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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了西市吃汤面
时光回转至十一年后的长安。
唐王府。
骤雨急降,天色昏沉。王府西厢院的莲池经受着暴风骤雨的侵袭,粉色的莲花瓣早已稀疏掉落一池,莲叶也不堪雨水重击,左摇右晃将混杂着莲蕊的雨珠滚入池中。池中的锦鲤早已躲在几层莲叶之下,静止着对抗愈演愈烈的暴雨。
唐小王爷贴身随从令二持着一把油纸伞穿过中庭快速从前院一路跑了过来,停在廊檐下收好纸伞长吁了一声。
好险好险,燕小姐和王爷吵起架来,真的好可怕!
前院乐阳厅内一片狼藉。茶桌前,本来规规整整的四把茶椅,此时翻了两把,一把东倒一把西歪。一只精美的三彩釉陶茶壶在桌上滚了一圈,浅黄色的茶水泼没了半张茶桌,缓缓抵达桌边后向着地面流去,几滴茶水正落在地上散落的碎茶杯瓣儿上,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茶桌前一男一女对立站着,掐腰环手互看彼此不太顺眼。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从白匚楼一直吵至唐王府的唐小王爷与八卦大王燕茹花。
长安书苑名笔燕茹花自打追着李掌柜问完吴尽夏所有身家故事之后,回家接连九天没歇着,才将笔稿整理出来。这日清早天边刚有抹亮光,头发杂乱眼眶乌黑的燕家大小姐便推开门赶着丫鬟带着稿子跑去书苑送审。
蒙被睡了个三天三夜,梦里净是吴尽夏挺拔的身姿和俊美的脸庞,醒来二八姑娘的脸一阵阵嫣红。丫鬟看着自家小姐极不正常,心里琢磨:难不成写个书还闹出病来了?燕茹花自知是对那吴楼主有了兴趣,心下想着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去探一探,结交一下。
怀揣着激动和忐忑的燕家大小姐,一路紧赶慢赶才到了白匚楼。下了马车正是满心欢喜,不料刚进门厅就看到唐小王爷手戳吴尽夏脑门那一幕,顿时胸腔起火,大声呵斥了那个青梅竹马。
身形却是瞬间跑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吴尽夏跟前护住,还顺手将小王爷尚在半空的手臂拍落,一厢动作干净漂亮极了。
可她扭过头来却看见正在用疑惑的眼神望向自己的吴楼主,这才缓过神来:呀!这醋意貌似太明显了!于是红着脸匆匆拉着小王爷出了白匚楼,二话没说直接上了马车直奔唐王府。
从白匚楼到唐王府有两刻钟的路程,马车内俩人已是剑拔弩张。
“你这个登徒子,为何那样待他,又为何摸他脸!别看他长的美,可他是男子,王爷还是矜持些好!”燕茹花扯着小王爷的衣袖,不满地说道。
唐琮方才未觉得有何不适,此时听燕茹花这番一说才觉得似乎做的过份了些,光天化日之下摸了一个男人的脸,真是中邪。还偏偏让这打小就不对路的燕家小孩看到,小王爷尴尬的很,又偏不能在小姑娘面前失了气势。
“他一个商贾以身试法,又不是我逼他的。况且,我不过捏了一个花钿试试样色好不好,好买回去送给皇嫂们,你别再乱说。”唐琮说完,一把甩开还在捏着袖子的燕小姐。
“那也不行,一个如此成功的男子被你这个笑面虎如此对待,以后还怎么在行市上站稳脚步,这叫别人怎么看啊...”燕小姐继续义愤填膺。
唐琮听完更是生气,“你若不大喊那一句,谁人知道我调戏,不,我触碰了一个男人的额头。你就不想我堂堂一个王爷被如何看待?”
燕小姐冷笑一声,扭头盯着面前小王爷无耻的脸咬牙道,“你被如何看待,你自己还不知么,面笑心狠的小!王!爷!”
