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闪电, 引发众人质疑如雷。
“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这不是白匚楼的妆品?”“是啊,赶紧说, 你又如何知道这是假冒货的?”“快说快说......”
美椋斋的老妇掌柜趴在地上闭眼装晕, 此时见境况对己不利, 焦灼地拔地而起。“你这黄口小儿休得胡说八道!毫无证据证言便栽赃陷害,老身看你们就是来捣乱的!来人, 将这二人赶出去!”
眼见碰瓷不成, 转眼就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吴尽夏却好整以暇, 手中摸搓着那半块铅粉, 不慌不忙地说道:“掌柜的,您别着急将我二人赶出去呀。有没有证据证言, 您总得给个喘息机会, 让我向各位看官解释清楚!”
“客官们可别听他胡说八道,老身在泾州做了七年的胭脂水粉生意, 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就算这是铅粉块子,也是老身不识白匚楼的阴谋诡计,白白让人欺负了。老身并没有赚取不义之财之举啊!”老妇跪坐一旁叫乖卖惨,哭得厚厚的妆粉都跟着一颤一颤。
人群中的疑问声愈来愈大, 眼瞅着风向又要回转。吴尽夏双手挥下示意众人安静, 转身问向老妇。“掌柜的,您先别着急哭嘛,一会儿有时间让您尽情发挥。来来来, 我们先说正事。你方才说与白匚楼那位楼主交情甚好,也得了这款巧笑紫花粉的妆方。请问,这摔到地上都不易碎的妆粉是如何做的呢?”
老妇闻之,擦了一把泪撇着嘴道:“老身凭何透露给你?”
“凭何?就凭着想要买这款妆粉的诸位夫人小姐们心中的担忧呀。您既然心中无鬼,将方子透露出来,究竟是谁过错,慧眼人一识便知。如若不是你的错,那也好消除了众人对你的质疑,于你也未有坏处。不过,你若是说不清道不明,今日这错就非你莫属了。”
于情于理,没有理由拒绝。老妇继而梗着脖子道:“自是用落葵子蒸熟绞汁和白米英粉、胡粉混合晒干。这有什么可怀疑的?”
“那请问,各自成分为哪般?”
“自是三分铅粉,一分白米英粉...”老妇说道一半才恍然自己说错了话。“你这小儿,竟然套我话!妆方乃独家秘诀,怎可告知与你!”
果真不出所料!
吴尽夏未管老妇无理取闹,举起那半块妆粉对众人朗朗道:“方才有位夫人怀疑,这块妆粉与几年前制作的瓦粉类似。恭喜您,您答对了!我手中的这半块就是含了重铅的铅粉块子。因铅粉用量大,混合进入的百米英粉量又小,因此才如此坚实,落地未见碎成渣。”
早先几年,一些胭脂水粉铺子追求重铅制方,一时间铅粉供不应求,价格水涨船高。商贾为了利益最大化,在妆方上减了铅粉用量,却发现所作妆粉轻敷易贴,更衬得人面桃花广受大众欢迎,因此减铅化渐渐风靡起来。于是风水轮流转,铅粉价格直线下降,到如今只有一些小作坊做重铅胡粉,卖给一些日子不富裕的人家。
她见众人交头接耳,继续说道:“夫人小姐们都知道,铅粉块子虽然能使人肤色白净,但用久了定然会使面色发青,暗沉无光。白匚楼楼主吴尽夏自售卖胭脂水粉以来,都是将铅粉化去毒素,并刻意减少分量,所出之粉均是细滑松散,哪怕敷上一点都能稳妥挂在面上。”
“白匚楼怎么做妆粉,你怎么知道?”“我们怎么能分辨你是不是在胡说?”“对啊,你空口无凭,怎么就说这铅粉块子不是来自白匚楼的。”
她将众人的话听进耳中,环顾四周似是寻着什么。“泾州离长安不过几十里,我猜肯定有夫人小姐去过白匚楼,见过这妆粉的实物。敢问各位夫人小姐,如有见识过的,可否出来作个证?”
美椋斋的掌柜嗤笑道:“料你也没甚证据,口说无凭信口雌黄,单凭几句话,何人会信你个外来人士。我看你就是眼热......”
“我来!”
