新主子“以汉制汉”的目的达到了,却苦了甘心做奴才的孙之獬。这老家伙眼看着到手的富贵竟这样被毁掉,怒极之下,便主动剃发换胡袍,而后上疏攻讦洪承畴,其中有句道:“陛下平定中国,万里鼎新,而衣冠束发之制,独存汉旧,此乃陛下从中国,非中国从陛下也。”多尔衮阅罢大怒,于是削发令下。山东、河南等江北满清占领区的汉人当然首当其冲,于是知情者无不痛恨孙之獬。
十一月末,薛云飞部与山东谢迁义军合并后,先后攻破山东数县,并占据淄川城数日,擒获了解职在家的孙之獬。孙之獬心知众怒难犯,已无活理,破口大骂,于是薛云飞令人将其口缝上,凌迟处死。死前用锥子遍刺其身,插上头发,当地士绅百姓都在旁恨声不绝地骂道:“为汝种发!”
此外,义军还把他在城中的孙子、曾孙杀了个干净,家中妇女也被谢迁的“义军”糟塌后杀净。付明得到战报后,面对如此残暴的处理结果,也是心惊不已。虽然肯定了薛部此番做为实属大快人心之举,但在回信中,也同时责备薛部官兵不守纪律、滥杀无辜,责令其限期整改。虽知这却引出了薛云飞内部的一次大火拼,本来拥有的近十万“兵马”就剩下了今日不到两万的队伍。那些不服从“教化”者,结局非常之惨,整理下来的人马自然也是最听指挥、战斗力最强的分子,这其间的艰险曲折,足以让笔者另起章节,在此就不详述,有心者请看拙著《薛云飞传》。
在这里,请允许笔者再次扯开话题,继续说说从孙之獬的人头引看的事情,我们可不是说薛云飞等人如何将头发拈回去以及如何保证他不腐烂等恶心的话题。我们要说的是,汉人的党争虽然会影响到满清政局,但对多尔衮利害关系更大的是八旗内部的勾心斗角。前话中,我们曾说起过多尔衮对豪格如何的忌惮,如何的严加防范与残酷迫害,就便是这次派他出巡山东、河南也尽派满洲弱旅,其手下那些还算听话大将如谭泰、拜尹图、巩阿岱、锡翰、冷僧机都随多铎、阿奇格出征西北,另有几个不识相的强硬分子图赖、索尼、鳌拜等则被幽禁,不得擅出。
多尔衮的如意算盘是此举既可保山东、河南等近畿一代无忧,豪格也不会有足够的力量来反抗自己。唯一没料到的可能就是付明的出现,以及因此天下大势所可能的出现的变数。
付明虽然知道以上这些,但他对多尔衮与豪格之间的矛盾究竟有多深,还摸不透底,他无法判断当自己率军打击豪格时,多尔衮是否会救援,这注定是场豪赌吧。
想到这儿,付明沉声道:“把这人头收好,之后传檄天下,让汉奸们晓得他们如果执迷不悔,下场会是怎样。”
此时,远方又来黑压压一片的步军,正是由金志炫督率的步兵营。付明忍不住面带喜色,他的忘年知己、亦师亦友的封义铭想必也在其中吧。果不其然,在军队前方迎来的正是金志炫与封义铭,这二人生得一黑一白,端坐马上,非常显眼。
待到近前,付明却见封义铭脸上并无喜色,心中纳闷,正待说些体己话,那封义铭与金志炫施礼毕,却满面风尘地先行问道:“主公,大行皇帝灵堂何在?”
付明被他问得有些发愣,便回道:“封先生,灵堂设在城内,不知有何见教?”
封义铭听罢脸色稍舒道:“臣这就放了些心,莫让人得了口食就好!”
付明心中这才明白封义铭的用心,来往信函中,封义铭已经多次提过礼教人心等等。付明平生最服封先生,所以虽然对弘光帝的死并不在意,也按礼制开设了灵堂,由于没有尸首,也就只能遥祭,昨日下午会后还同那班大臣一同去拜祭了一会。同时,对昨夜扬州城在国丧期间竟然开放夜禁,大肆放纵声马也进行了斥责,谢家毕竟是江湖商人,对朝廷礼制看得较其主公的心情轻得多啊。
付明回头看了金志炫一眼,这位是他的武学启蒙老师之一,另一位司徒清雷自从去了广东就没得相见了。金志炫虽然适才已经行过礼,这时见主公注视到自己,就在马上欠欠身子,俊朗的脸上浮起付明久违的淡淡笑意,那似看淡天下风云的笑佩以其白甲、白袍、白马,使他整个人都在早晨的阳光中变得耀眼而夺目。
付明心中忍不住升起一份感触,要知那金志炫只对两种人笑,朋友或者对手,也因此金志炫的笑总能让他感到安心,就如薛云飞只要一出现,他就感觉特别安全一样,这二人一刀一剑横行天下,现在却都效命于自己驾前,为人一世,这份骄傲却不是常人所能够体会。更难得的是那份在患难中结成的生死以共的感情,时易境迁,人依旧,但局面却不同了,上次相见,自己刚脱囹圄,未知在这陌生的世界自己的命运会是如何。而今却拥三万雄兵,要在这大江南北领着群雄展开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4。
付明望着眼前在晨风中站立的薛部官兵,心情澎湃,苏克萨哈此时正用蒙古人传统的方式替主公阅兵,只见他手举马刀,在刀枪组成的刃阵前一一划过,发出连串清脆的金属碰击声。付明待他跑过一个来回后方才勒马来到阵前,先由薛云飞喝道:“献王殿下训话!”