唐琮不再说话,他手刃先王于朝堂,刀屠逆臣于草野后,世人对他的评价便没一句好话。本以为从小玩到大的同伴会懂些尊重,可为了一个陌生的男子竟说出这般伤人的话,简直让人心寒。
唐琮扭头看向窗外人来人往,黑着一张脸不再听燕茹花没完没了地絮叨。
燕茹花大概是继承了燕将军“锲而不舍,勇往直前”的精神,马车刚到了王府门口,她便利落地下了车进了门,先唐琮一步进了乐阳厅。唐琮吩咐随从令一二上茶,俩人便坐在茶桌前大眼瞪小眼。
小王爷看着青梅的脸依旧铁青,才琢磨出她为何生气至此。一脸坏笑道,“和哥哥说实话,是不是心仪那吴姓商贾了?”
真相被戳破。
燕茹花恼怒,本来吵架占着上风的气势瞬间被灭。心事被堂堂说了出来,脸皮如纸薄的少女自然不肯认同也不愿否认,只能顺手拿起茶具撒气。
哪知今日桌上放的是小少爷最钟爱的那套名家绝版货,一瞬间碎的碎破的破,惹得他气血腾的一下就上了头,猛地站起来作势要打对面人。
燕茹花意识到自己惹了大祸,唐琮虽是笑面虎,但对她从未有像今日这样恼怒过。于是三十六计走为上,拎着被茶水打湿的裙摆顶着风雨跑走了,独留怒气未消的唐小王爷捧着碎茶杯抓狂。
一夜,唐琮郁郁不欢,燕茹花辗转反侧,只有吴尽夏趴在冰席子上睡得舒坦。
转日辰时,吴尽夏睡饱后精神满满,待吃完一碗厨娘做的红豆羹,喝了杯龙井茶后,便坐在书案前发呆。
昨日那出闹剧之后,李掌柜将燕茹花为人与吴尽夏细细说了,知她一腔热心肠拦下小王爷,才帮自己躲过一劫,这恩情无论如何也是要报的。
于是持笔写了封邀约信,大概意思是:人约黄昏后,西市食汤面。
吴家家丁手脚利落,立刻三步并做二步,急急将信送到了燕府。燕茹花此时正在床上赖着,懊恼着昨日种种,任凭丫鬟怎么哄着食早饭都不动弹。这厢家丁捧着吴尽夏的亲笔书信刚到门口,刚提了句“吴家”字,燕小姐便急急让丫鬟接了过来。
潦草几个字,燕茹花看得眼泛泪花,心中感慨:不愧是我看中的郎君,如此这般知我心事,真是叫人如何是好。当即叫人准备衣物马匹,恨不得立刻奔至汤面店。
燕家丫鬟看着自家小姐傻里傻气的样子,心中埋怨:哪有男子约世家小姐吃汤面的啊,果真商贾都是小气鬼,哼!
北山的凤仙花开得正好,远远望去花团锦簇,近瞧花如彩凤妩媚悦人,白匚楼叫卖最好的丹蔻便是由此取材研制而成。长安城内的女子原先只会将凤仙花捣碎,将汁液敷在指甲上,未过几日颜色就退尽了,再想十指尽换红鸭嘴,只能重新敷甲。
她半月前试着将凤仙花汁提纯,加入明矾猪油熬制软稠,便得了一只可保红艳透骨,经久不退的染甲油。
吴尽夏一早到北山就忙着,待摘完最后一筐凤仙花后,已至申时。她怕耽误赴约,和农夫们告了别便骑着驴儿往都城赶。
瘦驴日日好吃好喝被家丁伺候着,如今已是一身赘肉,跟着她跑跑山路都喘着粗气。吴尽夏一边骑行一边嫌弃驴儿:越来越胖,哪天吃了你可好?
胖驴听到主人的抱怨,四脚踢踏的速度加快起来,吴尽夏迎着林间吹拂的凉风突然想起十年前的那天:人还是那个人,驴也还是那个驴,只是,变得不一样了呢。
都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看来有钱还能让肥驴盘山跑。
胖驴在山道上尽兴奔驰,吴尽夏也一时纵意好不舒服。可正得意尽欢之时,对面一匹栗色宝马极速前来,眼瞅着就要和胖驴撞到一块,那宝马主人才拉住缰绳,吁的一声停了下来。
吴尽夏冷汗一身,抬头一看,对面来的不是那倒霉的小王爷么!