那老妇半句话未说完,一道女声传来。旁观者纷纷让路,只见一位装束讲究的官家小姐笑吟吟地摆手。
人群中有人识得这小姐身份的,忙向旁人传道:“是李士大夫家的三小姐。”
吴尽夏不知李士大夫是何人,但笃定这三小姐是她的救命菩萨。
“白匚楼,我是去过的。这款妆粉我也买过,确实如这位姐姐所言,与这铅粉块子天差地别。我初来泾州三月,手上这款妆粉还有剩余,今日正好带着过来比对,却不想遇上了冒牌货,真是扫兴!不过,你们可以过来瞧瞧,真正的巧笑紫花粉长什么样子。”
说完,旁边的婢子从袖袋中取出一个相似的紫色瓷盒,正是白匚楼售卖的那款。围观人群挤上来,只见那瓷盒之中薄薄一层,却是泛着晶莹的光,手指轻沾一些抹在手背之上甚感润滑细致。
李士大夫一家从长安城搬至泾州三月有余,所说之话自然不会做假。众人又见着实物,更信了李家三小姐那一番说辞。于是风评互转,百张嘴开始骂起了黑心老妇。
老妇自然不肯认输,连忙梗着脖子反驳:“你们,我看你们就是一伙儿的,在这唱双簧演戏欺负我老婆子。各位客官可别听他们的,咱们谁也没去过白匚楼,万不可被她们糊弄。”
人一说谎,便漏洞百出。
吴尽夏捕捉到老妇话里的漏洞,一步一步走至跟前慢慢说道:“掌柜的,您方才还信誓旦旦地说与白匚楼楼主交好,怎么现在却又说自己没去过呢?您这翻脸不认人的速度也太快了。”
老妇见大势已去,垂着头战战兢兢地往铺子外挪,看样子是想一跑了知。唐琮却早就盯紧,长身玉立于门框前,正巧将老妇捉个现行。
“按本朝律法疏议,有弄虚作假霍乱商市者,杖九十。令人病者,徒一年,以故致死者绞。望泾州商贾以此为戒,勤慎肃恭安分守己,如发现蝇营狗苟者,必当严惩不贷。”
法令既行,纪律自至,则无不治之国,无不化之民。唐琮站在人群之中,举着属于自己身份的那块亲王令,站在芸芸众生之中法度明纪纲正。
吴尽夏抬眸望去,却不期然地跌入唐琮那一双如墨染般漆黑的眼底。他遥遥说了一句无声的“相信我”,在朝向众生的威严中,为她保留了几分清风霁月般的安抚。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头未受控制,狠狠地跳了跳。
她忽然觉得,是时候该重新忖度一番被她刻意忽视的那份情感。
二人温情遥望的一幕,落在有心人眼中,自是了然。“原来传闻王爷心仪与你,并不是空穴来风。”李家三小姐站在吴尽夏身侧,识趣道。
吴尽夏怔了怔。“你识得我?”
李家三小姐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开怀笑道:“也就泾州这些土鳖子有眼不识泰山,吴楼主这么有名,应是妇孺皆知才对呀。”
吴尽夏一头雾水,按理说她一直以男子身份自居,如今换回女装阖应不易被人识出才对。这李家三小姐究竟是何人?竟然一眼就看破?
三小姐见吴尽夏未说话,脸上的表情却不像是否认,当下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你是不是惊讶我怎么知道你身份的?告诉你,我也是瞎蒙的。其实也不难猜,如今这世道若不是关乎自己的事,怎么如此上心揭穿不义之举。唉,总之像我这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太少了,不然哪会让恶人当道欺凌霸小。”
“姑娘真是善人心肠,吴某感激不尽。方才听闻您的妆粉要用完了,为了表达谢意,这几日我会重新做些,届时会送至您的府上。”吴尽夏自来知恩图报,又对眼前的姑娘十分欣赏,便开口谢道。
李三小姐连忙摆手。“不用客气,举手之劳而已。不过我有个问题想问楼主,如果今日无人站在这里为你作证,你该如何自证自己清白?”