所有士兵稍停片刻便跟着喊道:“殿下千岁、千千岁!”
付明等着这片声浪平息,扬声道:“将士们!夫天下者,中国之天下,非胡虏之天下;衣食子女者,中国之衣食子女,非胡虏之衣食子女。今者,满洲鞑虏,原系东胡异类,游牧贱种,乘我国都巨变,长驱入关,妄图窃我神器,奴役我千万万同胞,占我祖先世袭之神州乐土。更有甚者,近日强令我中原百姓削发易胡服,好好一人,要拖一长尾于脑后,是为畜牲,非人也。而于近畿之内,圈地划归满洲八旗,原有人民悉为奴仆,鞑子人少,便令一人管十家,**我中华女子,是欲中国之女子尽为胡种。是可忍,孰不可忍。鞑子要抢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女人,让我们汉人都做他们的奴才,在这种情形之下,孤虽身负血海深仇,也决意提军北上,不与西北闯逆与江南奸党做窝里斗,只愿统一所有抗清力量,先行剿灭胡虏,诸位可有决心与勇气,与孤同闯龙潭虎穴,誓死与共!”
两万多人听完献王的一番慨慷陈词,先从付明身后的警卫营开始,然后是全军上下都在呐喊着:“愿与殿下生死与共!杀光鞑子!”令人振奋的阵阵口号响彻清晨的淮北平原大地,有如海啸,有如飓风。
付明对自己这番讲话取得的效果非常满意,便令薛云飞等由陈逸飞导引,各领所部进入城外大营歇息,这些也就不再细话。单说,付明着意与封义铭亲热,也没让他回到薛营,而是令其与己并马而行,也好说些贴心话,但听那封义铭又问道:“主公,臣这一路来,就在考虑此番南京事败前后的得失错漏,越想越觉目前形势之危急。我们虽有一城重镇在手,江北漕运也赫然在握,主公又值新胜之际,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啊。想我们一支孤旅,驻足两淮四战之地,无后方,无民望,实是前途堪忧啊。尤其是主公现今号令北上,听得虽说痛快,但树大招风,即使乘虚夺取中原,可是河南民政破败,兼又强敌环伺,只怕难有足够的把握立足其中!”
付明苦笑一声道:“封先生,那孤该如何同将士们说呢,说我们北遁还是北逃?况且,孤最不喜汉人之间厮斗,让鞑子占了便宜,先生不也曾经认同孤的主张吗?”
封义铭也叹了口气道:“臣知主公为难之处,但主公可知太祖旧事。”见付明没言语,付明接着说道:“太祖北伐之前,先立足金陵,而后在江南东征西讨,先后平定陈友谅、张士诚等汉人割据势力。而后才在庙算绝胜的基础上,令徐达、常遇春率十倍于北元之百战雄师渡江北上,以摧枯拉朽之势给予蒙古鞑子最后一击。主公自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日后定与太祖皇帝比肩而立于千古。但主公目前身处之形势较之太祖时要凶险,臣等文臣谋士较之太祖驾前李善长、刘基又如何能并驾齐驱,殿下的武臣未经大战,又如何知道其才具谋略能与徐、常争锋。是以如今之计,臣以为主公还应抓住时机,徐图南下,不与满洲东夷争一时之长短。”
付明叹了口气道:“先生所言,孤不是没有想过,但有二因不知先生可曾经想过?”
封义铭听罢眼中倏地闪过一丝亮彩,看来主公真的成长了许多,心中多了些安慰,于是笑道:“主公虑者,一、不战则如何与臣民将士交待;二者,江南经南京兵变之后,必将靡乱,主公即使倾师南下,也只是收拾残局而已,到时候只恐立足未稳,而清兵又至。主公权衡再三,才毅然北进搏上一把,至少也会拖延李闯败亡的时间,为江南稳定争取时间与主动。臣所述可是主公心意。”
付明心中一惊,暗道这个封义铭果然胸拥不弱于那宋献策的心机,而且较之宋献策更能与自己坦言相待。当下点点头问道:“那么,先生已有妙计在胸喽。”
封义铭回道:“臣以为主公同鞑虏只能一战,不求大胜,但求全身而退则已。战罢于天下、于全军都是个交待,也起到了掣肘西北清军主力的作用”
付明一勒马头,昂然道:“先生此言差矣,岂有战而无功的道理,孤是要拿下豪格所部的。”
封义铭颇有些惊讶地望了付明一眼,黯然道:“主公,臣与薛将军曾与小股真满洲军在山东数战,兵力较之对方都要胜之四五倍,也从未占得太多便宜。难道以那豪格的才略,主公又在兵力不占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会有胜算吗?”