因吴尽夏和燕茹花郁结了一天的唐琮,此刻也愣了一下。他本想腾空脑子在山间骑马爽快一回,却在山中遇见了罪魁祸首。唐琮看那罪魁骑着一匹胖毛驴,嘴角还残存着丝丝笑意,心中的恼火早已压抑不住,直直问道,“骑这么快,要赶着做什么去?!”
“回王爷,与燕家大小姐相约戌时在西市吃汤面,怕误了时辰,骑驴骑快了些,惊着您了。”吴尽夏哪知自己昨日惹了小王爷生气,笑着下驴回了句。
“哼!”唐琮听完回复,一股子恼气袭来,这俩人倒是臭味相投,昨儿还谁也不理谁,今日竟能跑去一起吃汤面。
吴尽夏不知小王爷“哼”了一声是为何,仍旧卑谦的说着话。“王爷若无事,能否赏脸一起去食。那西市二街汤面店每逢夏日便用冰镇着酸汤,将煮好的细面过水后混入,再加上切细的黄瓜丝,吃起来弹牙爽口极为爽......”
吴尽夏还未说完,宝马已从身侧飞奔而去,偷偷瞥了一眼,小王爷面色似乎极为不爽。
她扶额叹气:难道王爷不爱吃面?那也不能一句话不说就走了啊!果真如传说中一般,不讲人情。
夕阳斜挂天边,红霞暖照长安城宛如一首暮歌。燕茹花与吴尽夏前后脚进了汤面店,互相行了礼便坐下招呼伙计一人要了一碗凉汤面。燕家大小姐如坐针毡,左瞧瞧右看看偷摸瞄瞄对面的人,显得尤不自在。
吴尽夏以为她不喜欢这市井之地,忙问道:“燕小姐似乎没来过这狗食馆,是在下为难小姐了,要不咱换一个馆子,三街那边有个铨鹤楼还不错,一起走过去?”
燕茹花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就在此食,我觉得挺好的。”说完捧着汤面便喝了一口。吴尽夏笑了笑,伸手持筷给燕茹花夹了一箸黄瓜丝,还体贴说了句“搭配这个好吃”。
燕茹花闷着嗯了两声,忙灌了几口凉汤才冷静下来,这才鼓起勇气对吴尽夏开口。“昨日,我那王爷哥哥惊吓到你了,他心思粗处事不走脑子,若冒犯了你,你别往心里去。”
“不敢不敢,是我唐突了王爷。今日山间偶遇,本欲想请千岁同来食面,可赶上有急事,未答应就骑马驰了。改日我必登门致歉,燕小姐就不用将此事放在心上了。”吴尽夏想着一骑绝尘的唐小王爷,心道真麻烦。
“他是在怨我,昨日我与他争执,不小心摔破了他那套宝贝茶具,今儿肯定是不乐意来的。唉...”燕茹花实话实说,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吴尽夏正不知说什么安慰时,右侧的木椅突然被拉了出去,一身着玄色常服的男子稳稳坐了下来。吴尽夏含着一口酸汤抬头看清来人,本欲说话却被又酸又凉的酸汁儿抢先袭击了嗓子眼,当即呛得满脸通红,连咳了几声。
一只爬了几丝细痕的左手伸了过来,轻轻拍了怕吴尽夏的后背。“谁说本王不乐意来的。”低沉一声随后传进了耳畔。
吴尽夏:咳咳咳,王爷您不是不爱吃面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王爷:三人同席,必有我妻焉。
小吴:呵,免了这顿饭。
燕八卦:拒当电灯泡,从我做起~(哭唧唧)
☆、你陪着我走一走
西市二街汤面店梁掌柜的最近喜笑颜开逢人便说,当朝唐琮唐小王爷、白匚楼楼主吴尽夏和长安书苑名笔燕茹花极爱食我家冷汤面。
众人问,那三个人爱吃到什么程度呢?
梁掌柜眉毛一挑,伸出右手**爪形状。对着众人笑道,足足七碗。
众人咦声一片。一街坊道,梁掌柜,你家冷汤面正常男子吃一碗就撑了,莫要骗人啦!