“自然有本王在。”唐琮不知何时站在一旁,见二人有说有笑对他熟视无睹,这才开口说话。
吴尽夏睥睨,顺着李三小姐的问话答:“姑娘用完这盒粉便知晓我的秘密证据了。到时姑娘如有时间,愿请姑娘到白匚楼一聚。”
“好说好说。”李三小姐在两人脸上扫了几眼,见一个满脸醋意,另一个却面色如常,当即心道知晓了不得了的秘密。“过犹不及,事缓则圆。小女将这句话送与你们二人,愿你们得己所愿终其念。王爷万安,楼主辛苦,小女先告辞了。”
李三小姐走得快,落下一句忠告与祝愿,却尽了一个旁观者的责任。
夕阳下沉,催的行人匆匆归家。马蹄踢踏声似是一道好听的旋乐,伴随着马车轻晃,引来车内二人深深浅浅的话语声。
吴尽夏仍旧沉浸在战斗胜利的喜悦中,整个人都散发着愉悦的味道。相识许久,小王爷从未见过她像今日这般放松自在,就连眼角的褶皱都忽隐忽现,两颗梨涡似是刚绽放的山茶花,煞是好看。
“本王不知你嘴牙如此伶俐,与人争斗起来,一点都不落下风。”唐琮目光灼灼,话间带着不掩饰的夸赞之意。
“王爷见笑了。今日之事若不是有您撑腰,人生地不熟地站在众人面前与人吵架这等孤勇的事儿,我如此胆小肯定干不来。我这是狐假虎威,小人得志罢了。”
唐琮睇着一双桃花眼,思量着听来的一番话。“本王倒觉得自己没甚作用,不然怎么到现在都还没一句谢呢。”
“......谢过王爷。”吴尽夏没想到唐琮竟会向她要赏,一时有些局促不安。
“跟你开个玩笑罢了。李士大夫家的三小姐是个聪明人,你若想结交,不如趁着这几日去府上拜访。想在泾州再开间铺子,能游说她来助你一臂之力,倒是个不错的想法。”
大唐商贾制假售假,无一例外会遭受重罚。美椋斋遭受今日这番变动,自然无法在泾州东山再起。妆品市场此时出现空隙,如将白匚楼二店就地筹备,必然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占尽渔翁之利。
而最好的帮手,则是那位玲珑心的李家三小姐。吴尽夏心中有意,此时被小王爷料中,不免地有些诧异。“王爷怎知我心中所想,果真英雄所见略同。”
“呵,你那一颗势利心总想着怎么赚钱,本王不用想都知道你那颗脑袋里琢磨什么。整个人都钻进钱眼里,真不知道铜臭之物有什么好惦念的。”唐琮惯常抱怨,本王爷如此优秀,竟然比不过那些个臭钱。
“王爷您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的终身梦想就是一夜暴富!但眼下前路荆棘丛生,只能靠自己的努力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今日若我不拼命考量,那明日您眼中的铜臭之物就都填了别人家的茅房了。”
偶然被对面人取笑,唐琮伸出双手用力捏起梨涡下的脸颊。“油嘴滑舌伶牙俐齿,又在编排本王视钱财如粪土。”
吴尽夏轻呼了一声疼,脸颊上的力道尽撤,随即又附了上来,轻轻揉搓。她缩着脖子避开,急忙转开话题:“王爷,您的心愿肯定不像我这般粗俗鄙陋,肯定是踏破山河铁马,坐拥现世安稳那种大的抱负!”
唐琮手指间沾上了一层细腻的妆粉,轻捻开来丝丝顺腻,有些心猿意马。“本王没有你说的那种抱负,本王心愿唯有——抱你。”
一句话听得猝不及防,吴尽夏喉头一梗,神情恍了恍。半晌,才轻轻开口。
“那...就抱抱。”
作者有话要说: 多年以后,已成为唐王妃的吴尽夏有了诸多梦想。
王妃:我要暴富!!我要暴瘦!!我要暴美!!
话音未落,一双手紧紧拥住即将暴走的身影。
王爷:乖,让本王先抱抱你。
七夕快乐~么么扎!