付明见他说得慎重,心知定是与满洲兵实战之后被吓破了胆,于是笑道:“先生,要取胜,可取偏师,未必要实打实干上一场啊。兵者,诡道,这不是先生曾经教授的么?”
封义铭摇摇头道:“主公,用兵之道,正奇相副。《曹公新书》曰:‘己二而敌一,则一术为正,一术为奇;己五而敌一,则三术为正,二术为奇。’这说的都是实力强过对方时,方谈得上用奇兵,除非情不得已,万不可动兵以凶啊。如今豪格的两万兵马并未分散,而是握成一团,主公即使收编高营成功,也仅三倍于敌,况且新收初并之兵,军心不整,不利剧战,否则情势紧急之时,则恐生变。更重要的是,虽说豪格其部算是满洲弱枝,可也一律骑兵装备。而殿下所拥骑兵不足一万,整合高营之后,也仅两万出头,这样的实力对比让我们如何在一马平川的中原大地上野战克敌。”
付明听得不悦,他沉着脸,不再言语,继而想道当初定策之时,身边文臣武将以南人居多,都未曾与鞑子兵对仗鏖战过,可能缺乏实战的感性认识吧,所以自己以为能得手,大家也都没有异议。记得独有宋献策有不同的见解,自己却没往心里去,以为是在闯营时被鞑子打怕了。况且,满洲兵再厉害,豪格所率部队也是弱旅,现在听封义铭说来还是轻敌了。
封义铭见献王脸色渐缓,于是继续说道:“主公,以臣之见,不如在收编高营成功后,以一旅偏师北上山东袭扰满清后方,而主力还要南下巩固河南,占据湖广以为根本。”
付明点点头,江北战局难测,看来确是事实,于是问道:“这是你与薛云飞的共同意见吗?”
封义铭回道:“主公,这正是臣与薛将军共同商议的结果,以我军目前实力,横挑强敌,的确不能算是明智之举,但做为一个口号却极为诱人,至少会让天下人看到主公的胸怀!”
付明听他称赞自己,明白这是封义铭不想让自己下不来台,心道:封先生变化不少,短短数月军戒生活,定是感触极多,自己呢,也不能让人家看得低了。于是微笑道:“先生所言极是,但于今之计,首先还是要收并高营啊。孤此番安排如下……”。
封义铭听完付明的一番介绍,不住地点头称是,没想主公未及弱冠,心思却已如此慎密。欣喜之余,顿觉神清气爽,能扶佐英主底定天下是所有天下读书人的梦想吧。
二人说着说着,就到了城楼前,付明指着前方站列的一群人道:“封先生,前面诸位就是朝中大老以及复社诸贤。”
封义铭把头一点,便与付明纵马至群臣面前。付明有心树立封义铭的地位,下马后竟拉着封义铭的手向群臣介绍道:“各位先生,这位便是孤说起的河南解元,孤的救命恩人,开封府人封义铭!”
众人见献王与封义铭如此亲热,免不得都有些酸溜溜的,周镳更是后悔得不得了,这人一生最图名,眼见如此“定策不世之功”早早地就被人抢了去,心中这个难过啊,就甭提了。
“怀若”!
封义铭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字号,知是故人,再一细看,正是大胡子陈潜夫,他巡按河南与时为乡绅的封义铭颇有联络,这时相见倒又是一番感慨。
其他人都是些清流,虽然对封义铭颇有些眼热,但也恪守着底线,并没有对这位献王驾前的实权人物什么好颜色,只是冷淡地打打照呼而已。封义铭是在科场上滚过的人,对这些人的心态那能不明白,姜曰广、高弘图等朝中大老自不必说,复社诸子虽说功名不显,可也是这江南士林的喉舌,不仅自己得罪不起,就连主公只怕也是温言以待。这时急忙主动热情起来,于是场面上才算好看了些。大家虽说都是“正人”,但见这位他还算“老实”,心中也才逐渐接纳下来。
付明看在眼中,心中暗暗庆幸,没把宋献策那么早的推出来,看来宋军师短期内只能在军中任职啦。正想着呢,就见薛云飞等也驱马过来,他眼尖,赫然发现同行中多了一人,再见那人长相,不由得大惊失色!
5.
付明是有理由震惊的,因为让他心荡失色之人与太子——也就是现在的他长得实在太像,如果不是看起来年纪小很多的话,简直就是他本人。
付明愣了半晌,直到那少年随着薛云飞、金志炫诸将来到他身边时,他才用干涩的嘴唇吐出一句话来:“封先生,这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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