梁掌柜大笑,指了指房梁上吊着的七个大海碗笑着说,没骗没骗,看碗还在那挂着哩。本店即刻更名为“七碗不扑街”,三人同行吃面送黄瓜丝喽~
众人大笑,没再追究梁掌柜说的真与假,结伴进了店里吃起了冷汤面。只有煮面的小伙计委屈着一张脸,小声叨咕着埋怨起那三人来。
七碗面确实不假。吴尽夏是饿极了,白日里干了一天的农活,忙的连晌午饭都没顾得上吃,因此两碗面下肚才饱。燕茹花则是盼着见吴郎,午饭早就忘在脑后,因而肚子正空,也食了快两碗。而唐小王爷内心波动三折,一碗为解渴,二碗为解饱,三碗为解气。三人各自低头食面,一时无人言语。
燕茹花吃饱,轻轻将筷箸放下,用手帕擦拭了一下嘴角。眼睛一边环着对面俩人瞄着,一边在意自己是不是吃得样子不雅,被意中郎看去了笑话。可又怕那个面色仍旧不善的王爷出口伤人,几欲张口又悻悻闭了回去。
吴尽夏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碗正巧看见燕茹花欲言又止,便出声打破了静谧。“燕小姐,不知这面还合口味吗?”
“极好的,我竟比平日里食的多许多,让吴楼主见笑了。”燕茹花回着话,手指捏着香帕捂嘴做害羞状。
那边刚刚落筷的唐琮看到这一幕,急急被呛了一口。指着燕家小姐一脸不可置信:“你个成天疯癫的小丫头片子,此时真像东施效颦!”唐小王爷哈哈大笑起来,竟全没在意捶在背后的吴尽夏的手。
燕茹花见又被笑面虎王爷嘲笑,涨着脸对着吴尽夏埋怨,“他这般欺负人,你还替他捶背,不理你们了。”说罢,急急出门唤来车夫驾车走了。
唐琮这才扭过头来,看见站在自己身后正往回缩手的吴尽夏,脸上捉弄人的笑意又明显起来。吴尽夏讪讪回了一句“礼尚往来...礼尚往来”,躬了个身便快步去会账处结账。
长安城所有商铺会账都很麻烦,吴尽夏抓了一把碎银交给账房,任由先生称重剪银换铜钱,等的并无不耐烦。唐琮站在吴尽夏身后,本欲说不用找零,一想自己白吃又白喝,索性跟着一起等。
身后不断有人交头接耳,“王爷与吴楼主个个玉树临风”“王爷与吴楼主君子之交”,微小又刻意的声音传至耳中,唐琮向着跟前的人又贴近了一步。
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面铺食客太多,吴尽夏觉得闷闷的,束胸之下已布满热汗,身子左右扭了两下,汗滴就顺着脊骨向下流下。
唐琮从袖袋中取出一把八股折扇,撑开大力挥着,凉风信信覆向两人。吴尽夏扭头看见胸背几欲贴上的小王爷,目光纯然劝道,“王爷先回,不必和小的在此地逗留,天气闷热,可别暑煞上身。”
唐琮盯着吴尽夏如山中幽潭碧波一般的眼眸,坏坏一笑,低头咐在她耳边道,“无事,一会儿你陪着本王走一走,兴许就凉快了。”
不知是不是距离太近的原因,小王爷嗓音略显低沉,带着一丝丝磁性。
吴尽夏耳朵有些发痒,像蚂蚁在热锅上乱爬似的。她本能地侧过脸,从账房那边接过三个铜板,心道这顿饭真贵,又转身小声对小王爷说了句:“那走。”说罢,径直出门去寻胖驴。
唐琮觉得捉弄人很好玩,连连在身后轻佻地喊着,“你慢点,你慢点,等等本王好嘛。”一边说着还一边对着周边吃面群众挤了挤桃花眼。
吃面群众:传说王爷昨日瞧上了吴楼主,这消息是真的啊,惊爆哇!