☆、梨花带雨使谋计
鼻尖传来菊花清淡的馨香, 勾得人神情气爽, 连被人长追十里的梦境都被驱得烟消云散。初醒之人抬了抬眼皮, 一缕光透过纱帐直达眼底,又刺得连连闭上。本想慵懒地翻了个身, 却未想腰上传来阵阵刺痛, 随口的一声“哎呦”打破了一片静谧。
床榻之人不是旁的, 正是昨日脑子一时短路,逞了一时口舌之快的吴尽夏。
她揉了揉腰上的刺痛之处, 见没有缓解的意思, 又赌气般锤了锤。可到底是受了伤, 经不住重量摧残, 连连几句“哎呦”直接把门外人招来。
“醒了?感觉怎么样?伤处可还疼?”一身清风,卷裹着菊花馨香匆匆而来, 说话间夹杂着急躁的关切, 手指摁在疼痛处轻轻按压。
吴尽夏闭着眼睛,听及来人暗哑问话, 腰间的疼痛更甚。回想昨日受的苦难,她胸腔中的恼意与恨意交杂,最终咬牙切齿地挤出了一句话:“你能不能离我远些...”
好心关怀,却被嫌弃, 唐琮却也未恼。他站在床榻旁有些不知所措, 堪堪后退了两步才敢嗫喏开口:“郎中在门外,本王唤他进来给你问诊?”小心翼翼地问话,像是怕床榻朝里而卧之人不愿意, 连忙招手让郎中进门。
那郎中在耳房候着,昨晚自医馆中被人抻来,就未被允许回家。这一晚,每隔一个时辰便被唤来复诊,每次都要绞尽脑汁琢磨怎么禀告病情才能悦耳。此时浑浑噩噩地望闻问切,已经无法从他从医生涯中寻摸出新词汇来安抚受伤之人了。
确切的说,是安抚站在一旁那个心灵受伤之人。
“禀告王爷,这位姑娘所受之伤不甚严重,草民开了温熨之方,一日热敷一次,卧床休息两三天便可痊愈。”郎中躬身回道。
“牵一发动而全身。她方才连喊了数句疼,是不是牵扯到别的地方了。你仔细着诊,如有差池,本王要你小命。”
郎中无语,心道:不就是腰受了外伤嘛,又不是得了啥绝症,有啥可牵扯的。
郎中被逼得磨磨蹭蹭挪到床榻边,正欲重新伸手按搓。吴尽夏却再也绷不住,半斜着身子将一肚子气不管不顾地撒了出来:“劳烦郎中了,您老赶紧回家,没事您也不用再来了,我这腰再折腾几下,估计也离废了不远了。还有,王爷,劳烦您也赶紧出去右转直走,一直走,能有多远走多远。请不要再来烦我了!”
一顿吼,吓跑了郎中,却没吓跑站如松的唐琮。
吴尽夏扶额,狠狠瞪了一眼没挪窝的罪魁祸首,气不打一处来。
虽说前世加上今生,她已有三十多岁,虽说心态早已人老珠黄,但一颗芳心萌动却青涩如二八少女。昨日她忍着悸动鼓起勇气允许唐琮相拥,本以为会花前月下丽影成双,可眼前遭受的这般罪过,真真与她所想隔了一眼万年。
怪就怪在自己一张嘴逞那一时之快,才惹来了“牢狱”之灾。
昨日,马车之上。小王爷的一句随口小愿,却破天荒地得到了应允。他呆楞了几秒,仿佛不可置信一般,连连问了句:“本王,可以?”
少女怀春,低头认可。
像是得到了觊觎已久的宝物,突然拥有后的喜悦之感填满了空虚的心灵。唐琮微颤着双手,将人圈在怀抱之中,又仿佛怕是一阵风溜走,又在额间印上了一枚印记。马车悠悠前行,原本觉得有些远的路途,他却嫌弃走的太快。
行至府院大门,唐琮觉得揽香满足之意未达。他下了马车,一个天玄地转,顺势将人搂抱怀中。吴尽夏从惊呼到羞红了一张脸,全在这个完美的公主抱之间变幻。
佳人觅得如意郎,才子抱得美人归。
晚间的寒风吹过,驱得人想靠拢温暖之处。吴尽夏窝在硬朗柔情怀中,心中想的全然是接下来的水到渠成。
“王爷回来了,咦,抱着这是......”城主典旌方才处理了美椋斋售假一事,此时正等着唐琮回府禀告案情,眼见着那个傲娇王爷抱个美人回府,一双浑浊的眼睛又犯了病,上下左右眨巴地甚是不怀好意。
小王爷避尤不及,慌乱之间,竟然撒手将怀中之人,摔了下去。
吴尽夏倏地被仍在地上,后腰着地,紧跟着剧痛袭来,整个人便晕了过去。
“......”
“......”
上一秒无声揶揄的典城主见状,一双眼睛愣是没随着剧情恢复过来,仍旧眨巴眨巴地乱滚着。好不容易随着唐琮飞快的动作恢复神智,心里却只能为这愚钝的徒弟点上三炷香:真是个凭实力单身一辈子的人啊!
小王爷深知自己铸下了大错,这才整晚守在跟前。唤郎中换药轮番折腾,勤劳程度比孝敬自己亲娘都厉害好几分。
眼瞅着吴尽夏一张脸怒成了猪肝色,唐琮揉搓着双手,有些心虚道:“本王昨日手,手滑了,你......别生气了啊。”
“呵呵,手滑?王爷怎么不说是因为我太重,酸到您的手了呢。”
“对对对,手酸手......”唐琮硬着头皮往下接话,说到一半才发觉这解释苍白无力还自带点坑。他眼神往门外乱飘,试图让蹲守在门口的令一令二过来打个圆场,却未料这俩人竟吃了熊心豹子胆,一个比一个溜得快。
无奈之下,只能自己继续硬着头皮上。“你就别用言语挤兑本王了,你说什么都对,本王直接跟你认错还不成。我也是头一次嘛,出了这等事也是情有可原,你就原谅本王,给一点面子还不成?”
吴尽夏轻哧一笑:“行,给您面子。从今以后,王爷与我井水不犯河水。谁也碍不着谁,自然不会再有什么纠葛。王爷您的面子只管自顾挂的好好的,我再也不会去触碰半分!”
眼见到嘴的鸭子又要飞,唐琮深深叹了一口气,正欲换个方式安抚,余光里却发现典夫人正往这里走。他连忙劝道:“本王不用你给我面子,在外人面前给那么一丢丢就行啊,躺好躺好,来人了。”
话音一落,典夫人迈步进入屋内,福了福礼转身行至榻前,随后稳稳坐下握住吴尽夏的手,半眼都未落在小王爷身上。
典夫人这是带着怒意来的。昨晚她听自家夫君形容,本想连夜过来探望。碍于唐琮深更半夜值守不方便,这才强忍一宿才赶来。没办法,这典夫人是个有名的悍妇,换句话说,典夫人十足是女权主义的标杆。彼时听闻唐琮如此不爱惜吴尽夏,一肚子火气腾生,连带尊重都减了几分,唯有向着吴尽夏的怜惜之意溢于言表。
“可怜的姑娘,真真是委屈你了。这三天两头的受罪,不是受风寒就是摔伤腰,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
唐琮脸色有些尴尬,但碍于典夫人为朝廷命妇,又深得太后喜爱。也只能与典旌那个老头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站在一旁揣着明白装糊涂。
吴尽夏眼光灼灼,望向典夫人的眼神里泛着泪光。“谢夫人疼爱,我自幼孤苦,大概就是个短命人。此番还是被人掳来的,不但折腾出风寒之症,竟还赶上新伤旧病齐齐找上门。惹得您都跟着我着急,我真是......”
吴尽夏说得越可怜,典夫人挖向唐琮的眼神越狠。三五句之下,苦也诉了,哀也表了,全然将自己的可怜之处拎到台面上。不用想,她是没把唐琮那句“留面子”听进耳中。
屋内一共三个人,指桑骂槐得很明显,气氛徒然尴尬起来。
唐琮自知理亏,但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甫得开始还挤得满脸硬笑,最后只得低头默不作声。怕夫人惹怒王爷怒威而尾随的典城主悄咪咪地趴在门缝前,看着这出好戏乐呵呵:夫人这模样,好像一位丈母娘护着闺女,狠心责骂女婿啊。
看来,今晚还得努力一把,好早日生个真闺女来疼,嘿嘿嘿。
三人自然不知典城主那点小心思,室内只闻得吴尽夏声声啜泣,气氛甚是剑拔弩张。
典夫人日常里喜爱护着女儿家,是泾州城有名的“妇联主任”,就连府里的丫鬟们都不舍得责骂,如今看着吴尽夏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更是心疼交加。“姑娘别哭了,哭坏了身子可没人心疼。我算是看破了,这一方天地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将女子捧在手心般珍重。但凡有点破事,受伤害的还是咱们女子。求不求得生存,过得好不好,依我看啊还是要自食其力。”
吴尽夏见典夫人不似传统女性那般优柔懦弱,说出的言论倒有几分当自强的韧性,一时有些惊讶,连带着硬挤出来的泪花都恢复回了原位。
典夫人见吴尽夏懵懂可爱,计上心来:“郎中说你这腰伤可还严重?能不能走动?”