一对少年郎,一匹宝马和一头胖驴,平行走在街边垂柳的阴影里。此时长安城已隐去了白日里的热闹喧嚣,明朗月光铺洒在地面上,映得人脸斑驳。
唐琮与吴尽夏一左一右走着,每逢看到一家有特色的铺子,吴尽夏便会给小王爷详细介绍一番,像是介绍自家铺子一样如数家珍。小王爷好奇,吴尽夏便解释某时曾在东家吃过饭,某时又曾在西家上过工。
两人一路不紧不慢地走着,相谈还算尽欢。待走到东市正街时,唐王府门口的火光闪闪已渐行渐近。吴尽夏作了一揖,与唐琮告别。“王爷请回,小的瞧您眼圈下乌青,方才又连打了几个哈切,想必是累极了,您回府早早歇着!”
唐琮愣了一下,“吴楼主还会诊病?可曾在药坊学过医术?”好奇,太好奇。
吴尽夏做恭敬姿态。“与神医曾讨教过,未曾学过医术,只学了些皮毛。一些浅显的东西一看面相尽知。”话里有些自信的味道。
“哦,那你看看,本王未歇好,是谁的罪过?”唐琮松开缰绳,紧了两步上前,一双有力的手抓住对面少年的双臂,一张玩世不恭的脸庞凑到了对面人的脸前。吴尽夏当即一紧张,弯腰欲撑开,却被唐琮用蛮力拽了回去。
“王爷,我错了。”吴尽夏见摆脱不开,皱着眉苦着脸装可怜巴巴。
唐琮听言,“你哪里错了?”穷追不舍问了一句。
哪儿错了?吴尽夏懵了一下,还要回哪儿错了么。
“小的不该错揣您的身体状况。”小王爷未说话。
“小的不该跟您一路说那么多碎闲话。”小王爷仍未说话。
“小的不该让您在汤面店等着。”小王爷继续未说话。
“小的不该在山林间惊着您尊驾。”小王爷还是未说话,旁边的栗色宝马向着胖驴哧了一声,表示认可。
难道是昨日贴花钿惹王爷生气了?吴尽夏笃定,“小的昨日不该阻拦您贴花钿,王爷再给小的一次机会,下次您想怎么贴就怎么贴,小的不会再躲了。”说的极为诚恳凛然。
唐琮咬着牙绷着脸,松开禁锢的双手,伸出右手食指狠狠地在她额间戳了一下,似是解气般说道,“笨死了。”转身拽起缰绳大步流星向着王府走去。
猜...猜对了么?
吴尽夏摇摇头,右腿轻越一下,骑着胖驴便顺着护城河边往四街慢慢赶着。路上偶尔有行人走对面,她便微笑着打招呼。东市很少有人见过吴尽夏,但大多数人都识得拴在白匚楼门口的胖驴。再说,全长安城骑驴出门的除了白匚楼楼主大概也没有第二人。
于是来来往往的人都停了下来,吴尽夏便下了驴与众人攀谈起来,好脾气的应和着。
正说在兴头上,一个身穿白色小坎肩的小伙计在两丈远处向着吴尽夏招手。吴尽夏识得小坎肩是自家铺子的统一服装,礼貌地和行人告别,向跑到跟前已满脸流汗的伙计说:“有何急事这样跑?”
伙计喘着粗气,挥手指着白匚楼方向,“李家少爷在院里等您三个时辰了,也不知道出了何事,进门就铁青着一张脸。李掌柜今日不在,小的们也不敢赶人,这才赶来请您回去瞧瞧。”说完又是一阵喘气。
吴尽夏一听是李玄黎,连忙骑驴往回赶。一路纳闷连连:平日很少见的人,今儿怎么跑过来等人了呢。
刚刚进了后院,吴尽夏就看见李玄黎正襟危坐在正堂中间,果真如伙计说的那般,黑着一张脸。吴尽夏撸了一把有些歪扭的发髻,面露姣好笑容,向着李玄黎走过去,“什么风把大少爷吹来了,今儿我忙,让你久等啦!”说完,就着李玄黎手边的茶杯灌了一口茶,又续甄了一杯饮了下去。
李玄黎看着吴尽夏不设防的举动,扭过头不理。李玄黎因整日在书香中浸着,长得自是文雅秀气。在经年累月间,五官分明、眉如墨画、相貌堂堂,此时身着珠白色素衣清雅至极,乌黑长发用一只簪子别着,俊美又不失凛然之气。
吴尽夏总觉得李玄黎长的略快了些,明明年岁小于自己,如今却风度翩翩似天上下凡的谪仙。
她瞧着李玄黎不说话,感觉有些不妙。李玄黎极少与自己置气,唯一一次还是搬出李家大院时,但自答应了常会回去看看后,又和好如初了。此时不知何缘由,吴尽夏只能坐下乖乖的问询。“喂,怎么了,发生了何事?脸怎么这般臭?”说完探出一张脸瞅着对面的美男子。
李玄黎瞥了一眼,“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男子处于变声期,半稚嫩半成熟的嗓音问道。
“瞒着你?我哪敢瞒贡士大人。你慧眼如珠,我随便扯个谎你都能拆穿,我哪会讨那无趣。”李玄黎如今已是贡士,待过了玄月便可以参加殿试,直摘进士之位。
吴尽夏说完那番话,忙端起茶杯小口啜着,看也不敢看对面的人,毕竟真的心虚。
李玄黎静了一默,从袖袋中拿出了一件物事放到了茶桌上,长叹一声。“那你解释下,这个是何物!”