“感谢夫人关心,我这腰伤不甚严重,小心些走动应是不碍事。”
典夫人疏了一口气:“那就好!我看这院子也不适合你养伤。这样,你先搬到我那院中,这几日就好好躺着养伤。我就不信还有心狠之人能打我身边将人伤了去!”
“不行!”
唐琮制止,夫人内院男子禁止出入,她如若去了,再见可就难了。万一让翅膀□□的她又溜了一回,天高皇帝远的去哪里找。
“使得不啊,夫人!”
典城主一心想着熄灯后扑倒夫人造出个亲闺女,恍然听见夫人将床榻另一半安置给了王爷的女人,顿时忍不住出口相劝。
典夫人见自家夫君不知打哪儿突然出现的身影,也未答理二人异口同声地拒绝,眼光重回吴尽夏脸上,似是询问意见。
她不落痕迹地笑了一下,唇角的弧度还未抹平,便非常配合地开口拆台。
“民女,谢夫人收留之恩。”
☆、情真意切难自疏
虽然有典夫人这样一座结实的靠山, 但吴尽夏并没有立即拍屁股走人。今日一过, 转日便迎来了救命夫人的生辰, 她若此时搬了过去,只会给人徒增负重。她婉言相劝, 送走了典城主夫妇后, 继续静卧在床上思考筹备生辰礼之事。
美椋斋作假一事, 不仅作乱了市场差点毁了她名声,还连带耽误了为典夫人置办生辰礼。
眼下, 她这腰伤说重不重, 说轻也不轻。如若此时出府再去置办, 这具身子支撑不住不说, 让她去求小王爷代劳显然更是无稽之谈。方才的反抗,明显已经碰触到了小王爷的忍耐极限, 不然也不会拂袖离去, 走的甚是决然。
唔,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小王爷生气的样子。
出府这条路行不通, 那只能在院子里鼓捣了。吴尽夏透过纱帐打量前一日买回来的药材花草,又在自己的包袱中翻了翻,却徒然发现料方不全,想要从无到有重新做是肯定不行的, 只能再想想旁的辙。
正在一筹莫展之时, 梦境中那股子菊花香气又悠悠飘来,蔓延到屋子里的边边角角,一下子将她毫无目标的心神拉了回来。
满园花菊郁金黄, 中有孤丛色似霜。
一白一黄,岂不巧哉!她从包袱中翻出两枚制好的香皂,晶莹雪白无瑕疵。这是她在唐王府最新研究出来的珍珠美白皂,本想放在白匚楼作为初秋的热销品,如今却只能安于包袱一角。
不过,如今可是派上了用场。吴尽夏琢磨,如果将手头的这款香皂重新融化,再掺入烘干的黄色菊花花瓣,放在寒风中冷却一个时辰,又是一块时尚的花皂。不仅保留了菊花的色香味,还独留一抹秋意伴人间。待等到隆冬飘雪之时拿来取用,更添一丝怀念趣味在其中。
不仅是菊花,还有冬天的梅花,春天的桃花,夏天的茉莉都可以拿来填充,不用萃取花汁,也能保留花香。吴尽夏趴在床上闷头笑,发财了发财了,怎么早没有想到。
真真是妙计一枚呀。
有了动力,吴尽夏挣扎着起了身,榻前服侍的小丫鬟连忙过来搀扶,伶俐的模样甚是喜人。“姑娘可是躺乏了,夫人说久卧养伤不一定会好得快,说是让您随意走动走动呢。您慢一些,婢子扶您出去晒晒太阳。”
“有劳姑娘了。方才我躺着闻到了阵阵菊花香味,可是府院中植了许多菊花?”吴尽夏实在是着急,被人扶着还未走到门口便开口问道。
小丫鬟眯着眼睛笑了笑:“回姑娘的话,府院中种植的菊花倒是不多,只有夫人的院中尚有几颗。这几日,王爷身边两位侍从大人,每天都会从府外买些菊花回来,放在沸水中煮开。听郎中说,嗅着菊花香气对风寒头痛有良效。您前几日风寒伤身,王爷便吩咐千万不能停,所以您闻到的便是外面煮着的那锅菊花水啦!”
小丫鬟指着门外正对着的一口大铁锅,渺渺香气扑鼻,确实是方才闻到的清淡香味。
吴尽夏心底哂然,突然起了对小王爷的歉意。唐琮确实对她很是贴心,不管是吃的喝的,还是用的穿的,丝毫不见吝啬。如不是昨日被狠狠地摔在地上,此时境遇也不该是负气而走。吴尽夏目光沉沉,瞧着外面一团团的黄白花簇,心里没来由的空落。
明日便再也没有了,这份贴心。
令二蹲在融融冶治黄中剪着花枝,此时见着吴尽夏被人搀着出来,脸色变幻非常,瞬间变得难看。吴尽夏了然,这两位侍从都是看着小王爷脸色行事的。她方才不管不顾地将唐琮一番好意无视不说,还将人连连气走,换作哪位都不会给她好脸色看。
如今坚持为她这个无心的病人烧水煮菊花水,可见气头上的小王爷还未收回命令。如此这般不情不愿,吴尽夏也只能赔着一张笑脸,低声与令二讨几枝新鲜花枝。
“劳烦令二小哥,能否让给我两只新鲜花枝,不方便的花,给我六七朵新鲜花朵也成。”
令二不像令一那么沉稳淡定,摆着一张不愿搭理人的脸色继续干手中的活儿,对眼前的吴尽夏熟视无睹。原本在寒风中干这种娘们叽叽的活计就觉得丢人,偏偏伺候得这位主子还不领情,将自家王爷的一番心意拒之门外,甚至践踏得体无完肤。
他越想越生气,啪得一声将花剪扔开,一股脑子将剪好的花朵投入热水锅中。想要花,偏偏不给!
吴尽夏见令二面色不愉,也未再开口强求,不甚在意地站在原地打量,想趁他不注意偷摸拿走几枝。可未料到令二将花朵尽数倒入锅中,眼见着都要没入滚烫的水中,心下一个着急伸手便欲去抓。
可一双手还未碰到花瓣,身子便被猛拉回去,一只冰凉的手将她拽进一个怀抱之中。
“你到底想干什么!”来人正是刚刚消了一半火气的小王爷。
吴尽夏脑子里仍旧惦记着那几朵尚未没入水中的菊花,想挣扎着回过身去,却被人猛地扛在肩上,像个麻袋一样扛入屋内。
“我的菊花......”砰的一声,双门紧闭,将吴尽夏的呼声尽数隔绝在门内。
小丫鬟甫地听到姑娘朝着她喊,却未明白是何意,懵懂地扭过身来问向令二:“侍从大人,您知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么?”
令二跟着唐琮行军打仗数年,除了在军营之中学到的一些浑话,肚子里没有一点墨水。此时被问,也未经大脑思考,随口丢出一句:“哼,估计这丫头屁股要被打开花了。”
小丫鬟猛地听到浑话,脸腾地变得通红,“你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后半句话。
“你这人怎么这样!”小丫鬟扭过头,一张脸烧的火热,才将后半句脱口而出。
令二却没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有些疑惑地望向小丫鬟半张红透的脸。小丫鬟余光瞥了一眼,见令二未有解释的一丝,连忙跑到无人角落,蹲在一处装鹌鹑。
这位姑娘的吩咐,以后万万不能再细问了。原来小王爷与姑娘如此亲密,连,连屁股都......小丫鬟拼命摇了摇头,默念了数句阿弥陀佛。
寒风一过,屋外重新归为清静,可屋内的气氛却没有那么平和。唐琮进门后匆匆将门闩落下,毫无怜惜地将吴尽夏猛地摔在床上。腰上的伤处触碰到那两块香皂,疼痛加剧数倍,一瞬间像是被腰斩了一般。
吴尽夏咬了咬牙,擦了把被硬生生逼出的冷汗,一双杏仁眼瞪得溜圆。“王爷,您这是何意?恼羞成怒?杀人灭口?”