吴尽夏眼睛从杯沿转过去一瞧,呆住了。
咦!桌上那块,看起来好像是自己的胸衣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吴:不好,马甲要掉!
小李:(红脸)。
☆、心弦重新打个结
吴家后院院邸并不大,因前厅和中庭为商铺所用,一厘一寸土地都显得尤为重要,所以吴尽夏只留一个老北京四合院那么大的地方作为住处。院子不大,但却简朴雅致,风景宜人。
她在院子里随意栽了几颗果木,闲时便看随分占风烟。在遮阳的角落铺上苔藓,研究方子的时候可莎坐软于绵。吃饭的时候能看篱东花掩映,喝茶的时候可靠窗北竹婵娟。
与前世车水马龙,嘈杂无边不同。在这个小院里,吴尽夏觉得似乎能听到时光嘀嗒嘀嗒行走的声音,日日从容不迫,怡然自得,惬意清闲。然而,当她看见李玄黎扔到桌上的胸衣时,她前一刻才听到的清脆滴答声,却变成了胸腔中抑制不住的狂跳声。
吴尽夏不愿和李玄黎承认自己是女子,倒不是接受不了男女之间授受不亲的尴尬,而是怕在他面前,丢掉十年间已成为习惯的身为兄长霸道强韧的凌厉感,丢掉十年间用辛苦巩固出来的稳稳一片和谐。他越长大,她越害怕,怕人生的目标消失殆尽,怕在这个世界毫无存在感。
就像胀了满满清水的气球,生怕戳破后的狼狈和虚空。
李玄黎看着往日从容不迫,而此刻表情瞬间倾塌的她,心中的怨气倒也消了。他素净的手指敲打着桌面,有节奏的带动对面人的呼吸变得舒缓,才慢慢开口。
“今日天好,想着快到了你归家的日子,所以将堂屋软铺搬到院子里晒了晒,没想到看到了这个。阿夏你粗心了,想瞒着我,就不该留下证据让我瞧见。”
吴尽夏没回话,埋下头嗯了一声。
“你定是不好意思说罢。”李玄黎望向头越来越低的人儿,有点不忍心揭穿。“你有这等爱好,羞于启齿也是情有可原,可你我为总角之交,往常都是无话不说的。你瞒着我委实不该。”话音刚落,李玄黎听到那厢轻轻吐出一口气,面色也变得比方才好看起来。
李玄黎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揭穿她女子的身份。既然已经从父亲那里确认过了,逼她承认也是无用之功,倒不如慢慢等她自己退下伪装,反正有大把时间。
吴尽夏听完,以为李玄黎误认自己有收留女人私物的癖好,虽然印象变得猥琐些,但也不至于全盘崩坏。
于是伪装懊恼,与李玄黎说道,“那是之前不懂事,对...这些充满好奇。现在已经没了,没了这种癖好了。阿黎啊,你放心,兄长不会误入歧途的,呵呵呵呵。”尴尬,好尴尬。
李玄黎轻笑了一声,“那你也不应瞒我,我们说好要诚心诚意对待彼此的。”装,看你装到何时。
“我错了嘛,这丑事若是和你讲了,会带坏你的。读书可不要破功,你能入朝做大官是我毕生愿望呢。”见李玄黎不再逼问,吴尽夏绷断的心弦又重新打了一个结。
“你的毕生愿望,我定会为你实现。那我的愿望,你能不能应允为我实现?”李玄黎一派淡然,仿佛承诺很轻,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得。
“你有什么愿望?说来听听。”吴尽夏不知李玄黎的愿望竟与自己不同,睁着一双杏眼好奇问道。
“现下先不明说,你且说答应与否。”李玄黎故作玄虚,只求一个好字,应该不难。
吴尽夏嗤笑了一声,估摸着不是什么大事,于是说道,“唔,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上天入地的事儿,我都可以答应啊。”
李玄黎得了回答,缓缓站起身来伸个懒腰,向着笑颜逐开的吴尽夏说道,“那我记下了,你可不能反悔。等你等乏了,今日便歇在你院里,明日再回去!”说完昂首阔步向着西厢房走去。
吴尽夏自知犯了错事,跟在身后应了一声好,然后一溜小跑到中庭厢房,支唤个家丁跑趟李家报信。又回自己的东厢房拿来一床新被褥和一方新帛枕给李玄黎送去。
夏日夜晚虽然有阵阵凉风,但折腾一通又惹了一身汗。李玄黎从吴尽夏手中接过寝具,便赶着她速去冲凉,自己则坐在床榻前捧着一本医书翻着,却是看不进去。
难怪之前邀着一起去南山清泉冲凉不肯答应,阿夏强撑着也很为难。
一夜好眠。转日清早,李玄黎早早起了,给吴尽夏留了一封纸信便赶往邻城拜访有名的国学先生去了。吴尽夏洗漱完食了碗馄饨,便赶去中庭制作丹蔻。
算上吴尽夏,中庭作坊一共五人,因六工中尚未有制作胭脂水粉的工种,吴尽夏便自称五人为妆工。这四人均是从西山茶园和北山花田挑选出来的巧手师傅,干起活来踏踏实实,为人正直爽快,白匚楼能有今日,少不了这四人的功劳。
“楼主,李掌柜说前厅丹蔻没了,今日要做一些。胭脂样式也少了一半,这几日也该补上一些,头膏正按照您的吩咐做着,等熬好后就可以装瓷瓶里了。西市四街裁缝铺送来了新染的布料,我和王婶正裁着哩,一会儿好做些新香囊,您看这次要放些什么香花熏着?”张婶是四人中岁数最大的,也是最有能力的,此时正和吴尽夏按例说着日常活计。
“张婶每日将活计安排这样满,不怕几位妆工与您抱怨么?”吴尽夏好奇问了一句,心下觉得,这院子里最资本家的当属张婶了。
“您给的月钱值得这样。她们还盼着日日有活儿干呢,在这总比在深山老林中风吹雨淋的舒服多了。”张婶会说话,吴尽夏满意点点头,伸手指着昨日摘回来的凤仙花道,“丹蔻还是按照老样子做,趁着花还新鲜,先做一些。胭脂各自添些,多做一些花露胭脂备着,香囊用丁香熏着,我看卖的最好。你们慢慢忙着,我先去房中试试新方子。”说完捏着一张纸往作坊间里走去。
妆工们一听又有新方子,各个掩饰不住欢喜。一边夸赞吴尽夏巧思妙计多才多能,一边手里的动作越发娴熟干练。
吴尽夏今日要做一款治疗雀斑的药膏,她回忆着前世看的书册,将需要的药材称好,便按部就班地做着。“猪牙皂角、紫背浮萍、白梅肉、甜樱桃枝各一两。”吴尽夏混合药材,用小火焙干,又兑了三钱鹰屎白,一起研磨成末。
“时珍正容散,也不知道又没有效果,回来找个雀斑姑娘试试。”吴尽夏做完,回忆了一圈,脑中想起了一张笑意盈盈的脸,正是燕家大小姐燕茹花。
燕茹花脸上有几颗小雀斑,虽然不多,但是白净的脸上总是需要多涂几层妆粉才能掩饰。吴尽夏用瓷瓶装好粉末,在身后的书案前持笔写道:每早晚用少许,在手心内,以水调浓搓面,敷良久以温水洗面。用至七八日后,至白匚楼相见。尽夏。
写完封好,派家丁送至燕府。吴尽夏饮了两杯凉茶,又从怀中取出另外一张纸,继续站在药案前研究。吴尽夏在前世看的最后一本汇编便是《清朝宫廷秘方》,内里有相当数量的美容美颜资料,因用方极为严谨,记载详尽,她便经常取出研究几番。