唐琮听言,像是无法冷静下来的凶恶猛.兽,狰狞的一张脸上写满了“杀”字。
“吴尽夏!本王不想再与你玩游戏了!今日本王就在此与你说明白,你这辈子都逃不掉了,你生是本王的人,死亦是本王的鬼!你这具身体每个器官,每寸皮肤都是属于本王的,本王不允许你动,你便不能损伤一丝一毫!”
声嘶力竭的一阵乱吼,仿佛将久久压抑在心中的怒气全部释放。
可吴尽夏不动丝毫,像是全然没有听到一般,仍旧保持着原本姿势,唯有一双眼眸变得越来越冰冷,眼瞳变得越来越猩红。
“你听到没有!”没有预想中的乖乖听话,唐琮一步向前紧紧把住下颚,强逼着她点头称是。“快回答我!”
“王爷这是玩腻了?所以,想换一种方式折磨我?”吴尽夏紧紧挺住下颚,咬着一口碎牙,一句反问从牙缝中脱口而出,带着十分倔强与万分反抗。
小王爷似是听到了天大笑话,张狂地连笑了几声:“腻?本王怎会腻!你这么好玩,本王会一直陪着你一起!玩下去......”
一字一句,带着疯狂的占有,不理智地像要同归于尽。
下巴彻底被禁锢,吴尽夏无法挤出半个“不”字。唐琮猩红着眼,将她的唇封翦,不是轻柔亲吻而是疯狂啃咬,像是要夺走她所有的呼吸一般,妄图将她整个人吞没。
她的心,与她的腰一起,在这张床上被无情的碾压,疼痛到无法形容。胸腔之中的怨气、恨意夹杂着残存的爱意交织,无处安放,唯有眼角控制不住的泪水,无声流下。
疯狂掠夺的意识,在碰到滚烫的泪水时,渐渐得到安抚。唐琮唇上的力度渐减,一路顺行慢慢亲拭着泪水,嘴角溢出的丝丝呢喃,不知是在劝慰自己,还是安抚另一个人。
“不要受伤,也请你,不要离开我。”
哀莫大于心死。吴尽夏此时精力被耗尽,意识在腰间三番五次的疼痛撞击下,越发溃散。她悲凉的想,到底是场孽缘,不如就从此,一拍两散。
意识渐渐消逝,仿佛是一团乱弦进入了一个黑色的梦境,被无尽的拉扯。
梦中好像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弦绷尽散,却再也看不见、听不清。
作者有话要说: 多年以后,唐王妃再次想起“菊花”事件时,只问了王爷一个问题。
王妃:那时的你,是不是将我当个骨头啃的?
王爷赧然一笑:我只想将你吞拆进腹,好让你永远没有溜走的空间。
☆、命里有你又没你
申时过半, 泾州府院笼罩在一片浑红的夕阳下, 后厨升起的袅袅炊烟, 在余晖中显得尤为轻浅。
膳房中,一口大铁锅下簇簇小火燃烧着, 三颗两指粗的人参吊着两只新鲜的大公鸡, 一股子凤髓龙肝香气飘散开来, 令人垂涎。
城主典旌此时正撸着袖子,左手握着一块上好的牛肉仔细端详, 右手顺势拿起一把油光珵亮的菜刀小心翼翼地切片。
心甘情愿地做了近十年的煮夫, 早就练就了一把好厨艺, 恰逢夫人生辰之际, 他便早早摸进膳房中细心准备着生滚牛肉粥。夫人嗜粥如他,嘿嘿, 哪有不做的道理?
甘旨肥浓, 别具匠心。
“大人,不好了。吴姑娘那又出事了。”小丫鬟喘着粗气撞开了膳房大门, 扶在门框旁上气不接下气,“王爷大怒,大人快去看看。”
典城主手中一把利刃走了偏,滑溜一下蹭掉了手指上的一层薄皮。“又出了何事?夫人可知道了?”
小丫鬟摇了摇头, “还未去禀告。王爷让婢子叫您先去请几位郎中过去。”
薄皮之下, 血珠很快就鼓了出来。“赶紧让管家去请,多请几位过来。”典城主拿起一块抹布匆匆擦了手,又朝着小丫鬟吩咐:“夫人那里暂时先瞒着, 待我先去看看什么情况。”
小丫鬟得了吩咐,又喘着粗气往门房处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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