她手中的这张纸,是清代宫廷御药房留存的香皂方子,用之可除油祛污、嫩面养容,香气浓郁。吴尽夏前世曾按着配方试着做了回,但因药材不足,效果并不是很好。
吴尽夏收集了大半年,药材才凑齐,此时细心地按着配方一一称重。
“檀香三斤,木香、丁香、花瓣、排草、广零都是九两六钱,皂角四斤,甘松、百莲蕊都是四两六钱,□□四两八钱,白僵蚕也是四两八钱,麝香八钱,冰片一两五钱...”吴尽夏称完,伸手拿来石杵用力磨着,这方子用量大,她胳膊虽然有力但耐不过时间久,一会儿便酸疼难耐起来。
唐琮命令一令二在白匚楼前厅找了一圈,却未发现吴尽夏身影,于是试探着进入中庭。还未绕过假山便闻到了浓浓的香气,他屏退了随从,独自大步流星走了进去。
此时,院中的四位妆工各自忙碌着,张婶起身擦了把汗,正好看见王爷左右寻人,刚要下跪请安,只见来人将手指拦在唇处做嘘声姿势,便躬下身继续干活。
吴尽夏此时正在使劲磨粉,偶尔发出一声重音提力,手上的动作变得忽快忽慢。汗水已顺着脸颊流至脖颈淋湿胸前薄衫,早晨束好的发髻已松散倾散,发丝随着动作左摇右晃,偶尔甩到空中几滴汗水,很快就没入结实的土地中。
唐琮靠在门框上,双手松松垮垮的交臂握着,一只脚受力,另一支脚尖点地随意晃着。他未去打扰她,也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只是盯着看着,像在看一出好戏一般。眼角带笑,嘴角微扬。
吴尽夏全然不知,依旧与石杵抗争着。她想起前世制作精良的机器,通电瞬间便完工的感觉已许久没有体会了,真是令人怀念。想起一个瞬间,便容易心思走神。手上的动作与心中的想法不同轨,意外就发生了。
石杵方向走偏,重量眼瞅着砸向了脚背,吴尽夏来不及惊呼。一个人影飞似跨步而来,拽起了惊慌中的她,一覆身将人抵在了身后书案上。吴尽夏这才发现,小王爷右手与她交握,另一只手贴紧腰身,彼此的心跳正透过衣衫传到了另外一人体上。
“幸好有我在。”
作者有话要说: 小吴:王爷总来烦我,怎么办?在线求助。
小王爷:救妻事重,使命必达。
李少爷:我的愿望是,王爷就地消失。
作者:宝宝们喜不喜欢这个文呀,没有留言和收藏,心慌慌。
文内有许多妆容知识,都是有历史考究的,请放心阅读。
☆、本王又不好男风
“幸好有我在。”
小王爷的声音很有磁性,中音准,低音沉,不浮躁不喧吵。平日里交谈,像是冬日里沐浴着暖阳,近距离倾听,又似夏日里轻风细雨般的甘霖。
吴尽夏被唐琮双手微锢,方才的一瞬慌乱被安抚,转瞬心头又砰砰蠢动。这小王爷,怎么不称“本王”了。
唐琮见眼前人完好无损,便轻轻拍了一下她后背,松开双手向旁侧挪了一步,站在逆光中表情看得不大甚清楚。吴尽夏整理了一下衣衫,忙躬身请安,却被对面人用手一扶,挡了回去。
“在你院里就不必与本王行礼了。”唐琮抬手摆了摆,不甚在意。
吴尽夏直起身子,向唐琮问道,“小的谢王爷方才搭救之恩,王爷何时来的,怎么未唤人前来传小的?”说完眼睛看向门外,妆工们似乎未发现刚才的动静,仍旧各自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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